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9月10日，星期一早晨，一群黑人牧师被紧急召集到哈林区的橄榄山浸礼会，召开一场临时会议，会上群情激奋。一天前，《纽约时报》报道了一位被称为“小矮人”的年轻非洲男子，被关在纽约城最大动物园的猴子笼中供游人参观。文章标题为“非洲佬和布朗克斯公园的猿类共处一室”，报道称，围观民众一度将近500人，他们聚在笼子周围盯着矮小的Ota Benga，他体重103磅、不到5英尺高。他不是在研究一只宠物鹦鹉，就是在身手敏捷地射击弓箭，或是在利用笼中的麻线团编织垫子与吊床。孩子们兴奋地喊叫、指手画脚，大人们露出既拘谨又嘲讽的表情。

在《纽约时报》上宣传后， 主办方估计将会吸引更多观众，于是将Benga从小的黑猩猩笼移到更大的笼子里，使更多的观众能看到。他和一只名叫Dohang的猩猩关在一起。人们围在笼子周围，不怀好意地斜睨着他，这位据称23岁但看起来稚气未脱的Benga，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凝视着笼外，有时则瞪着外面的世界。

美国废除奴隶制40年后，纽约动物园将一名非洲人和猿类一起展出，严重侵害了黑人在这座美国大城市的地位。黑人牧师们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小群精英人士也愤愤不平，他们开始抵制冷漠的白人。然而纽约的报纸、科学家、政府工作人员、普通百姓都对展览兴致盎然。截至1906年9月底，已吸引了超过22万民众参观动物园，比上一年度同期增长了1倍。几乎所有人都直奔灵长目动物馆，一睹Ota Benga真容。

关在笼中的Benga上了全世界的头条，然而大部分文章对他的处境视若无睹。对于黑人牧师来说，同胞被关在猴笼中令他们十分震惊，这说明在美国人眼中，他们的生命无足轻重。

9月10日下午，一小群由James H Gordon 教士带领的牧师登上了前往布朗克斯动物园的火车，报纸《布鲁克林之鹰》赞美他们为“美国最打动人心的黑人群体之一”。在古色古香、四壁洁白的灵长目动物馆内，他们看到了在笼中踱步的Ota Benga和猩猩Dohang。笼外摆着一块牌子：

“非洲小矮人Ota Benga

年龄：23岁，身高：4英尺11英寸

体重：103磅，购自开赛河地区

刚果自由邦，非洲中南部

主人：Samuel P Verner博士

9月起，每天下午展出”

牧师们尝试与Ota Benga交流，但以失败告终，但他显而易见的低落情绪以及笼外那块布告牌令牧师们感到愤愤不平。“对于这场展览，我们明确表达强烈不满，它竟然将我们黑种人和猩猩关在一起，”Gordon怒道，“我们认为，我们黑人已经受够了歧视，将我们中的一员与猩猩一起展出，是对黑人屈辱史的雪上加霜。我们觉得，我们应该被当做人类看待，我们是有灵魂的、有自我的。”

动物园创办人兼园长William Temple Hornaday争辩道，此次展览是出于科学目的。“我纯粹是想办一场人种学展览，”他说道。他强调这场展览充分尊重黑人，只是一场欧洲的非洲人“人种展览”，轻描淡写地掩盖了丑恶本质，将欧洲包装为人们普遍认可的世界文化与文明模范之洲。

Hornaday坚持继续举办展览，仍依布告牌上写的“9月起，每天下午展出”，除非动物学会命令他停止展览。但Hornaday也不是省油的灯。作为美国的权威动物学家，Hornaday与西奥多·罗斯福总统是故友，且Hornaday身边有2位动物学会中最具影响力的专家，在纽约城的建设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位是Henry Fairfield Osborn，对动物园的创办功不可没，并且是当代最著名的古生物学家（之后因命名雷克斯霸王龙而名声大噪）。另一位是Madison Grant，他是动物学会秘书兼上流阶级律师，出生于纽约一个富裕家庭。Grant私下曾帮助谈判购买Ota Benga的事宜。

牧师们在动物园一无所获，决心第二天找纽约市长反映。他们的抗争引起了《纽约时报》的注意，编辑们对于抗争活动十分不安。

“我们不太理解有些人的不满情绪，”报纸内一篇未署名的社论这样写道。“据我们了解，Ota Benga只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他所在族群或部落的样本，他的大脑发育程度与他的同伴们相似。这个人种是否与其他非洲蛮人不同，更接近类人猿，普遍发育不良？他们是否属于普通黑鬼的退化版后裔？这些都激发了人种学学生的兴趣，是研究的绝佳素材。”

该社论认为，关于Benga遭受虐待、凌辱的想象纯属捏造，“小矮人比正常人要矮很多，如果把Benga从笼子里放出来，让他去上学，于他而言，可能学校更是一种折磨。那套人人平等、皆有权利接受教育的言论早已过时。”

进步的科学家们对此次展览持冷静态度，给纽约动物园展出Benga的行为披上了神圣的外衣，称其并非仅供娱乐，而是用于教育。他们坚信Benga属于下等族群，将他在动物园展出是为了推动现代文明的最崇高理想。此观点被一代代精英知识分子所认可。哈佛大学地质学与动物学教授Louis Agassiz曾表示，黑人是与众不同的族群，是“低等的、进化不全的人种”，这位教授抱持这一理念超过20年，他于1873年去世，有人评价他为美国最受尊敬的科学家。

1904年，在美国科学发展协会，宾夕法尼亚大学语言学与考古学教授Daniel Brinton发表卸任主席职位的告别演说，反驳了教育与机会的差异性使得不同人种取得不同成就的言论。“黑皮肤、棕皮肤、红皮肤的人类，在人体构造上与白种人截然不同，他们的内脏器官非常奇特，就算他们智商与我们相同，在付出同样努力的情况下，他们也永远比不过我们。”他说道。

科学研究、历史因素、国家政策、大众文化共同造就了黑人劣等现象，白人主导型社会主流价值观使得Benga在猴笼中的遭遇很难得到大众的同情，就算人们亲眼目睹了Benga的屈辱，也无法将心比心。

在20世纪美国的现代化大都市，竟然也有这等荒唐之事发生。这个所谓低等人类故事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对他的公然羞辱，更深层面的检讨，应该是对整个时代、科学界、精英人士、高级机构、种族主义者的反思，而这些现象今天仍然存在。更不幸的是，Benga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让我们了解他的人生，而其他人却用否认、故意沉默、真假混杂、明目张胆的谎言叙写了Benga的故事。但我们可以通过尘封的档案来弄清事实真相，信件、人类学领域的研究记录、当年的文件都可以将真实的场景还原给我们，在Ota Benga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被人掳走，带离中非故乡，来到纽约城供居民们消遣、学习之用。

自称非洲开拓者的Samuel P Verner将Benga从刚果带到美国，他在《纽约时报》的采访中表示，他和动物园都没有从展览中获利。“唯一受益的是公众”他说道。Verner还称，Benga是自愿来美国的：“没有人强迫他。唯一的限制是他不能离开管理员的视线范围，而这是出于他的安全考虑。”

“如果Ota Benga在笼子里，”他解释道，“他就只是在里面照顾动物。如果说笼外有告示牌，那只是为了应付人们不断冒出的关于他的疑问”倘若Benga的心灵受到了伤害，Verner对此表示遗憾，但他唯一的退让是向记者保证，会让Benga在周日休息一天，不对外迎客，这种假仁假义的举动只是为了照顾敏感的基督徒罢了。

Hornaday对于参观动物园络绎不绝的人潮感到十分满意，他很快决定将展览Benga的期限延长到秋季结束，如果情况乐观，也许会一直展到第二年春天。他告诉记者，将Benga安置在灵长目动物馆是“因为那是我们能提供的最舒适的地方了”。针对这点，Gordon教士公开表示，愿意接纳Benga住进他为黑人孤儿建造的孤儿院。然而，他首先得想办法使Benga获得自由。

9月12日，牧师们来到市政厅，与渊博的纽约市长George Brinton McClellan会面，他之前曾任动物学会会员。牧师们计划申请将Benga立刻释放，然而他们在接待室就被挡了回去，市长秘书告知，市长太忙了，无暇与他们会面。

“市长作为一市之主，肯定有权禁止这种不道德的展览，”Gordon向记者抱怨道。牧师们被要求去找动物学会秘书Madison Grant，但当他们来到华尔街的律师事务所时，这位秘书同样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得知，Benga只会在动物园呆一小段时间，Verner不久后将带他去欧洲。

当天下午，Gordon回到动物园，他发现Benga与豚鼠关在一起，笼子被几百人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似乎想激怒这个矮子，”《纽约时报》在13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写道。此时，Gordon开始寻求Wilford H Smith的帮助，他是近年来第一位成功在最高法院打赢官司的黑人律师。咨询过纽约州律师后，Smith同意接下此案，向法院起诉，请求恢复Benga的自由。与此同时，一位富有的纽约白人John Henry E Millholland同意资助此案，他创立了“宪政联盟”，对抗美国南部剥夺黑人选举权的行为。

Smith的法学底蕴、Milholland的资金援助、对官司的惧怕共同引起了动物学会官员的注意。然而Hornaday似乎处变不惊：在Osborn的劝说下，他悄悄将Benga笼外的告示牌挪走。游客们仍然蜂拥至猴笼前，希望能看一眼“小矮人”。

自1903年起，命运就注定了Ota Benga即将迎来布朗克斯动物园的囚禁生活，当时，Verner听说了1904年圣路易斯世界博览会的消息，他出生于南卡罗来纳一个富裕的家庭，曾承认自己是白人至上主义者。博览会的主办方想庆祝美国帝制，呈现人类“从黑暗初期到辉煌巅峰，从蛮荒到文明，从利己主义到利人主义”的进步。新成立的美国人类学协会会长William John McGee征集非洲“小矮人”，他被聘为展览会人种学分馆的负责人，他相信这些非洲人代表了进化链中的最低端。

Verner写信给McGee，提出了他的建议。4年前，Verner带了一大堆人种学相关材料到史密森尼博物馆，还带了2个来自“巴塔塔拉食人部落”的男孩，男孩们来自刚果，Verner将他们带来美国作为博物馆的模特。（他们之后再也没回过家乡。）随后，Verner告诉McGee，McGee撰写的大量关于非洲的科学文章，特别是在《旁观者》与《大西洋月刊》上发表的“小矮人”文章，令Verner十分感兴趣。Verner与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私交甚笃，而国王掌管着刚果自由邦，他曾答应会提供Verner任何“外交任务方面的”帮助。

1903年，一笔交易谈判结束后，Verner被路易斯安那展会经销公司任命为“特别大使”，负责带领一支探险队深入非洲腹地，搜集人类学资料，“为当地人提供亲临博览会现场的机会”。他们要从刚果带走“1名矮人族长或酋长。1名成年女性，最好是族长的妻子。2名婴儿，4名青壮年，包括1名女祭司、1名神父或者年迈巫医。”

McGee规定，Verner必须保证这些黑人出于自愿，且事后能平安回家，Verner还得自己弄到所有许可证书、获得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的支持。McGee支付了8500美元，其中500元归属Verner，1500元备用，以应对无法预见的意外事件。Verner提议，乘坐海军军舰或炮艇前往刚果，这一提议显然吓不倒博览会官员。Verner获得了由美国人类学协会会长、全国地理学会会长McGee签署的官方推荐函，此外，McGee还取得了美国国务卿John Hay写给利奥波德的信。

1903年9月下旬，“特别大使”Verner从纽约港出发。12月上旬，他抵达伦敦，此时英国领事Roger Casement刚刚归来，发布了他调查的关于刚果土著遭遇暴行的报告。Verner暂停了补充雨林、打猎装备的进展：他本打算运载80箱补给品至刚果，包括步枪与弹药。

在去非洲的途中，Verner写信给McGee，宣称国王利奥波德对参与这次博览会兴趣浓厚，并且向McGee保证，他已经在伦敦购买了充足的、远超过最初设想的设备，主要为军事物资，之后与此类小矮人的“合作”将会越来越多。Verner重申了他之前在信中说的“在没有得到小矮人同意的情况下获得更多”。然而，这封信并没有被找到。

McGee说：“你现在做的完全合法，我对法庭的管辖能力充满信心。”这封信含蓄地表现出Verner完成这项使命的决心。

一个星期后，Verner报告了他的第一次胜利。1904年3月20日，他宣称“已经得到了第一个小矮人！”正是这一天，Ota Benga的生命发生了剧变。Verner告诉McGee，Ota Benga是从一个“距离最近的白人居住区要走12天”的地方得来的，他在那里沦为俘虏。Verner极有可能是在Bassongo获得了这个“猎物”。Bassongo是一个著名的奴隶市场，在那里，贩卖人口的现象非常普遍。

后来，Bassongo在Harper的周刊上复述了这个故事，他说他在找到Benga的时候，Benga正被Bashilele俘虏。他称Bashilele为食人族。“他很乐意和我们走，”Verner写道，“他离他的群体很远，而且Bashilele并不是好相处的主人。”

但是，他告诉《哥伦布快讯》，他冒险选择了短途，在等船时发现了Benga和他部落的其他成员。在这段自相矛盾的复述中，他说他与首领交涉，希望能将Benga带走。“Benga非常乐意甚至焦急地要和我一起走。从食人族那里逃脱的悲惨记忆给他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在另一则资料中，他写道，Benga是在一个战争中被部落敌人抓起来的。随后，敌人被政府军击败。得知Verner“希望雇佣一个小矮人”后，Benga被选去跟随了Verner。

几年来，有关他们经历的相关叙述一直在变化。唯一不变的说法是食人族的威胁以及Verner在Benga面前的救助角色。当时，即使对他们会面的细节不甚了解，我们也可以推断Benga是被Verner抓获的。

英国领事Roger Casement近期在刚果的调查已经确认了之前有关利奥波德法律下多数暴行的报告，这些暴行包括了大规模对奴隶的捕获、谋杀和身体残害。根据非裔美国传教士William Sheppard和其他人士的记载，前去找Casement的人们都遭到断手。有些人表示他们被阉割，或被士兵、白人官员折磨致残。这样大规模的、肆无忌惮的致残可以“被柯达相机充分证明”，Casement说道。他已经提交了至少24个致残受害者的照片。在那个时期，大多数的旁观者注意到，刚果人的脖子总是被拷着，被迫为本州进行劳动。Benga在刚果的个人经历没有被记录，而在同一时期为掠夺橡胶、象牙、部落其他人而对同一区域展开的入侵，更加地赤裸、更加地惨无人道。

Casement的报告交给了英国皇室，时间差不多是在Benga和Verner相见时。这份报告使Casement一夜成名，并为利奥波德国王招致了国际调查，迫使利奥波德设立了一个由瑞士法学家、一个比利时上诉律师和一个比利时男爵组成的委员会，去研究诘辩之辞。但是这些真相的披露没能让Benga逃脱Verner的魔掌。在捕获Benga之后，Verner建议McGee向重要的日报、周报及月报传播他远征的新闻。

3月21日，Verner向McGee写道，他由一个卓越而有责任心的国家级官员陪同，下到了农村。他们捕获了另一个“小矮人”，当时他被临时放在一间当地教会里。

McGee赞扬了Verner的艰辛付出，他写道，“我越是想到你需要克服的距离和其他困难，我越是佩服于你的远见卓识和计划周全”。

McGee汇报道，关于展览的计划进行顺利。芝加哥大学的Frederick Starr教授带着9个日本阿伊努土著抵达美国；巴塔哥尼亚人正在由利物浦出发的船上；300个“包括阿哥尔特小矮人和黑小矮人在内”的土著人在上周一到达，另外，还有400多人正从旧金山赶来。但非洲“小矮人”这个曾与猴子息息相关的词，必定会成为最具标志性的招牌。可展览一个月后就要开幕，Verner已经比他原定的期限晚了一个月，McGee只关心Verner能否成功完成他的任务。“我只有一个简单的请求”，McGee写道，“抓到小矮人”。对此Verner回复说：“我们势在必得，至死不渝。”

4月份，Verner给Mcgee写道，国家军队和刚果人的敌对状态，使得他说服森林矮人与他一起回去变得困难重重。Verner接着回忆道，老人们重重地摇头，女人们彻夜哀嚎，巫医“激烈地反对”他要把族人带去美国的计划。然而Verner说，他只不过用了点食盐，就轻易改变了刚果人的想法，这些代价则由商人们承担，Verner欣喜道，这比黄金有价值多了。这么一来，全副武装、信誓旦旦的Verner得到了一个名叫Malengu的男孩，还有Lanunu、 Shumbu 和 Bomushubba。后来，总共20多个男人答应和他走，但超过一半的人“最终败阵于他们的恐惧”。大部分“瓦特族人”逃跑了，“但我们还是成功地让其中一些人信守了他们的承诺”。

5月11日上午，Verner在Ota Benga与另外8个年龄不详的年轻男孩陪同下，登上轮船，开始了随着开赛河顺流而下前往Leopoldville和刚果河口的长途旅程，他们在6月25日抵达新奥尔良。根据船上的乘员名单，最年轻的男孩Bomushubba只有12岁，接着是据称14岁的Lumbaugu。“Otabenga”是Verner私下给Benga的称呼，据说他17岁，这远远比Verner后来声称的年龄小。

虽然这些人比预期晚到了2个月，而且人数远远少于预定目标，况且其中还没有女人、婴儿或年迈巫医，但是Verner的非洲客人在圣路易斯还是受到了热情款待。

6月26日，《圣路易斯邮报》发表了题为“非洲小矮人在世界博览会上”的文章。不久，这份报纸再次以攻击性的标题嘲笑被展出的非洲人：“小矮人吃猴食：博览会上来自非洲南部的伙计似乎水土不服”、“小矮人视金钱如粪土，视西瓜如至宝”。

Verner并没有带着他梦寐以求的猎物来到圣路易斯，而是去了新奥尔良。他被担架抬上岸，送往一件疗养院。人们猜测他中暑了。Casement碰巧与他在同一艘驶往美国的船上，Casement回忆道，许多人觉得他精神不大对劲。

McGee派了一些人陪同Benga和Verner抓捕的其他“小矮人”从新奥尔良前往圣路易斯。不久后，Verner重出江湖，撰文讲述他在刚果的惊险历程。在一篇题为“关于我在非洲捕猎小矮人的惊险历程，一个未曾面世的故事”的文章中，有一大幅Verner的照片，洋洋得意，西装革履，戴着蝴蝶型领结，旁边是俘虏们的照片，其中包括Benga，是Verner声称用价值5美元的货物换来的。

在《圣路易斯邮报》发表的另一篇文章中，Verner说Ota Benga是一个食人者——“当今美国唯一的、真正的食人者”。在露天集市上，这些俘虏们被百般折磨，同时他们的鹦鹉、猴子宠物正被烟卷挑逗、灼伤着。当天气转冷，他们仍要忍受着寒冷的露天集市，没有足够的衣物与遮蔽物保暖。私底下，他们被人测量、拍照，而且石膏模型都崩裂了。

如今，Benga被Verner带到纽约2年后，他又要忍受着观众粗声粗气的奚落喧闹以及对他的人格的无情践踏。馆长Hornaday如饥似渴地答应来自美国上下、世界各地关于拍照和采访的请求。

周四，9月13日，《纽约时报》报道了MS Gabriel博士写的一封信。他说他在动物园探访了Benga之后，认为那些对展览的抗议是荒谬无比的。部长们抗议Benga被囚禁在牢笼之中，但事实恰好相反，他待在“一个宽敞的、类似于露天阳台的地方”，这让参观者们观察了解这位非洲客人并且能“呼吸新鲜空气”。

Benga如孩童一般的行为和结结巴巴的英语十分讨人开心，Gabriel还说，“参观者觉得他是一个好伙伴”。他说，很可惜Hornaday没有开展关于这种展览的讲座，“这会强调它的科学意义，大大提高动物园对公众的实际价值，帮助我们的神职人员从科学的、从他们所不熟知的角度了解自身”。

Hornaday收藏下这份剪报，并骄傲地和自己的古生物学者朋友Osborn分享。

“这则剪报太棒了”，Osborn回复道，“Benga肯定成功地成为了一个轰动人物”。

周日，9月16日，在Benga初次登场的一周之后，他不再禁锢于囚笼之中，而是在行人的众目睽睽下漫步于动物园中。据统计，那天有4万人参观了动物园。无论Benga去了哪里，成群的人热情洋溢地跟着他，他们喧嚣地追逐着Benga。当他被逼到角落时，一些人拿着肋状物捅他、绊倒他，其他人看着惊恐的“小矮人”放声大笑。为了防卫自己，Benga回击了几个参观者，这导致他被3个人带回猴笼中。

周一，9月17日，Hornaday写信给Verner抱怨道，“我后悔了，现在Ota Benga相当难以管教”，他说，“他过分暴露于报纸和公众视野中，这让我们难以惩罚他，因为一旦我们这么做了，我们很快会被扣上残忍、专制之类的帽子。我相信你肯定会同意我这个观点的。”

Hornaday抱怨说，“这个男孩任性妄为，我们根本不可能控制他”。他沮丧地说，每当管理人员试着要把他带回猴笼中，Benga都威胁着要攻击管理人员。Hornaday的吸睛神器已变成了不利因素。“我想不出解决这个困境的方法”，他写道，“只能让人把他带走”。

9月21日，一群人入侵动物园并追逐着Benga在树丛中穿行。全国上下，各报的新闻头条表达着对Benga困境的鼓舞狂欢，《芝加哥论坛报》的新闻头条加入了这场狂欢，他们写道：“小野人静静地看着纽约，嘴角流露出嘲笑”。3000英里之外，9月23号，《洛杉矶时报》报道了这起轰动事件，标题是：“如假包换的小矮人Ota Banga，在纽约与猩猩同行。”

另一名自称“非洲开拓者”的John F Vane-Tempest在《纽约时报》上发表文章，质疑动物园将Benga归为“小矮人”的合理性。文章题为“Ota Benga是什么？”Vane-Tempes认为，根据他的经验，Benga实际上是一名非洲南部的霍屯督人，他还声称自己与Benga“以霍屯督语”进行过一段交谈。据Vane-Tempest称，Benga对自己的牢笼生活十分满意。“他喜爱白人的国度，他享受着国王般的待遇，住着舒适、豪华的房间，在充满猴子的宫殿中不亦快哉，除了没有三妻四妾之外，一切都如家一般快活。”这篇荒谬的文章绝不仅仅是作为一则新闻故事那么简单，背后另有他意。

在这场人人皆可参与的竞赛中，橄榄山浸礼会的传教士Matthew Gilbert向《纽约时报》投稿，文章写道，对Benga的囚禁已点燃全美国黑人的怒火。“只有对黑人的偏见才会容忍这类事情在这个国家发生，”Gilbert认为。“我曾游历多国，我可以很确信地说，这种荒唐之事如果发生在其他文明国家，人们一天都无法容忍。”

他公布了一则来自南卡罗来纳“夏洛特传教士联盟”委员会的声明：“这一行为应该受到谴责，在我们眼中，加害人或组织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是对人类的侮辱，是对主耶稣的蔑视。”

但一些人并不这么认为。《明尼阿波利斯杂志》发表了一幅Benga抱着一只猴子的照片，写道：“他大概是目前发现的所有人种中，人猿与人类之间的过渡种类。”

9月26日，抗议人数不断增加，城市管理部门派员前往动物园，调查管理员是否收受了游客的不义之财，通过允许游客进入Benga的卧房从而牟利。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调查员探望了Benga，Benga穿着卡其色套装，戴着柔软的灰色帽子。调查员注意到Benga“稚气的脸庞”，他形容道，Benga使游客相信自己是“像野人般的，可以听懂猴语”的非洲土著。他总结道：“暂且不论这位先生的智力抑或缺陷，以平常人的角度来看待这位肤色黝黑的非洲土著，他其实表面上与我们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一些皮肤黝黑的纽约人甚至与他相仿。”关于Benga智商低下、能听懂猴子吱吱呀呀的语言，调查员则持怀疑态度，他表示，如果不是Benga说了几句英文，他还差点对“智商低下”的谣言信以为真，至于Benga懂得猴语，“那他也太会保守秘密了。”

形势开始变得对Hornaday和动物园不利。愤怒的反对声甚至开始出现在《纽约时报》的版面上。更糟的是，Benga现在反抗得愈发激烈。当驯养员试图将他送回笼中时，他会撕咬踢蹬来为自己争取自由。至少有一次，他不知怎的找到了一把小刀，并用来威胁看管者。Hornaday也对那些追赶并奚落Ota Benga的乌合之众感到不安。恼火的Hornaday试图联系已经莫名其妙离开城市的Verner。Hornaday 在给Verner的信中写道，“这个男孩必须要么立刻离开这里，要么被监禁”，“没有了你，他真是野蛮极了。”

但即使Hornaday十分想卸下Benga这个负担，他仍然拒绝将Benga放回Gordon的孤儿院，除非Gordon许诺他会将Benga在Verner回纽约时，送回到他的手里。Gordon不会同意这个条件的。

同时，伴随着在全国范围内逐渐声势壮大的抗议活动，争议包围了动物园。南方的白人们甚至也抓住了这个可乘之机，嘲弄纽约人不光彩的展览。“北方的暴行”一份路易斯安那州的报纸上补充说，“是的，在神圣的纽约市，每天都有暴民在街道上追逐黑人们，就像一项刺激的运动，而却没有多少人谈论这件事。”

最终，在9月28日星期五的下午，在Benga第一次被展示的20天后，他由那些捕获他的人护送着悄然离开了动物园。他的离去就像他的首次亮相时所造成的轰动一样，平静而低调。很明显，没有任何记者事先接到消息前往报道Benga的离去。他被送到了位于布鲁克林Weeksville街区的Howard有色人种孤儿庇护所，一家经过精心安排，由Gordon运营的孤儿院。它坐落在这座城市最大且最富有的非裔美国人社区里。

“他看起来像一个有色侏儒男孩，为人和蔼可亲，具有好奇心”，Gordon说。“现在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我们将视他为一访客，给他提供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在里面他可以选择吸烟。”Gordon说Benga已经学会了惊人数量的英语单词，很快他就可以表达自我了。

“这”，Gordon声称，“将是对他进行教育的开始。”

1910年1月，Ota Benga被送到了弗吉尼亚州的林奇堡市。这个城市人口有近3万人，并拥有有轨电车和许多富丽堂皇的大厦。悬铃木和起伏的山丘也是该城市的特色。当Gordon第一次看护Benga时，他就许诺要把Benga送到林奇堡神学院大学。这所大学以教职工均是黑人而著称，从而也让它因独立于白人的美国浸信会而骄傲。当时，许多黑人教育的白人资助者坚持认为，黑人只能接受工业教育，但是林奇堡神学院继续向其学生提供自由的艺术课程。

Benga和Mart Hayes Allen，学院前院长的遗孀，还有她的7个孩子，一起生活在学校对面路上一栋格局不规则的黄色房子里。Benga总是赤脚，经常率领一帮邻居家的男孩到森林里去教他们如何成为一个猎人：如何用藤蔓制弓，猎取野火鸡和松鼠和捕小动物。说着他蹩脚的英语，Benga经常用他捕象的冒险故事来逗男孩们开心——“大，真大”，他同时会张开双臂——并讲述他是如何唱一首胜利之歌来庆祝成功地捕杀猎物。

在Benga身上，他们看见了一位开明又耐心的老师，同时又是一个伙伴，纵情地重温那些逝去而又令人向往的生活。而Benga，也找到了另一个家。他学习他们的风俗，了解他们的轮廓。从他们的布道和灵歌中，Benga认出了一种熟悉的悲哀。

他们不会知道囚禁所带来的隔阂——这是一种许多他们的先辈曾感同身受的永久的疏远，而现在Benga知道了。他们在美国背负着重担，然而这片土地是他们呕心沥血耕作的土地，是他们繁衍生息埋葬先人的土地。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家。

而Benga只有记忆，而只有他知道这些记忆是如何存在的。他会在漫漫长夜中因梦见那些暴民，梦见被囚禁而烦扰吗？他会因想起目睹所爱之人饱受饥饿和折磨，还有被拴起来的刚果人而害怕吗？

有几个晚上，在星星点缀的夜空之下，男孩们回忆道，他们看着Benga生火，并围着它又唱又跳，旁若无人，这让他们看得入迷了。他们还不到10岁，还不足以明白并捕捉到这古老仪式所传递的伤痛和苦楚。

但随着Benga和男孩们年岁增长，事情发生了变化。在1916年，Benga失去了和他们远足去狩猎捕鱼的兴趣，而且不再那么想和邻家孩子们做朋友。很多人意识到他愈渐沉郁的倾向，和他强烈的回乡的渴望。他会独自静静地坐在一棵树下好几个小时。几十年后，他年轻的同伴回忆道，他常常沉吟着一首从神学校学到的歌：“我相信我会回家的，主啊，为什么不帮帮我呢”。

在1916年3月19日的下午晚些时候，男孩们看到Benga在野地里把木头堆起来燃烧。当火焰熊熊燃烧之时，Benga随之起舞，歌颂者并呻吟着。这些男孩们曾经看过他的仪式，但这一次他们发现了一种深邃的悲伤：他看起来令人可怕地遥远，就像一只空灵的鬼魂。

那一晚，在他们睡觉之时，Ota Benga偷偷进入了他家路对面一个破烂的灰色棚屋。在破晓之前，他拿起一把之前藏在那里的枪，对着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

在这令人肝肠寸断的寂静里，他获得了自由。

 

翻译：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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