战争来袭之前，摩苏尔的天空鲜有烟雾。

法赫德·萨巴（Fahad Sabah）站在自家房顶上，向城里远远望去，只见将城市一分为二的河流处升起滚滚黑烟，顿时一股不祥之感涌上他的心头。萨巴立即赶到地下室，拖出一个约75厘米宽的箱子，里头装着他最宝贵的财产——一个碟形卫星天线和一摞书。

箱子里的这些东西，足以让萨巴掉脑袋。

萨巴在楼梯天井架设好卫星，连上电视，终于抓到了一丝信号：一个断断续续的晚间新闻节目。突然，节目下方滚动文字里的一个词引起了萨巴的注意，他惊讶着，眼里噙满泪花，那是他母校的名字。

萨巴在屋顶看到的浓烟正来自摩苏尔大学。当时占领这座城市的入侵者已经将读书定为一种犯罪行为，他们将摩苏尔大学图书馆付之一炬，成千上万本书籍在这一天化为灰烬，摩苏尔传承千年的历史就这样少了一大半。

那是2015年2月3日，哈里发统治摩苏尔的第219天。

伊斯兰国（ISIS）涂炭这片土地之前，萨巴是摩苏尔大学的学生，他对校图书馆了如指掌，每一个阅览区或书架都像照片一样印在他的脑袋里。萨巴和妻子第一次约会就是在图书馆的工程书籍区。萨巴笑着回忆说，当时妻子问自己笔记本上写的诗是谁的，萨巴回答说是自己写的，妻子惊讶道：“哇，这些诗好棒！”

萨巴后来向妻子求婚也是用了一首诗。说到这，萨巴笑得更开心了：“我在诗的结尾说，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让我们的生命变得完整，那么我会很幸福。”

对于萨巴来说，自己人生中许多个重要时刻都与书有关，而如今，这么多书毁于一炬，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个惨烈的画面。图书馆不仅仅是一个场所，里面的书也不仅仅是有年头的古物。“有了图书馆，世界都会变得不一样，”萨巴说，“因为图书馆里有书，书里有思想，思想带来改变。”

萨巴阻止不了摩苏尔大学图书馆被烧毁，但是他希望等到战争结束后尽力挽回一些损失。萨巴梦想能创造一个新的场所，让人们发现思想，交流观点，从而改变摩苏尔的未来。

如今，萨巴的梦想已经成为现实。从摩苏尔大学沿着Majmou'a大街是摩苏尔东部的一片贸易区，这里有一家书店，叫做图书论坛（Book Forum）。这家书店是一个图书馆和咖啡馆的结合体，人们可以在这里休息、聊天、阅读、喝咖啡。萨巴和妻子为了开这家书店，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书店靠墙的书柜上摆着几百本曾经被禁的书，包括阿拉伯语版本的《1984》、一些言情小说、历史书籍、杂志，以及儿童读物。

图书论坛的许多常客都是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他们来这里阅读，互相交流。一个叫Omar Ta'ay的年轻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他正在画画。书店的墙上也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画，有些还是反映伊斯兰国占领摩苏尔的作品；还有些画则完全是另一番风格——画的是2017年7月伊斯兰国终于被赶出摩苏尔的情景。

一张书架上方的显眼处摆着一副Omar Ta'ay画的画，是一副惹人注目的肖像画，画中人物是29岁的音乐教师哈利德·瓦利德（Khalid Waleed）。就在旁边的一张桌子前，哈利德正捧着一把乌德琴，带着一支乐队尽情演奏着。合着音乐，一名叫穆斯塔法·哈姆达尼（Mustafa Hamdani）的年轻人吟诵了自己最近写的一首诗，叫做《血流够了》(Enough Blood)。另一名叫穆罕默德·德万尼（Mohammed Adwany）小伙子也拉起了自己的小提琴，加入到这诗歌乐团中。萨巴也不甘寂寞，趁着乐声和诗音唱起歌来，将气氛推向顶峰。

在战场创伤还未完全消散的日子里，和朋友一起在图书论坛里喝咖啡聊天或许是最好的心理疗法了。在这里他们可以阅读、思考、过正常生活，然后开始去发掘一些新东西，这些在一年前都是不可能的事。

摩苏尔是建立在古城尼尼微和尼姆鲁德基础上的一座城市，这两座古城都曾是古代辉煌文明的首都。在数千年长河中，摩苏尔见证过一个个帝国的崛起和覆灭，也经历过一场场战争的摧残和蹂躏。但是摩苏尔始终保持着自己作为一个知识文化中心的城市地位。

得益于靠近底格里斯河，摩苏尔曾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一站。“麦斯林纱”（muslin）一词就是源于摩苏尔，这里曾经以生产精致美丽的织物而声名在外。哥白尼提出日心说理论时，曾参考借鉴了摩苏尔天文学家和数学家的研究。摩苏尔的哲学家也远负盛名，许多作品直到现在仍极具研究价值，包括7世纪的Al-Maslawi和12世纪的Ibn al-Athir。

走在摩苏尔最古老的区域，就像漫步在古代神话场景中。这座伊拉克境内的第二大城市曾被称为“先知之城”，遍布寺庙、古墓、古代神龛。伊拉克的万元第纳尔金币上就印着有850年历史的摩苏尔Al-Nuri古清真寺图案。据当地民间传说，Al-Nuri清真寺的尖塔向一旁倾斜，是在对真主鞠躬。《圣经》记载的因为违抗上帝旨意而被鲸鱼吞掉的先知约拿，据说就葬在摩苏尔。约拿的坟墓上盖了一座寺庙，最早是公元前600年亚述人建的，12世纪时改为清真寺，被基督徒和穆斯林视为圣地。在摩苏尔，基督徒和逊尼派穆斯林已经相处了超过一千年。

现在，Al-Nuri清真寺和约拿坟墓都已成为残垣断壁，只有满地的碎石上还残留着阿拉伯文字古迹。伊斯兰国占领摩苏尔后，一片片遗迹惨遭摧毁，几千年的历史不到几天就被抹去了。

“他们烧毁书籍，摧毁所有文物，毁灭所有思想，”萨巴说，“他们想要抹除我们对过去的记忆。”伊斯兰国认为，消灭文化、阻止人们获取知识就可以控制人们。摩苏尔沦陷期间，大约有8000到10万本书籍被烧毁；具体损失难以估计，因为伊斯兰国不仅烧书，也盗走了很多书籍。有当地人说，伊斯兰国士兵会把一些珍贵的古代书籍装进麻袋用卡车运走。后来许多这类书籍都出现在了黑市上。

现在，伊斯兰国组织终于被赶出了摩苏尔，但这座城市付出了巨大代价。

2016年10月，巴格达开始计划反攻伊斯兰国控制的占伊拉克领土三分之一的区域。摩苏尔争夺战后来持续了10个月，最终政府军取得胜利，但是几乎一半的古城遗迹和数千名摩苏尔平民的生命都被战争无情夺去。最终清点数据显示，摩苏尔战后留下了超过1万具尸体，其中至少三分之一是平民。这个数字可能还会继续增长，因为堆积如山的废墟瓦砾还需要数年才能清理完。

底格里斯河将摩苏尔一分为二，两片区域地理的不同也造就了文化社会上的差异。西岸城区曾是遍布市场和民居的繁华地带，包括老城。战争时期伊斯兰国士兵占领了大量老城的房屋当做射击点，与对岸的政府军对峙。如今老城已是一片废墟，缺水少电，大多数人不得不搬到人口原本比较稀少的东岸城区，于是东岸逐渐发展成为了新城市中心。西岸城区变得空空如也，很少再有人回去了。

现在大多数摩苏尔人谈及伊斯兰国统治这座城市时，一般会用“占领”这个字眼。尽管伊斯兰国打着复兴逊尼派穆斯林的口号，但他们中间几乎没有几个摩苏尔人，许多人都来自叙利亚或者别的地方，也有少数来自摩苏尔周边区域的士兵，他们对摩苏尔当地人充满憎恶。

伊斯兰国占领摩苏尔后，立即关闭了一切学习场所，发起了自己的学校和宣传项目，切断一切和外界的联系。书籍变成了公敌，思想化作了禁品。

“数千年来摩苏尔从未停止过向年轻人提供学习和交流的机会，”摩苏尔大学法学院院长穆罕默德·侯赛因·哈姆达尼（Mohamed Hussein Hamdani）说，“伊斯兰国来到这里，第一件事就是关掉了法学院。”

“他们认为法学院亵渎神明，”哈姆达尼说。伊斯兰国为了推行自己所谓的“神启律法”，建立了一支“道德警察”部队。他们开着车到处耀武扬威，不错过任何一个惩罚别人的机会，许多以往司空见惯的行为都会被认为是不符合伊斯兰教义的，比如在咖啡馆里抽烟、或是女人外出没有穿着罩袍。

就连蓄胡子也成了警察的管辖事务。哈利德·瓦利德（Khalid Waleed）如今留着一缕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子，他回忆说，“伊斯兰国来的时候，告诉我们必须要留长胡子。但我们都想剃掉胡子。”

伊斯兰国占领摩苏尔期间，当地居民几乎每天都过着忍受各种条条框框的生活。只要人们遵守规则，就不会受到惩罚。萨巴还是可以找朋友打牌，但是他再也感受不到以前那种自由自在的舒服氛围了。坐在咖啡馆里，随意跟身边的人抱怨一句，别人可能会附和你，但也可能会送你进监狱。大多数人都尽量勉强过活，不会做出什么反抗行为，默默接受伊斯兰国的独裁统治。

“中间派的人都是那些默默接受的人，比如我，比如身边所有人，”哈立德说，“你就闭上嘴巴，每天工作，回家，周而复始。如果你不能低下你的头，那么你就会丢掉你的头。就这么简单。”

即便嘴上这样说，但哈立德私下仍然会秘密练习音乐。哈立德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紧闭所有门和窗子，轻轻弹着乌德琴：“我只用手指，不用拨片，这样别人就不会听到。”即便如此，哈立德仍然感到十分庆幸没被人发现。但哈立德的朋友穆罕默德·德万尼就没这么幸运了。2015年3月，一群士兵敲开了德万尼的家门，指控他非法演奏音乐，并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将德万尼送进了监狱（德万尼当时已经将自己心爱的提琴埋到了后院里）。

监狱里，一名狱卒拿着枪顶着德万尼的脑袋，要求他认罪。为了活命，德万尼发誓说自己讨厌音乐。就这样连着5次，狱卒拿着空膛手枪扣动扳机恐吓德万尼，并警告说下次一定会装弹。过了十天，恐吓无果的情况下，德万尼被释放了。

哈利德得知此事后，冒着风险与德万尼见面，二人在汽油发动机的噪音下秘密演奏了音乐。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会放弃的东西。对于萨巴来说，不能放弃的就是阅读。每天晚上萨巴都会拿出偷藏的书看。但即便在自己家里，萨巴也感到不安全，总是把书藏在一大堆满是灰尘的工具下面，以防伊斯兰国士兵突然检查。“我读科学、哲学、宗教等等，包括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我了解到了我们历史上的很多问题。”萨巴说。萨巴通过阅读，发现历史真的在不断重复自己。

“你可以看到，这些问题都与宗教无关。这些问题都关乎政府、审判、战争，都是历史……这些人创造麻烦，我们要了解历史，教导我们的子孙了解历史，这样我们才能理解这些问题。”

现在，摩苏尔老城的生活正慢慢恢复正常，但这个过程并不容易。

政府难以重组，人们只能在戒备森严的关卡才能感受到公权力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地方有识之士开始领导人们自发组织进行重建工作，艾哈迈德·穆罕默德·阿卜杜勒拉赫曼（Ahmed Mohamed Abdulrahman）就是这样一位领导者，他总是身先士卒，亲力亲为做着重建工作。

阿卜杜勒拉赫曼在战时储存了两样关键物资：药物和书籍。他把自己的储备都免费分发给街邻，他认为药物和书籍同样重要。阿卜杜勒拉赫曼的藏书从1950年代的埃及历史文学到《马克西姆》杂志应有尽有。跟萨巴一样，阿卜杜勒拉赫曼在战时都把书藏了起来，现在他希望这些书能为当地重建图书馆贡献力量。阿卜杜勒拉赫曼现在还生活在没水没电的破屋里，但他仍然很开心。

“书是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食物，” 阿卜杜勒拉赫曼说，“这些书对我来说都是无价之宝。” 在阿卜杜勒拉赫曼眼里，书是知识和思想的实体表现。“你觉得伊斯兰国为什么要毁书呢？” 阿卜杜勒拉赫曼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他们不想让我们获取知识。”

战争之后总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时刻。虽然伊斯兰国被赶跑了，但是伊拉克政府没有恢复对摩苏尔的有效治理，人们知道自己仍处于困境，大部分摩苏尔人都经历过不止一次战火。尽管如此，人们仍心存一丝脆弱的希望，同时用双手努力重建城市。像图书论坛这样的努力，不仅仅帮助人们过上战前的正常生活，更能培育出知识和思想的种子，让更多人认识到并克服历史问题的循环。

在摩苏尔大学，图书馆的重建工作也在一点一滴进行着。虽然摩苏尔大学在伊拉克久负盛名，但大学并不是伊拉克政府的优先重建目标。法学院院长哈姆达尼为学校捐出了自己拥有的数百本图书，他说：“伊斯兰国认为法学院是第一个应该被关闭的学院，所以我认为这也是摩苏尔大学第一个应该重开的学院。”

对此，阿卜杜勒拉赫曼也深为赞同。当被问及人们最需要什么时，阿卜杜勒拉赫曼说，第一是水，第二是教室。“必须要恢复教育，才能让人们重拾自信。伊斯兰国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阿卜杜勒拉赫曼说，“你看到这个花园了吗？正是因为人们没有自信……所以花园里全是炸弹，而没有鲜花。”

（翻译：张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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