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死城老北川 :5·12大地震纪念01 | 正午

今年是“5·12”地震十周年,我们将刊发一组纪念专辑。今天是第一篇。2008年地震发生之后,最重大的灾情信息都指向汶川,地震也以“汶川”命名。后来人们才知道,汶川的东北方向,位于两条地震断裂带交汇处的绵阳市北川县,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记者谢海涛在灾后几次进入北川,他用工笔式的文字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

2018年05月09日谢海涛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2008年5月下旬,我去了四川绵阳市九洲体育馆。地震发生后,那里成为灾区最大的收容点,最多时曾收容灾民4万多人。

体育馆里一片或蓝或灰的帐篷,人们静静地坐着,孩子们环绕四周,似乎并无异常。后来我知道,其中以北川人为最多。胳膊上套着红袖章的上海心理咨询师顾恺颉,在人群里走着,不时俯下身去和灾民交流,慢慢地,一些看似平静的人哭出声来。

顾恺颉给灾民发放了一份心理健康自评问卷,上面20个选项。一位北川县城曲山小学的老师,在18个选项上勾了“是”:“食欲差”,“受惊吓”,“睡眠差”,“手抖”,“消化不良”……

她家里死了7口人,当时只找到一具尸体。老师教三年级,班上50多个学生,死了三分之一。她在窗口,被气流摔了出来,爬起来时,看到房子没有了,跑到废墟边救人,听着下面的声音越来越弱,很多学生眼睁睁地就死了……

顾恺颉给她做心理咨询,注意到她的侄女,表情冷漠。侄女貌似在外读书,地震发生时正在北川家里。

侄女说,地震时,爸爸外出,她和妈妈在家。正准备进卧室时,有轻微的晃动,她以为是小地震,很快就会过去。犹豫间,窗外一股黑风卷过来,撕扯着换气扇,“呜呜呜”地响,房子开始晃,眼镜上全是灰,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她清醒过来,发现二楼变成了一楼,旁边的房子已完全垮了,对面北川职业中学的操场上,很多人在哭。逃出来后,很多人都在说,地裂了,人掉了进去,又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后来,在县政府门前的广场上,她和妈妈找到了双腿骨折的爸爸。受伤的人都放在那里,哀号满地,很多人被救出不久就死了。

在爸爸的旁边,躺着一个小姑娘,孤零零的,无人照料。后来,她一闭眼就会想起那个小姑娘,“头发很长,眼很大,脸苍白,十五六岁,上身穿绿色和黄色的条子衫,下半身全是血,只盖了一条毛毯。”

小姑娘一直在闭眼,像打瞌睡一样,她不停地叫小姑娘:“不要睡,坚持住。”叫一声,小姑娘就睁开眼看一下,后来,小姑娘伸出手,似乎想说什么。

她忙着照料父亲,一直没有时间去听小姑娘说些什么,也没有把手伸给她。过了一会,小姑娘的眼睛慢慢合上了。

从此,她只要一闭眼,就会看到小姑娘慢慢向她伸出手来。她陷入空前的自责中:如果能把照顾爸爸的精力分出一些,她有可能救活的。

这段痛苦,她只跟妈妈讲过。奶奶86岁了,她不能当着老人家的面痛哭,也不想让周围的人在悲惨之余,还要承受自己的感情。

那天,顾恺颉教她放松,把眼睛闭起来,去想当天的情景,然后,伸出手,让她握住,让她说:“姐姐在身边,没事的,你要坚持下去……”

女孩握住了顾恺颉的手,眼一闭,一串眼泪滚了下来。有十分钟时间,她都在哭。

后来,她对我说:“如果你以前去过北川,你会感觉特别美。夏天的时候,很多人去北川避暑。农历十月初五,我们会带你过羌历年,穿上民族服装,跳沙朗。但现在都不行了。很多人从外地回来,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了……”

2008年5月,心理咨询师顾恺颉在给灾民做心理咨询。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北川的灾情,心里沉得很,像是堆满了石头。此后,我从新华社记者王洋的报道中,看到16万人口的北川县,1.6万人遇难;其中2.2万人的县城,1.3万人遇难。(作者注:上述数字后来不断被修正,2018年的北川政务网称,“北川县城被夷为平地,2万余同胞遇难”,后者疑为全县遇难总数。而在北川民间,更流传着县城常住人口近三分之二没了。老县城的标示牌也称,这里长眠着近两万同胞。在那场特大地震中,北川实为极重灾区。)

此后很多天,我时常想起那个北川姑娘,我想去看看北川到底怎么样了,更想亡羊补牢,以一幅幅照片,一段段录音,让那个破碎的北川,再活过来。但这时,北川县城已封,成为让人望而生畏的死城,想进去并不容易。

 

2008年5月12日,地震发生之后,最重大的灾情信息都指向汶川,部队、消防、医疗的千军万马,拥挤在汶川县映秀镇,准备打通崩溃的山路,以赶往汶川县城。很多记者也赶来这里。后来,人们才知道,汶川的东北方向,位于两条地震断裂带交汇处的绵阳市北川县,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和很多同行一样,我也是先到达映秀。此后,我和同事沈亚川去绵阳调查地震中的最牛学校。大地震中,四川震区很多学校的伤亡之重令人发指;与此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最牛学校,曾有人在绵阳捐赠的五所学校,无一倒塌,其中有一所学校位于北川曲山镇邓家。去邓家,需要经过北川县城,但那里已成为禁区。

5月30日下午,我们先搭车去了北川县城以东的通口镇,准备从山路绕道去邓家。

我们在通口镇,找了一辆摩托车,上了危机四伏的邓通公路。公路全长15.5公里,左边是石块滑落的山坡,右边是悬崖下的通口河,摩托车开了没多久,跌落的山石就封住了路。我们步行,一路乱石,栏杆跌落,山坡滑坡,在试图爬过一片滑坡时,沈亚川差点掉下堰塞湖,我在翻山时,被废墟旁的野狗咬伤。费尽千辛万苦,我们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湔江边上的邓家,看到了那所学校。

当时已是下午七点多,邓家到处是废墟,路边停着军车,身着迷彩军训服的解放军在忙着疏散灾民,断壁上用粉笔写着紧急撤离的通知,落款是曲山镇党委、政府,2008年5月20日。

因为在湔江上游,北川县城约四公里之外的唐家山,地震时两边山峰倒塌,形成一道长803.4米,宽611米,堆积体2037万立方米的大坝,截断了湔江,形成了灾区面积最大的堰塞湖,致使上游江水回流,数日内淹没了漩平、禹里两个乡镇的场镇,下游断流,2.466亿立方米江水悬在130万人口的头上。一时,自北川县城至绵阳,沿江几十公里,风声鹤唳,政府忙着动员灾民撤离,绵阳市甚至搬空了半个城。

邓家的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向东回通口已不可能,西南方向数公里处即为北川县城,也已禁止通行。但我受伤的腿需要尽快去打狂犬疫苗。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解放军让我们搭乘卡车,去北川县城南边的擂鼓镇。

黑漆漆的夜里,军用卡车上路了。开了没多久,卡车进入了一道铁门,我意识到北川县城到了。黑啊,似乎是一城浓重的黑压下来,没有路灯,没有居家的灯火,只有车灯亮着,像是从黑暗中掏出一条隧道,卡车就在这隧道里走,所到之处,照见残楼,断壁,石头,空荡荡的大街,无人的绿色轿车,车头砸烂的汽车……暗夜里似乎有活物,一只猫,眼睛绿莹莹的,蹲在那里,让人不寒而栗;还有狗,在街上走,几只猪,似乎懒洋洋地卧着。

卡车直行,转弯,进入一片似乎比卡车还大的巨石间,出了巨石堆,再上坡,转弯,再转弯,缓慢地,像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终于行驶在高处一段公路上。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北川,又离开北川。黑暗中,我似乎一无所获,除了所受的惊骇。

 

第二天,我到达成都,在市第六人民医院打了五针狂犬疫苗中的第一针。之后,同事返回上海,我还是忘不了北川。6月7日,我离开成都,赶到北川。我背着电脑、相机、笔记本,提着一根打狗棍,来到任家坪。这是北川县城外的村子,伤亡惨重的北川中学就在这里,北川人叫它“北一中”。

站在任家坪的高处,远远地能望见北川县城。那个城躺在山底下,左边的山把半山黄土倒了下来,右边的山把半山石头滚了下来,在黄土和白石之间,一些红顶或蓝顶的楼,像积木一样东倒西歪着,或傻傻地站着。

视线再往外移,是三段白带子一样的盘山公路,那是进入县城的通道,北川人叫它“三倒拐”。三倒拐通往任家坪的关卡,那里有几个白点,那是身着防护服的特警,在24小时值守着,有点像某部生化电影中的场景。

视线再往上移,不时能看到天上有直升机,下面吊着东西,向西北方向的唐家山飞去。

那时,北川城下葬着万余尸骨,疫情隐患让人闻之色变,唐家山堰塞湖的洪峰又似乎随时可能奔涌而下,重重隐患已把北川县城变成了死城。它离我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如天涯。

我不甘心,在任家坪转悠,看到了曲山镇人姜忠富,他家住在县城曲山街上,他和弟、妹三家合盖的三层楼房倒在废墟里,他的老婆、弟媳、两个女婿、两个外孙子都遇难了。我也看到了唐家山大水村人刘明武,他在北一中失去了儿子。

我问刘明武,怎么去北川县城。他领着我,穿过几间板房的夹缝,沿着山坡下的小路往前走。他灰色的上衣飘着,左手往上端着,袖管的前头是空的,他此前因工伤断了左手。

刘明武把我带到一条沟边。北川城外,山峰与山峰之间,多山沟。这条沟是从山里下来的,沟边已塌陷,十几米深处种满了果树,后来我知道它叫滑石板沟。我望了一眼远处关卡处的白点,又沿着沟边往山里走了一段,才下到沟里,借助树丛的掩护,翻过沟去,回头望一眼,刘明武依然蹲在沟边,缩成了一个灰点子。我钻进了一片林子,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小路分叉了,一条通往山上,一条通往山脚。

犹豫了一会,我往山上爬去。绿树之间,不时看到几间倒塌的房子,母鸡咕咕叫着在砖瓦间觅食,木头乱七八糟地堆着,压着灶台和家具,锅里储满雨水。 

又往上爬,似乎爬到了半山顶上,一堆废墟上,七八个男女,或着迷彩服,或赤膊,或戴着绿色口罩,在扒拉着什么。房子显然是木房,已散成一堆木头,压着衣物、家具。

我上前和他们攀谈。原来,这个七姊妹的大家庭,在寻找家里的老妈。地震时,他们的大哥在吴家沟修水沟,被埋在下面,大嫂和二女子在地里干活,也被埋了。住在县城的二哥二嫂都受伤了,已送至重庆救治,二哥家19岁的女儿沈欢,读初二的儿子沈刚,都没了。

众人翻找着,一只黄色玩具布猴被翻了出来,一张粘着泥土的照片被翻了出来,那是老妈旅游时坐缆车的照片,老人戴着灰色帽子,穿褐色上衣,面色红润。

终于,他们搬开一堆木头,在下面发现了老妈。老六沈会蓉哽咽着,用一张白被单盖住了她。

众人忍住悲伤,挖土把老妈埋起来,三女婿找来一小块木板写上:沈志琼老大人之墓。众人在震裂的地缝里,插上两支红烛、三支香,开始跪拜。

 “到7月,她就71岁了。她在山上住了几十年,平时喂鸡喂猪种菜。11日晚上,子女们还骑着摩托车上山,给她割了一斤半肉,带来一斤肉圆子、二三十斤米。见三女子买东西上来,她还拿出50元钱,说供孩子读书。晚上,大家吃了一顿团圆饭,11点才走。”想起老妈,沈会蓉泣不成声。

沈家四周裂缝不断,废墟前面一条小路,已塌成悬崖,那是通往北川县城的路,远远地望见下面蓝顶的楼。沈家人说,这座山以前很高,现在只有三分之一了,房子也震下去了一米多。

祭奠完老妈,沈家人下山了,慢慢消失在树丛间。我也只好顺着原路下山,又到了分岔路口,就继续往下走。

这条路,两边是树,一旁的小溪里,水声很响。不时可见大树倒在地上,青果子耷拉着。一辆三轮车摔倒在路上,轮子似乎还在转动。

渐渐地出现了人家,一户人家的窗户上写着:有事打电话,13198078531,一户人家的大红灯笼还在摇晃着。一只狗在一堆木材下很快地跑过,一只母鸡“咯咯达”地叫着,一只白色蝴蝶飞过,但是看不见一个人。

大树在阳光下撒下一片阴影,树影在风里晃动着,地上散着被子、鞋子,蝉鸣一片。

一阵恶臭袭来,几只白色的东西,躺在稍远处的路边,忽然一动弹,原来是几只猪。再走一段,听见嗡嗡声,一株果树下,十几个横七竖八的蜂箱上方,蜜蜂在盘旋。

废墟越来越多,瓦砾石板盖住了路,一边是楼房摇摇欲坠,一边是河道,堆满了水泥板、电线杆。

很费劲地爬过一片废墟,一辆法院的金杯警车出现在眼前,前车盖打开着,像是张开嘴巴在呼喊。一台起重机伸着长长的吊臂,似乎还在工作。我意识到,县城快到了,看了下手机,已是下午4点左右。

再往前走,成排的法国梧桐出现了,一些损毁程度不一、貌似政府机关的大楼出现了,有的挂着单位的牌子,有的什么也没有。我小心地进去拍照,看是什么单位,毁损情况怎样。每栋大楼里都是满地水泥块,丢着乱七八糟的物品,墙上爬满长短的裂缝,天花板上似乎随时都有板石砸下来。

大地震以后,余震不断,危险并不曾远离。在大楼里,我不敢多呆,拍好照片就出来,在阳光下呆一会,心情平复下来,再走进下一栋楼。

蓝色房顶的北川县计划生育服务站,门前的地基已下陷。

北川市交通局路政管理大队,一侧楼房的废墟,大棚下诡异地趴着一只白羊,一只狗卧在棚子前的烈日下,狂叫着,门上还写着“出入平安”。

反贪污贿赂局的门前,一根电线杆断成了三截,钢筋闪着寒光。

一座门楼壮观的院子吸引了我。黑色铁门,高大的门柱,白色门楼上印着羌族的羊头标志,门楼下的大红灯笼还在晃动。院子里,一座礼堂瘫在地上,一顶蓝色帐篷里堆满了文件。院子的后墙已倒了,望得见后面的黄土高山。

后来,我知道这里是北川县委。地震时,县委礼堂里正举行青年创业大赛颁奖典礼,400人与会,北川最初有组织的救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大院里倒塌房屋4500平米,在县委综合楼办公的县委办、县纪委、县委政法委等单位的40余名干部遇难。       

县委大院周围的马路,罕见地干净整洁。再往前走,走到一个丁字路口,地面拱了起来,气味呛人,路牌上一边写着曲山街,一边写着金锣巷。

曲山街只剩下了十几米,几只鸡在觅食,曲山供电所营业室的门成了大洞,窗子轻轻地转动着,一块写着“北川县看守所”的牌子砸在废墟里。废墟前,一只香炉盆里还插着香。一旁的楼上窗户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狗头,“汪汪”地叫着,一声比一声凄凉。

我心里一动,这是北川人说的老街吧?姜忠富跟我说过:

“老街是老县城最繁华的地方。热闹得很,人多,卖副食的,卖饲料的,卖家具的,弹棉花的,蹬三轮的,都有。光麻将馆就有十多家,每人一缸茶,手工茶,从上午八九点打到12点,再从下午1点打到6点,像上班一样。如果去晚了,就没地方了,只能抱抱膀子看热闹了。

“每年羌历年,我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沙朗,喝苞谷酒,到凌晨一两点钟,人还不散。”

如今,这些都像一场传说。我看到的曲山街很短,十几米处之外,一片废墟拔地而起,几乎高过两边的楼房,烈日下,发灰的预制板、直挺挺的钢筋都闪着寒光,俯视着下方的断壁残垣。

我站在废墟上,风吹动蓝色的塑钢,吱吱呀呀的。阳光刺眼,似乎有人在说话,又听不清在哪里,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狗叫。

一种怪异的味道飘过来,我太熟悉那种味道了,一瞬间它把我带到映秀小学的操场上,白布盖着的那些尸体上。那种味道怪怪的,穿过消毒的白酒味,透着香腻而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控制了我的味觉。我此后几个月,无论吃什么东西,感觉都是那种味道,香得发腻,让人胃部收缩,想呕吐。

 我不敢在废墟上多呆,从另一侧下来,进入一个院子。四层的玻璃幕墙房子还没倒,房顶上几个东倒西歪的招牌字,表明这里是北川汽车站。从汽车站出来,我走在一条公路上,右边是山,左边是一排废楼:魏氏医院、水逸空门、羌山红、北川县茶厂、北川工人俱乐部、羌家人KTV……路上停着人力三轮、自行车、摩托车、四脚朝天的汽车。

渐渐地,石头多起来了,比汽车还大的石头,比一间楼房还大的石头,砸在一起,或砸在楼房上,下面压着形似汽车的铁片片。

后来,我知道这里叫小河街,是北川县城新老城区的通道。震后,新城区的灾民由此逃往任家坪,我的朋友罗承全曾这样回忆逃亡过程,“地震时,从新城区跑到老城区去救人的,百分之七八十都被砸死在这里。第二天,石头还在垮,公安在北川大酒店边拦着,每隔半小时放20个人过去,就是死也只死20人。我们就是从石头上爬过去的,一脚踩下去就是尸体,很多人头都不见了,后来做梦都梦见那些人。”

穿过巨石堆,上了一座桥,桥边的石板四分五裂,靠河一侧的彩色瓦片叠起,刻着花纹的栏杆倒栽下来,江水绿得惊心。我意识到,来到了新城区。

北川老县城分为两部分。北川于北周武帝天和元年建县,古称“神禹故里”,县城原在治城,1952年迁于曲山镇,因两边山势险峻,当时主政的南下干部曾担忧,地震时这里可能会被“包饺子”。1959年、1987年,北川两次动议迁城而未果,1995年于茅坝建新城。山里寸土寸金,两个城区加起来也只有1.2平方公里,小巧得如夹在山峰间的鸟蛋。

新城区的马路似乎完整些,让人有一种放松感。喘息未定,忽然看见一个背包的小伙子走在路上,胳膊上扎着绿丝带。好奇怪,这是我在城中看到的第一人。

攀谈间,不多时,远处传来一阵汽车轰鸣声,我们把目光转过去,轰鸣声越来越近,一辆警车令人惊讶地出现了。

警车把我们拉到任家坪的关卡前,特警拿出“喷雾器”,给我们喷洒消毒,又让我们拿出包里的所有物品,接受检查。特警让我说出电脑里有什么文件,他打开电脑,在里面寻找;又打开数码相机,让我说出拍过哪些照片。

北川封城后,灾民们的财产大多被封在城里,进城“发财”者并不少见。那天,我在城里,看到人们的电脑等物,怀着敬畏,只给它们拍照,不敢动其分毫。

检查之后,我在遗憾中离开了关卡,还有半个县城没有去成。

2008年6月7日,通往北川县城的小路被废墟覆盖。

 

2008年6月7日,北川小河街上的巨石。

 

 

2008年6月7日,曲山街以及远处的废墟。

 

2008年6月7日,站在废墟上看北川县城。

 

6月8日,我有些纠结。想再进北川,但死城的废墟在我心里投下了阴影。后来,我碰到一个心理咨询师,他说,在重大灾难现场,一次性停留的时间,最好不要超过两星期。而我已在震区呆了24天,胡子拉碴,憔悴悲伤,似乎和灾民没什么两样。但我不知道唐家山的洪水什么时候下来,洪水一来,也许一切都荡然无存了。一番挣扎之下,我又爬进了老城区。

我走在废墟上,踩着蓝色彩钢瓦、灰色预制板、木头和黄土,避开长刺般的钢筋。

五六层楼高的废墟上,似乎什么东西都有。一辆汽车四脚朝天,令人骇异地躺着,旁边是一扇扭曲的铁门。另一辆刷着“公安”字样的警车,顶盖已没了。还有童车,摩托车。天知道它们是怎么开到废墟上的。

沿着房子的残骸往前走,废墟上变成了黄土,不时可见大树倒在地上,一树枯叶,树根张牙舞爪。抬起头来,眼前那些原本苍翠的山,到处是土石奔涌下来形成的土黄色,像大山的伤口。

一堆黄土下,半埋着破碎的黄、绿、蓝色的柱子,有着花朵绿草的彩色墙面,绿色的小板凳,红色的屋顶碎片。似乎这附近有一家幼儿园。后来知道,除了附近一个学前班以外,那是北川县城唯一的幼儿园,地震时500多个孩子被埋在下面,“敬礼娃娃”郎铮就是从这里救出来的,朋友王强的儿子就是在这里失踪的。

我从彩色柱子旁下去,来到一小段街上。这段街道转过去,在一块倾斜的路牌上,看到麒麟街的名字。再往前,看到河滩了,沿河一堆堆废墟,钢筋串起的房子框架、预制板,杂乱地倒在河里。一辆牌照为川B59273的红色大卡车,在街边侧翻着,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吹下河去。

从麒麟街往上走,看到河上架着铁索桥,桥上铺着木板,上面拉着粗黑的钢索,一块巨石砸在桥头的木板上。桥下几近干涸的河床上,鹅卵石泛着白光。

我下到河边,惊讶地看到一个老人在淌水过河。这是我当天在城里碰到的唯一一人。我忘了当时和他说了什么,只记得看见他,有一种亲切感,像在洪荒时节看见了同类。照片上,他背着背篓,蓝色上衣蒙着尘土,灰白帽子下露出白发。

老人顺着河边走了,我也淌水过了河,河滩那边是一个公园,空荡荡的,绿荫下,散乱地放着一些椅子,似乎很多人在此相聚的样子。

“那天,太阳很大,天气很好,公园里很多人在打牌,荡秋千,我和同事在这里打双扣,刚打了五六分钟,人就滚到了地上,一两分钟后,周围黑烟滚滚,气味刺鼻,公园里一两百人手拉着手,几乎都受伤了,头疼得厉害。”我的朋友羊勇后来告诉我。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找了把椅子坐下,感觉已在老县城走了很久,又累又饿,想睡一会,但睡不着,一闭眼,似乎上游的洪水呼啸着,已在耳边,睁开眼,周围什么也没有,远处似乎有几声狗叫。我握紧了打狗棍,不敢再睡,躺了一会,从公园进入了新城区。

顺着沿河马路往前走,两边的楼房或扭曲,或倾斜,开始面目狰狞起来。

一栋楼前,红十字会的牌子倒在一堆砖头里,从顶部的红十字标志处裂成两半,似乎象征着北川医疗系统在地震中所受的重创。

一个大院子,四面都是砖头废墟,只有篮球架下的空地,像孤岛一样停着两辆汽车,篮球架后面的小花园里,松树荫下,扔着席梦思、门板、板凳。一块“农行招待所”的牌子,表明这里是农业银行北川支行。

一切都是静静的,后来我知道,110名农行职工中遇难35人,农行倒塌房屋2811平方米。职员龚天秀和丈夫被埋在废墟下,丈夫先走了,为了完成丈夫“把娃娃管好带好”的遗愿,她用石头砸断右腿,饮尿喝血,以强大的意志力坚持到获救时刻。

一座阔大的门楼仰面朝天摔在地上,两根白色圆形柱子发着光,门楼上的数面小彩旗,还在迎风摆动。它的后面,是一栋倒塌的楼,塌陷下去的洞里,有梯子伸下去,旁边空地上丢着棉絮、棉被,留有当初抢救伤员的痕迹。后来,我知道这里是北川信用联社,212名员工中遇难47人。

再往前走,看到一栋破烂的四层大楼上,还有着“北川职教中心”的招牌大字,大楼的楼梯处已塌陷,靠河的围墙已倒在地上。

北川职教中心的对面,是一堆破损房子。我心里一动,这或许是那个北川姑娘的家。她说,“当时看到北川职业中学操场上的人像跳舞一样。”

转过弯,再往前走,一小块广场上,扔着医药用品、沙发、床垫、音箱,一旁的草在疯长。一尊头和上半身摔得不知去向的铜像,倒在草地上,左手依然执着铲具,依稀是北川的标志性雕塑大禹像。广场的后面,一座大楼后仰着躺在地上。

后来,我知道这里是北川县政府。县政府大楼倒塌了,县政府办、人事局等13个部门被埋,137名职工中,包括常务副县长杨泽森在内,39人遇难。我在绵阳看到的北川姑娘就是在这里的广场上,找到了双腿骨折的爸爸,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的小姑娘。

“那天晚上,很多幸存者聚集于广场上,获救的伤员也被抬到这里。很多人挤在一起,眼泪都快哭干了。山一直在垮,凌晨三四点开始下雨。每个人都在叫,发现有个地方裂开口子,都在那里哭:’又裂口了,又裂口了’……”朋友母广军后来告诉我。

广场的对面,是“人民公安”字样的大楼,似乎是北川公安局,后来知道这里遇难了28名警察。我穿过倾斜的门廊,走进院子,再往南走,看见了曲山小学的牌子,这是曲小的茅坝校区。

校园里,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有一侧已变成了两层,又像是被重物砸开,只剩下了支柱和框架,楼顶上的红色大字只剩下了两个,一个“以”字向后倒去,一个“大”字和楼板平行;另一侧的楼顶还有“向世界”三个字。

走进一间教室,教室的后墙已没了,从山上冲下来的石头,把墙壁砸得不知去向;另一间教室里,天花板上是一个大洞,露出二楼教室的椅子……

站在曲山小学,往南看,山底下一片石头。走近了,才看出那些石头真大,似乎一块就有一间教室那么大,堆积得有几层楼高。石头的一侧,露出几间两层的房子,那下面似乎压着一座小楼。石头的另一侧,有两个双杠,一个篮球架。一杆光秃秃的旗杆,被连着基座拔起,堆在石头间。似乎这里是所学校。旗杆下面,一架几十米高的吊车,也倾斜着,其机架倒在地上,扭曲变形着。巨石堆的下面,是十几级被震裂的台阶,放着上百支蜡烛。烛泪如血,在台阶上流着。

后来,我知道这里是北川中学新校区,从前叫茅坝初中,地震时,景家山崩塌,200多万方土石倾斜而下,学校的师生们,除了一个班上体育课,两个班去县委参加文艺会演之外,其余的都埋在下边。此后数年,一位母亲年年在这里挂起悼亡横幅:“贺川在吗?儿子你好吗?还记得今天是你满二十一周岁的生日吗?”

这天是端午节,幸运的是,我没有在城里遭遇洪水。唐家山堰塞湖的洪水,在两天后奔流而下。那时,我已全身而退,带着北川的图片回到上海,尽管我只拿着一台破数码相机,拍得也很烂,但毕竟为北川留下了一点印记。

2008年6月8日,北川县城老城区。

 

2008年6月8日,北川汽车站。

 

 

2008年6月8日,北川县城老城区废墟上的房间。

 

四个多月后,2008年10月29日下午,我重回北川。没有想到,我看过的老北川,有很多地方再也看不到了。

我和同事孙炯,从任家坪出发进北川,发现从前的滑石板沟变样了,一沟的绿树绿草不见了,黄土和石块浩浩荡荡,沟那边通往县城的小路也不见了,遍地的砖块杂物不见了,从前的一些房子不见了,一路都是泥沙与石块。再往前走,一道绿色栅栏,如小蛇一样爬上了两边的山,封住了通往县城的路。

我们回到了任家坪。在通往县城的关卡前,遇到了北川警察姜永寿,他带着四川警察学院的20个学员,正要进城查看灾情,我们随他进了关卡。

从三道拐的盘山公路上,往下望,事隔不过4个多月,下面的景象已让我大吃一惊:大半个老城区都盖着泥沙,街上的绿树不见了,很多房子不见了,或只露出红色或蓝色屋顶,一条小溪肆无忌惮地流着,像在山谷里一样,一路留下弯曲的线条。

进了城,走在碎石和黄土上,走在曾经的大街上,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到处是石头,大如磨盘,小如鹅卵,洗得发白的树根,千疮百孔的楼。一间房子门洞大开,钢筋吊着水泥垂下来,像珠帘一样。我一边走,一边问姜警官:这是什么地方?

姜永寿是个老北川,退伍后在北川公安局干了22年,对于县城了若指掌,可是很多地方他也认不出来了。10年后,我还能在当年的录音里听出他的困惑:“都认不出来了,以前这里有草有树有房子,现在都是废墟……这里好像是运输公司,下边是停车场,以前这地方还有房子没倒下,现在全垮了。泥石流把这里埋了十几米深。”

一行人踩着石头往前走,一道水流蜿蜒而来,流入脚下的街道上;另一条水流,从一栋大楼下流过,轰然作响,楼体留下了泥浆崩溅的痕迹,显出当初泥石流的凶猛。

再往前走,像是进入了矿区,满地都是灰黑色石头。曾经去过的县委大院,三四米高的门楼,只剩下一人高了,三个红灯笼还在飘荡着。走进院子,满眼都是黄土,与山相连着,仿佛山脚下农田的样子,旁边一树白花开着。

出了院子,再往前走,感觉似乎到了曲山街,但我已认不出来,那一片五六层楼高的废墟,变矮了许多。

姜永寿说,很多地方都已经弄不清楚在哪里了。有些房子,地震时没有倒,泥石流把它冲塌了。地震中,有些房子被推着跑,他家的房子也被推走了八九十米,“北川整个县城向西移动了两米多。”

继续往前走,到了小河街,仿佛到了湿地边缘,地上的泥土松软起来了,有点陷人。从前的那些巨石不见了,只在泥土外露出不大的轮廓。在一家宾馆门口,警察学院的学生们发现了一具白骨,一阵惊呼声。

姜永寿说,白骨是洪水冲过来的。地震以后,这里全是山上垮下来的石头,到处都压着人。堰塞湖放水时,水淹到了2层楼,这里全是木头。泥石流来了,又把木头埋上了。

姜永寿一边走,一边感慨那场泥石流:“百年一遇的大暴雨啊。22号就下了一晚上,下得很大;23号那天,晚上8点还在下,暴雨下到第二天早晨6点,还是很大。

“24号那天,在任家坪最高的地方,泥石流来的时候,把房子弄倒了,埋了20几个人。早上,我们起来时,板房里全是泥石流,如果不是北一中的废墟高,我们也被埋了!”

后来,我来到北川城外的西山坡,去滑石板沟寻找泥石流的来路。任家坪村八队的徐天富说,那天夜里他睡得很沉,早晨6点过后,外面有人在叫:“你们还在睡,泥石流都冲下来了。”徐天富赶紧出门去看。西山坡上面的五六间房子,只剩下了乱石堆,事后发现,17名村民、3名外地志愿者在此遇难了。

9月23日夜里,在离滑石板沟不远处,另一股泥石流从魏家沟流下,扑向北一中。两股泥石流后来合在一起,裹挟着石头、树木、建材,再北行数百米,扑向老县城;而老县城背后的王家岩,黄色泥流扑向县委所在的文武街;新街背后大山的泥石流,则奔过麒麟街废墟,直扑江中的龙尾公园……

那天,我们跟着姜警官在城里走,一大堆人,却是越走越恍惚。他一路讲着北川,像是讲着一个魔幻色彩的传说。

我们从老城区去新城区,看到的老北川似乎比传说更魔幻了:铁索桥没有了,龙尾公园没有了,公园和老城区之间的江面已被填平,湔江甚至已经改道。

又从新城区回到老城区,天上下起了雨,我离开了姜警官,在县委门楼下避雨,在黄土和灰砾的废墟上走,看到朽木,疯长的草,野果在腐烂,石头在生苔,香烛上的玻璃器皿上,写着“人无音容在”。

出城时,已近傍晚,行走在水边,回望四山莽莽,云遮雾绕,泥沙之间的楼房,如鬼魂一样,若隐若现。路边一块大牌子上写着:“坚守北川,呵护北川”。落款是驻滇某集团军防化团。

看到这牌子,心情沉重之外,我忽然又有了一点小庆幸:总算赶在泥石流之前,记录了北川的片鳞半爪,也算为北川做了点事情。

这天是农历戊子年的十月初一,羌历年大年初一。

晚上,在擂鼓镇,我跟着羌民们跳起了沙朗,过了羌年。几十人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大圈子,喊着歌子,甩肩,转胯,弯腰,转圈,大家的脸上都闪着光,像地震前一样。

那是羌民们在地震之后,极少的欢乐时刻。我觉得,那种欢乐,那种对生命的热情将是北川复生的力量。

我想起在绵阳看到的北川姑娘,她曾对我说,“经过了这一事情,我也成熟了,应该为家乡人做点事情。建设新北川,我们都要回来。”

 

—— 完 ——

 

题图为2008年6月8日,北川县政府。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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