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人

有人生而为男,有人生而为女,佑振则生在了男女之间。

2015年05月25日黄昕宇 12 minutes

特写

 

佑振不得不再去医院。两个月前,他注射了过量的雄性激素。那之后,他发生了两次休克,随后送去医院做了更全面的检查。现在,他得去取体检报告。

“他”,多年来佑振坚持用这个人称。他认为自己是跨性别——生理性别是女的,但佑振心理认同是男人。注射激素,就是为了使二者一致。

从一个性别变成另一个性别,免不了和医院打交道。对佑振来说,如何选择医院是件很讲究的事。有些医院是不太友好的,也有些医院更加专业。他给很多医院打过电话,探探口风。如今这家医院还行,因为之前有过变性案例。佑振在电话里问起变性时,医生没有大惊小怪。

这所知名的三级甲等医院气势恢宏地稳踞在市中心。门诊大楼大片采用玻璃外墙,映射出幽蓝的光,大门边的外廊沿路贴着各科室专家名医的大幅标准照。佑振快步走过整溜庄严微笑的白大褂,转弯拐进大门。门诊大厅设计成挑高五层,用玻璃封顶,正午的阳光直落下来,把地面来往穿梭的人压得更矮。

医院从来就不是让人舒心的地方,对佑振来说更是。他从小就害怕体检和看病,每次一走进医院,全身就不自觉地缩紧。

坐在对面的专家五十多岁,花白头发,头顶微秃。佑振看不清他厚镜片后的眼神。医生接过护士递来的一沓检查报告。他看了很久,右手捏着眼镜腿,盯着报告单越凑越近,眉头拧了起来,一直没有开口。

佑振很紧张:“不会得了绝症吧。”突然,医生扯下眼镜,抬起头。佑振感觉到两道发亮的目光直逼过来,

“你是个男的,”医生盯着他,“你知道吗?”

医生离开座椅,轮番拎出一页页片子、化验单,亢奋地比划解释:“你这叫两性畸形”,“这个阴影就是隐睾”,“你看你的染色体,你是45XY”……

佑振默默听了半晌。然后他站起来,打断说;“我有点事,先走了。”他扭头走出诊室,一路小跑,冲下四楼,一口气走到了医院大门外的马路。路边有公共座椅,他不自觉地坐下去,掏出烟盒,点燃一支烟。

天气很热,太阳烤得头顶和背发烫。第二根烟快抽完了,佑振突然发现,医生刚才说的话自己一句也想不起来了。他踩灭烟头,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医院,再次推开诊室的门,医生仍坐在那里,平静地说:“我就知道你要回来。”

出医院时已是下午3点。佑振忘了坐公交,也没有打车。他沿着主干道往家的方向走。公路上穿梭的车辆制造出持续的噪声。他在人行道上走得很慢,从一块树荫走到下一块树荫,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公交车站。日头从高处往下沉,最后一点夕阳消失在遥远的正前方,天色暗了下来,路灯亮了。这是2012年8月,夏日炎炎。

佑振掏出手机,给朋友沐沐发了条信息。

沐沐和佑振认识好多年了。她是个拉拉(女同性恋者),性子爽快,是个热心人。一年前,沐沐参加了某同志机构开办的酷儿大学纪录片训练营。她刚拍摄完一部跨性别的纪录片,佑振是那部片子的主要人物。

佑振在手机里给沐沐输入了一行字:“医生说我是个男的。”

 

二十多年来,性别问题一直困扰着佑振。

他的身份证性别为女,在家是女儿和妹妹,在学校是女同学。但佑振从小就很困惑。6岁上小学时,有次课间去厕所,他像男孩们一样走进了男厕。老师喊住他:“走错了!你是女生。”女孩身份带来的不适似乎从来就没断过。

读中学时,佑振喜欢男装打扮,比学校里的男孩更帅气。他很清瘦,穿仔裤T恤。头发剃得很短,刘海斜盖住半个额头,下颌有硬挺的棱角。他眼睛大,眼尾却上飞,很深的双眼皮盖住浓黑眸子的上缘。于是不笑的时候透出有点凶的严肃,就像压着眉头向前凝视。

学校有很多小女生明着暗着花痴他。他走在走廊上,跟在后面的女孩们就兴奋地窃窃私语:“就是很像男的那个”,“超帅的”。佑振厌烦背后的叽叽喳喳,扭头瞪她们。女生们一吓,更兴奋了,哇,好酷!

佑振没想耍酷,他只是一直不高兴。没有人知道佑振心里隐秘的苦楚。他是全班闻名的憋尿狂。他竭力避免在学校上厕所。体育课跑出一身汗,口干舌燥地喘粗气,也扛着不喝水。填写表格时,性别一栏,他怎么也不肯填上一个“女”字,班主任也习惯了白他一眼再给填上。偶尔老师扫一眼看到那个空格被他填上了,就直接甩张新表勒令重填——他一定侥幸地写了个“男”。因为过于厌恶自己的身体和外型,他也几乎没有跟同学的合影,甚至在大学毕业合照那天落跑。他恨夏天,不能忍受单薄衣衫显出的胸部轮廓。

到了大学,积年累月的别扭和难受导致了长久的失眠、抑郁。他去求助心理医生。去之前,佑振先自行做了长久的心理建设,狠下决心,一定要跟医生倾吐实话。结果医生一见面就亲切地说:“这么秀气的男生啊,南方的孩子吧?”他到嘴边的话又一下吞了回去。3个疗程过去,除了得到一个中度抑郁的检测结果,一切如故。

只要有机会,佑振就想离开。到了大学后期,佑振终于通过学校的交流项目去了新加坡。

在新加坡,似乎什么人都能见到。有一天,他走在人群熙攘的小商品市场,目光被两个挺胸扭臀,蹬着高跟走过的女人吸引。她们太美了,妆容妖艳,大长卷,超短裙,高挑个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佑振看得呆了,不觉跟上前,听到她们说话竟是低沉的男声。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变性人。

回到住所,佑振立刻上网搜寻变性人,第一次知道原来不认同自己生理性别的人还有一个专门的叫法——跨性别。以前,他只听说过“人妖”。他还查到,跨性别里,也有想从女人变成男人的“女跨男”。他们以“兄弟”自称,不少人打雄性激素、做变性手术改变自己的外观和身体,希望变成男人。佑振多年的愿望,正是变成男人。他进一步找到了跨性别QQ群,发现竟有这么多人和自己一样。

2010年佑振回国求职,外型和穿着让他的职业经历变得艰难。他从一份工作换到另一份工作,面试一次次受挫。后来,他想了个办法:翻了几百份报纸,找出字体、大小都几乎和护照基本信息页一样的“男”字,贴上。用复印机复印,翻印复印件,再翻印……几遍下来,护照复印件看起来就和真的一样。

2012年3月,沐沐打算拍一部纪录片,拍摄跨性别者中的兄弟——女跨男者。拍摄一波三折。第一位被拍摄者打算开始新的生活,拒绝了拍摄。继任的兄弟在做手术的医院院长的半逼半劝下,也不愿再参与。院长说:“这么丢人的事你还让人拍,不怕影响以后生活啊”。

拍摄陷入了僵局。沐沐不太知道如何跟跨性别者接触,担心说话举止出错,一开始就拉来佑振帮忙。他常帮着跑腿打杂,也出镜,和被拍摄的兄弟聊生活。他比沐沐更知道该聊什么。那时,佑振已经一年多没有稳定工作了,在一个路边大排挡给朋友帮忙。沐沐和佑振商量,由他来做这部纪录片的主角。佑振考虑再三,答应了。

片子里有个“出柜”的场景设置在了一家火锅店。那是一个晚上,几个朋友一起在那里聚餐,沐沐说,今天就在饭桌上顺便聊聊跨性别都会遇到哪些问题吧,比如工作。大家嘻嘻哈哈好几次笑场。热菜啤酒下肚,朋友们聊开了,也就忘了架在一旁的摄像机。

“你们知道跨性别吗?”佑振说,“我们面对的,是家庭,是工作,是社会,这所有的压力……这种不公平,简直是生下来就注定的。”就在前一天,佑振得知有个兄弟在手术中大出血,抢救无效去世了。说到这里,佑振突然停了下来,眼眶红红的,喃喃道:“路太难走了。”

 

从医院出来后的那个夏夜,佑振终于知道自己原本就是个男人。但如此一来,沐沐的那部纪录片成了问题——佑振不再想以跨性别的身份曝光。纪录片已经结束全部拍摄,进入到剪辑阶段。佑振却突然被一个新的身份砸中。他没办法跟沐沐说清楚状况,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自处。有一阵子两人互相都不联系了。

佑振需要花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个变化。

他经常回想跨性别那几年的经历。注射激素很疼。他打双倍的剂量,急切地改变身体,长出胡茬。油性试剂注入缓慢,他把几厘米长的针头扎进大腿,龇牙咧嘴地推针要持续五六分钟。公交车上他插着耳机。坐着的乘客掩着嘴,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还是充斥入耳。他们观察他的汗毛,盯着他的喉结,赌他是男是女。佑振的羞愤最终爆发,扯下耳机跟人对骂。体内本就偏高的雄激素再加上注射的外用激素,已累积到严重超标,而他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一杯咖啡下肚,诱发激素超标的后果。他心脏猛跳,喘不上气以致昏厥,才被室友送到医院。医生警告他,再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能边上有人掐人中掐醒,否则非常危险。

这些经历转眼成为过去式,却依然货真价实,不可磨灭。佑振想,那部片子也是个见证,他终于同意纪录片公映。

2013年,纪录片如期在荷兰大使馆首映,日子定在5月17日,国际反恐同日。大会议室坐了一百多人,投影仪将影像投映到白色幕布,虚焦的画面逐渐清晰。佑振走上一座桥,跨越马路。影片开始,佑振对着镜头,讲述起自己激素过量休克的经历。

佑振和沐沐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片子放到一半,佑振听到身后一片低低的啜泣声,后排的观众悄悄递来纸巾。佑振也没绷住。

很多人都哭了。茶歇时,一个老师流着泪跟佑振说:“没有想到你们这么苦。”她抽纸巾擦泪水,又抽一张递给佑振。两个人对着哭了一会儿,老师说,不要再折腾自己身体了,都那样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佑振心凉了半截,世界上果然还是不存在感同身受。

放映之后是主创分享,佑振和沐沐坐到台上,面对观众。他向观众做了补充说明,解释自己近期身体检查的结果,他说他应该是个双性人。观众的反应跟沐沐和佑振预想的一样——没有反应。

跨性别原本就是LGBT里的少数,其中的“女跨男”更是第一次出现在中国公众视野里。佑振的情况再拐了个弯,他现在喜欢男人。一重又一重的,已经让观众反应不过来了,再加上个闻所未闻的“双性人”,观众完全懵了。

其实佑振自己也没办法跟人解释明白。但很快,他遇到了能说清楚的人。在北京的一场《兄弟》放映会之后,佑振见到了丘爱芝——指代丘爱芝,不能用“他”或者“她”,使用“TA”最为准确和尊重。TA没有男性的外生殖器,但平胸,也没有月经。

几乎每一个寻找同类的双性人都会找到丘爱芝。TA是台湾人,是国际阴阳人组织中文版的创办人,也是最早公开现身的双性华人。丘爱芝不到一米五,小男孩的身形,衬衫长裤的中性休闲打扮。见到佑振时,TA亲切地笑着,走上前,张开双臂,踮起脚拥抱了有点紧张的佑振。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拥抱,”佑振说,“TA那么瘦小,但力量好大。”

出于去污名化的目的,丘爱芝从“双性人”、“间性人”等几个不同的叫法里挑了最不好听的“阴阳人”来指代intersex人群——无法根据染色体、性腺或是外生殖器一刀判定男女的人。

阴阳人普遍畏惧医生和医院。丘爱芝说,这种恐惧也许从小就种下了——那时TA们不得不暴露生殖器、被动接受生殖器手术。“小baby很痛,但TA又不会说,谁care小baby痛不痛啊。”

孩子的主体性往往被直接遗忘。依照现代医学对阴阳儿的处置惯例,阴阳儿最好在2岁左右、性心理认同完成前进行性别指定手术,指定权在父母,而父母的依据一般就是代表权威的医生。当事的阴阳儿只能接受——反正都是为你好。这样的处置惯例开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人类能成功完成变性手术之后。手术的目的是,把孩子以异性恋为依归进行“矫正”,或者,仅仅是为了可以把孩子归类为男或女。

丘爱芝6岁那年被医生判定为偏女性,于是切除了大阴蒂,以女孩的身份长大。但一直等到青春期的年纪过了,月经还是没有来,胸也没有发育,个子永远停留在10岁的高度。TA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起了不明所以的那次可疑的手术。爸爸翻找出病历,丘爱芝用词典查到了病历上手写的英文单词:Hermaphrodite——雌雄同体。

TA几次忍不住开口问父母自己的病到底是什么,刚提起,爸妈就会流泪。关于TA的身体成了禁忌的话题。

2008年,丘爱芝42岁,在朋友推荐下看了电影《双性传奇》,才第一次听到intersex这个单词。TA上网搜索,找到了国际阴阳人组织(OII)网站,惊觉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跟自己一样的人。在此之前,丘爱芝一直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怪物”。TA于是和组织建立起联系。整个组织内只有丘爱芝一个华语阴阳人,TA便承担起网站的中文版翻译工作。

中文网上线了两年,无人知晓。为了找到其他的华语阴阳人朋友,丘爱芝决定现身。2010年的台北同志大游行,小个儿的丘爱芝举着很大的牌子走在游行队伍里,牌子上写着“拥抱阴阳人”。各式各样的人走过来拥抱丘爱芝,拥抱的画面很快就登上了各个媒体版面。

陆续有阴阳人朋友联系上了丘爱芝,他们都和曾经的TA一样,心里埋着羞耻生活,以为自己是“唯一的怪胎”。有一天,有个香港人在网上找到丘爱芝,自称是阴阳人家长。丘爱芝和她交流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她本人就是阴阳人。

细细老师50岁了,是个中医师。长直发,常穿素净的长裙,说话又慢又柔。她生命里的前三十几年都在努力做个合格的男人。小时候医生诊断她为性器官有问题的男性,必须“修理”,她阴茎细小,有碍生育,尿道不在阴茎内,不能站着排尿。8岁起她开始做手术,反复失败,五六年间,修复返工了二十多次。缝合口崩裂的时候,她尿尿就像花洒洒水。

直到三十多岁的一次体检,检查出她体内有发育不全的子宫和阴道,雄激素却比一般男性的正常值高出六倍之多。为免除高度患癌风险,她接受医生建议,变性为女。这次手术切除了当年医生判定她为男性的依据——两颗睾丸,其中一颗竟是发育不良的卵巢。二十几次手术的苦难,原来是场乌龙。

细细老师遇到的第一个阴阳人同类,是一个来找她做心理咨询的孩子。他们经过了长久的彼此试探,才向对方袒露身份。这个孩子后来在网上看到了丘爱芝,又不确定TA真假好坏,细细老师于是以家长的身份先探口风。

长久以来关于阴阳人的新闻,无一例外地粗俗、猎奇。阴阳人每一回的对外交际都要小心翼翼。细细老师深知谨慎背后是怎样的脆弱,所以当香港媒体开始注意到阴阳人话题,四处搜索案例时,已经做好自我建设的她主动站出来分享自己的故事,以免其他没做好准备的阴阳人朋友意外被曝光,受到伤害。她成了第二个现身的华语阴阳人。

丘爱芝的“拥抱阴阳人”活动开展了四五年,原本期待有更多的阴阳人朋友参与进来,但直到现在,还是只有TA自己在抱来抱去。丘爱芝也理解“隐身”是一层多么重要的保护。TA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其他阴阳人朋友“觉醒”——“接受自己,自己长出力量。”

2010年,丘爱芝受邀到美国与其他国际阴阳人朋友见面,其中一位美国的阴阳人朋友Hida Viloria對於丘爱芝來說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因为TA在旧金山阴阳人听证会上发言时总是笑着说话,阳光灿烂地,没有一点忧郁的气质。丘爱芝立刻成了TA的粉丝。

如今,佑振也把丘爱芝和细细老师视为偶像。

在北京见面时,丘爱芝对佑振说,你要相信,你不是孤独一个人,你还有我们。这话有安定人心的力量,佑振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同伴的温暖。

细细老师温柔得让佑振不知所措。第一次在活动中碰面时,细细老师的助理问佑振,要不要合影,他害羞,紧张地摆手。细细老师笑了,主动喊他合影。她经常跟佑振念叨要怎么调理身体,但自己却经常忙到深夜。佑振能感觉到细细老师温柔下强大的内心,她毫不怀疑未来的社会环境一定会更好,因此对当下做的努力格外笃定。

丘爱芝和细细老师为阴阳人奔走在各种公开场合,时常面对五花八门不甚礼貌的好奇和评价,却一直微笑,不厌其烦地答疑、解释。TA们在呼吁社会包容和接纳阴阳人,但佑振觉得,更多的时候,是TA们在包容这个社会。

阴阳人比跨性别有更高的隐身度,建立起线上联系的,两岸三地加起来,人数也不多。丘爱芝和细细老师就像护雏的母鹰,小心地保护同伴不受伤害。细细老师常说:“我经历过痛苦,希望你们的未来不是我这样的。”

分处在台湾和香港的两位前辈构筑起佑振的精神港湾,他受到感染,他得接受自己,然后让自己长出力量。2014年8月,佑振决定结束不断换工作的动荡状态,在市区租了一间店面,自己经营起一家休闲吧。

 

聚积的云笼在这个城市上空,开始一颗一颗地下雨。南大门对面是一条弯曲的小河道,古街以青石板随水铺就,走过石桥拐进河道后的小巷弄,佑振的休闲吧就藏身在这簇朴素的老矮房中。

我走进这家店里,佑振从木质吧台后站起来。由于注射激素,他比纪录片里显得胖了。棒球帽倒扣住圆寸,下巴圆了,棱角藏进了肉里。他第一眼看过来,眼神严肃又疲倦。

“喝点什么,加冰吗?”佑振问,换上了和善的微笑。他把饮料放在我面前,在我对面坐下,拖过桌边的烟灰缸,叼住烟,又突然停下点火的动作,抬头问:“我能抽烟吗?”

佑振组建了“山东兄弟会”,几个兄弟一块帮忙,做激素和女跨男变性手术的个体咨询服务。最主要的工作是给新手提供使用激素的指导和咨询。他把后果往重了说,“吓唬”年轻的兄弟,必须定期去医院查体,对自己负责。然后举自己过量休克的例子,那事已过去两年,但那种不计后果的迫切心情,现在想起来依然鲜明。

佑振是无意间开始做个体咨询的。有一天,群里有人问起了激素的问题,佑振随手回复了一句“用激素前必须查体”,瞬间就收到了十个好友请求,都是来问经验的兄弟,抓住佑振,就像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

他曾经觉得自己至少得懂得心理学或者医学才能帮到别人,但有一次,他听到中文同志门户网站爱白网的星星博士说:“无论哪个领域,想帮助别人都可以做。”那次,佑振为十个找来的兄弟解答了疑惑,觉得一对一的咨询切实有效。

有天半夜,手机突然响起,电话那头传来“呜呜”的风声。打电话来的是个18岁的小兄弟,他高中毕业,爸妈再也受不了他的男生打扮,买来了裙装和高跟鞋,逼他穿,否则不许去念大学。那个当下,他站在楼顶拨通了佑振的电话,哭着说:“我想死。”

佑振强迫自己镇静,开始劝那个孩子。“你还没有做手术,还没有变成男的,你不想等到那一天了吗?”佑振承诺找人帮忙做他爸妈工作。小兄弟听了劝,佑振让他下楼,用家里电话再打过来,直到几分钟后看到座机号码呼叫,才放下心来。

“绝望的时候就想自己的软肋,”佑振说,“我自杀的时候就是这样把自己劝回来的。”

“你也自杀过?”

“不止一次。”

佑振停了一会,接着说:“第一次应该就是中学那时候吧,那会儿抑郁症嘛。一份报纸放桌上,我能盯着它发呆一整天,一动不动。就那样。”他做出盯着桌子发呆的样子。然后就扯开了话题。好几次聊到抑郁、失眠的经历时,佑振都是这样,有意无意地几句话带过,或者说成笑话:“我手机下了俩APP都是郭德纲的,定时60分钟自动关,大半夜‘哈哈哈’自己在那儿笑,难怪越来越活成逗比了。”

“咳,我们那些群,”佑振翻了个白眼,“今天这个要死,明天那个要死,这些人都这样。”他笑了起来,“不过说出来比较好啦,说出来的就不会去死了。我们可以互相安慰。”

佑振说的QQ群,有双性人群,有跨性别群,还有许多细分的手术群、技术群、平胸群等等。他们在群里寻求帮助,更抱团取暖。但几乎没有线下活动。有的人做完手术就再也不会出现,有的人在群里朋友的帮助下安排好形婚,却因为不得不穿上可耻的婚纱而不愿意让任何朋友看到。他们敏感,隐身在一个虚拟ID背后分享秘密。群里的照片都是“没有脸的”,手术做完了拍成果,也都只有部位。

在这个群里的很多人看来,他们似乎是天生的少数派。但世界总是复杂多元的。也许科技的发展,能帮我们一步一步理清某些认识。在性别上,最早只能依照外生殖器的区别,将性别简单划分为男、女二元,后来人们发现了性腺和性激素,每个人的体内都同时存在着雄性激素和雌性激素,却是以各自不同的量和比例。再后来,人类发现了染色体和基因,许多影响性别发育的基因作用于不同的发育阶段,而性染色体除了“46,XY”(男)和“46,XX”(女)还有许多变化。比如佑振,他的性染色体是45XY。

有人生而为男,有人生而为女,佑振则生在了男女之间。就如同体型有高矮胖瘦,肤色有黑白黄棕。每个人都是人类独特的一款存在形态,就像彩虹光谱里的每一个颜色。少数的存在,其实是这个社会丰富的展示。少数派与弱势群体划等号,不过是个长久的迷思。

“我不想以弱势群体的身份得到关怀。”佑振说。之前拍那部纪录片时,他还有点悲观,但现在他似乎想通了。“为什么跨性别就必须苦逼?为什么双性人就变态?”

“不是的,我们可以融入这个社会。”他最后说,“我们要对抗,但一定记得,我们对抗的只是一个陈旧的观念。”

 

2015年春节,佑振打算回家过年。他很少谈及父母,但去年有次回家吃饭,爸妈又跟他念叨起结婚的事。他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医生都检查出我是双性人了,男的。”父亲耳朵尖,一下听到了“双性人”三个字,大吃一惊。佑振赶紧闭了嘴,向父亲示意:妈在呢,不说了。

几天后父亲突然到了佑振店里,带着点酒气。隔壁有家店铺是一对拉拉开的,佑振先从那家店聊起。父亲说:“现在都那么开放了,这也没什么”。他从没预料到父亲会说出这话。 那天下午佑振解释了自己的一切。

父亲沉默了一阵,说:“那你要注意身体。”佑振特意交代,先别告诉妈妈。但他知道,父亲藏不了话。

腊月廿八,佑振收拾完店里的活,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他拎上备好的一袋面粉和一桶油,打车回家。快到家时,父亲来了电话,喊他回家帮妈妈做年货。没过几分钟,佑振就拎着东西出现了。家里的油和面正好用完。

老家人过年讲究做“年事”,年三十的前几天就开始“炸年货”。佑振走进家门,桌上已经摆着三个大盆、五个小盆,备好待炸的鱼、藕合和丸子。父亲抽着烟看电视。妈妈还在忙活。

“吃饭了么?”妈问。

“没呢。”

“那先吃吧,吃完帮忙。”妈妈说着,热了饭菜,摆上桌。她在饭桌边坐下,看佑振吃,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没由来地给他斟了一杯白酒。喝干了,又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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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

LGBT:女同性恋者Lesbian、男同性恋者Gay、双性恋者Bisexual与跨性别者Transgender的英文首字母缩略字。

文中,佑振、沐沐皆为化名。

插画:胡子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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