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黑工

“老墨”是个统称。他们从拉美各国而来,墨西哥、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危地马拉、厄瓜多尔,根据同一个西班牙语词al norte(往北方走)扒火车顶,钻隧道,走沙漠,藏运货车厢,统统到美国来打黑工。作家张辛欣,写美国的非法移民。

2016年04月12日张辛欣 美国

特写

我正在手机上写。眼前要干仗。

灰汗衫小个握钉枪,黑汗衫大个举电锯,互相对峙,周围一片黑灰汗衫,手拿锤子、撬棍、喷漆枪,脸一样暗一样沉默,好像是一个人。

我目瞪口呆坐在拖车顶上,这些建筑工跟我长相接近,眼睛不大,鼻子不高,肤色比我深,统称“老墨”,从拉美各国来的,墨西哥、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危地马拉、厄瓜多尔,根据同一个西班牙语词al norte(往北方走)扒火车顶,钻隧道,走沙漠,藏运货车厢,统统到美国来打黑工。

他们涌上前了,手里举着干活家伙,我本能按911,听到警员声音的时候,通话键被一个粗指头按住,我耳边爆起西班牙语吼声,喷着浓烈烟草味,坐我身边的人对纷纷扑上前的家伙吆喝一声,身子塔坐,接着说出的话还是西班牙语的,我听出“警察”和“移民局”的英文调调。

眼看着打架的人,手都垂落了,倒退,转身,散开了,回到原先的地方,继续干原先的活儿,钉钉子、锯板子、喷油漆,叮当、滋啦、呜呜,建筑工地音响继续。

詹姆斯王,坐我身边吼叫的爷们儿,是建筑包工头,六十岁,台湾人,父亲是祖籍河北小职员,跟大陆兵败到台湾,退休后移民美国,高中生詹姆斯移民跟来。詹姆斯开过餐馆,经营过夜总会,自学建筑业全套手艺活儿,正儿八经念了电机大专的。詹姆斯的洋名,取自他崇拜的间谍007包括人家的女人缘(詹姆斯四次婚姻,四次失败),詹姆斯的岩石脸,线条错综、深刻清晰,圆球肚子从裤腰带挺出来,像怀着四个月身孕,这是建筑工头标准身板。他最后一位女友出走了,没有人帮他洗衣服,他从脏衣袋摸一件脏汗衫套上,汗衫破着洞。

我也一样,汗衫带破洞,不同的是,我一只手举在头顶,好减轻脊椎压迫神经,我的姿势活像战俘在举手投降,准确形容,是一只手举着的半拉战俘。几个月了,我被吗啡镇压着,轮番服用肌肉放松剂,肌肉兴奋剂,医生想用运动员比赛禁服的玩意把我后背肌肉里的水肿挤出来,却生生把我的脑子推入混沌。詹姆斯说我简直像个鬼,硬拖我出来散心,散到这个建筑工地,跟他一起坐在装料拖车顶上,监工他做的工程。

这是一个居民小区。八座房子,从蓝图看,有四室一厅的、五室一厅带地下室的,有一个后院做好游泳池了,有的房子还在木架结构阶段,透过密集木架,不难想象未来客厅摆着大电视,扔满塑料玩具,停车道的BMW,花园里玫瑰茂盛。八年前经济危机时候,建筑商破产了,预买房的人银行信用危机了,这里一切停摆了。游泳池,雨水加雪化经年积水,水上飘满落叶。现在这片废墟又有了新领主,雇佣詹姆斯王做完小区。八座房子在不同的建筑阶段,在铺房顶的,在嵌门窗的,在喷外墙漆刷内壁粉的,在铺地毯的;原先支起竖预制件的,木料腐败了,全部扒掉重新来。八座房子,铺开一片建房过程的全景图。

“他们为什么打架?”松了一口气我问詹姆斯王,“ 把各国政治历史带过来了?打着零工惦着大是大非?”我口气嘲弄地问,我跟詹姆斯王讨论两岸关系来着。

詹姆斯王一阵狂咳,瞄着干活的老墨用烟枪嗓回答:“你别看他们都是通过墨西哥到这里的,用假工卡,假驾照,一样没有身份,警察抓非法移民,一抓一个准,但是,墨西哥人觉得,这是我们的饭碗,这是我们的地盘,在这里我是老大!其他老墨心想,你在这里算老几!不过,川普声称他当总统要修墨西哥墙,我逗他们,修墙啊,他们全都同意!”

“全都同意?”

詹姆斯爱夸张,但是不必夸张到这份儿吧。

“真的都同意。都觉得来的人太多了,最好就来了他自己。要不是工程太紧了,我绝不会把几个国家的老墨放在一个工地干活,不怕别的,就怕他们互相打起来。  No(发音“诺”,西班牙语)!不能那么做!(英语)说了一万遍,用脑袋!(中文)”詹姆斯中文喊并指自己脑袋,“别用屁眼儿想!”他站起来,指自己屁股后面。

 ***

他从拖车爬下去,朝一座房子走去,眼看一群褐面孔老墨给他让出一条道,詹姆斯王蹲下去,哇啦啦指责。我爬下拖车,跟了过来,看到工人都指自己屁股,用中文说“屁眼儿”,然后一起手指詹姆斯王。“OK,是我屁眼儿了。我错了。”詹姆斯中文说,然后英文说:“你们对。OK。”最简单中文和最简单英文。

詹姆斯王走到下一座房子,我继续跟着,这里的老墨也纷纷让开,我看到,是电线的线路安排。詹姆斯蹲下来,老墨们围起来,詹姆斯王一边拆掉工人做的活儿一边中文加英文说,“用脑袋!你们总用屁眼儿!”   

老墨们嗤嗤笑,看着詹姆斯王麻利地编线路,我想到中文微博爱用“傻逼”。一个“逼”诸多变调,逼格、苦逼、逼养的、催逼——表达悲哀——不是出自“逼迫”而是来自女性生殖器,是器口的两片嫩叶。那边微博论战祭旗“逼“和变音,我觉得很恶心,我非淑女,说中文时TMD溜出嘴,从红少年时候直袭而来;“逼”和它的华丽变异词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堪,难道我古典到太老土了?

詹姆斯走另一处工看着又比划又吼叫:“用脑袋!不要用屁眼儿!”看来工地所有的技术问题,钉子该怎么敲,地板条应当如何铺,都能用“脑袋”和“屁眼儿”替换。屁眼儿,老墨比玩“逼”的知识人,好纯真啊,我温存地乐呵着,转念想,难道我对国际脏话的欣赏只能到这个程度?最近布洛克奖颁牙买加作家的《六次谋杀简史》,评委特别提到小说语词极脏,文学脏话,五彩缤纷,有爵士乐效果,评委主席承认不易给自己老妈看,而老妈看了,一看连忙合上了。我想读《六次谋杀简史》吗?我怀疑。

***

我和詹姆斯走回拖车。拖车挂在卡车后面,卡车是金色的,炫耀着俗气,而这是建筑业露富表达成功的方式,在争总统的房地产川普也是这样的。我俩继续坐在制高点拖车顶上,詹姆斯王的一双眼,老鹰一般瞄着在屋顶楼梯板条的几十工人,手掏皮夹子,取出一张纸,打开举我眼前,我看到竖排的繁体字:警视厅判决书,落款日期民国63年,我换算成公元历1974年。“别是想跟我说,您是逃犯是共匪?”

詹姆斯王眼睛监视各处老墨干活说,四十多年前大陆沿岸民生短缺,他联合台湾渔船走私烟、酒、茶,小黄鱼给大陆渔船,渔船给他大陆产品,台北小店卖镇江醋呢。台湾禁止和大陆通商,台湾渔船先向南航行,躲开雷达再向北,那时他十七岁,他因此被台湾通缉,于是一直躲在美国,前几年回台湾之前他一再地要弄准了,罪名不存在了,别一过海关就给抓了。   

我看这张旧日宣判纸,折叠的地方磨破了,纵横一小块一小块破洞,一直踹在怀中,也是一种身世证明吧。我感到头脑迟钝麻木,想要记住从詹姆斯王嘴中飘出的,四十年前的价格和航海术语,于是在手机里把词汇和要点记下来,包括“屁眼儿”,我不知道为什么爱收集破烂,爱听人讲故事,然而,詹姆斯王无法讲完他的英雄生涯,诺!NO!他又用西班牙语加英语大喝,旧日传奇再一次被做工问题打断。       

“有些家伙就是学不会。”詹姆斯王说。这些老墨,有七八个熟练工,跟他有年头了,其他人是以口相传来的。他跟工人说,明天带几个来,老墨就带几个来,一天工做下来,詹姆斯王对一些人说,明天你不用来了。詹姆斯的外号是“滚回家去!”老墨一小时工钱十二到十五块(和挣十五块的斯蒂夫白领秘书一样高),还管一顿午饭,车接车送,詹姆斯到他们住的公寓一群群拉来送回去。老墨住低矮烂公寓,墙壁涂鸦,尿骚气味泛滥。詹姆斯也拉我,我坐驾驶台,车里堆满用料,老墨们坐在后面拖车里。早上坐运往工地的材料上,傍晚坐工地收拾的垃圾上。  “加油站的老墨呢?”路过加油站时候我问。加油站边上沾满等活儿的老墨,像是从别的星球来的,他们对美国的节日,总统日还是感恩节,都一无所知,美国人放假了,老墨还傻兮兮站在加油站等活。

“加油站的是另一路老墨,更油滑,更会讨价还价,更不会干活。坏人。”

“哪个国家来的最坏?”我需要知道,因为詹姆斯不在工地的时候我得帮他监工,而我见识到了各国老墨开打的阵势。

“墨西哥老墨最坏。做哥哥的不关心弟弟吃上一口了吗。”

“原因?”

“受教育程度太低,小学二年级!”

我不由想到写《1984》的奥威尔早年写因为债务他蹲穷人收容所的经验,他写到,在无所事事的收容所,吃饭是最有内容的时光,吃过这一顿眼巴巴地等下一顿,等待让时间格外漫长,他靠着回忆读过的书籍打发无聊,因此远比文盲穷人好过很多。读他这一段的时候我感受异常,奥威尔不隐瞒,他觉着自己比同落泥潭的文盲内心丰富,别说,我带着书来工地的。

“你不要太天真啊,“詹姆斯警告我,“这些人可能是罪犯,贩毒帮手,盗窃小卒!”

“我知道。”我丈夫斯蒂夫做刑事案,我看我听,我不是吃素的。

詹姆斯给老墨买午饭去了,开着金卡车走了,我替他看着现场,我心想,防止各国老墨开战的最好办法是,我跟人家全都保持友好。于是,我在修造中的房子中间走来走去,跟谁都点头,聊几句,一律英文,用词不超十个,用数儿不超过一百。我问老墨,几个孩子?孩子几岁?老墨扳起指头来报数儿。三个,四个,五个,偶而有用到第二只手的。老墨反问我:你多大——you how much?(多少钱)。我答,62岁。老墨点点头,不惊讶,不意外,不像白人听到我的年龄总是万分惊讶地看我?!?老墨看一个巫婆?而人家都信神术吧?这个工地上无疑我年纪最大,破汗衫,头发一边短一边长,是唯一戴眼镜的。这是个什么人?詹姆斯的鹰犬!无疑的。

我还问人怎么来美国的,用手势问,弧形划过空中,表示是坐飞机进来的(说明这人有过境表,有可能申请绿卡)。我用两个指头前后移动问:“走”过来的?两指头前后移动,代表两条腿,不管是爬火车顶,穿戈壁滩,坐大巴,钻隧道(墨西哥与美国之间的贩毒隧道)还是一家大小手拉手跑过车流飞快的美国10号公路,躲入跟蛇头分成的边境上的穷白人家,躲过边境巡逻搜查,然后坐在封闭闷罐车里“走”到这里,走到建筑工地。老墨都对我的两指头前后移动点着头。除了一个叫热蒙的,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早就发现,他悄悄地看我。

和老墨说话,“移民”是一个太大的英文词,我说“移民”,人家都没反应,显然不懂这词,于是我改“绿卡”,人人露出热望——人人!人眼中涌动的那种光,你无法不被打动的。老墨的每日惊险,在于开车,这些老墨其实都有车,但是没有驾照(有也是假的),碰上警察就完蛋,警察截老墨,截深皮肤开烂车的,是一截一个准。老墨怕警察,怕移民局“冰人”ICE,移民局缩写,这是一个非法移民和律师界的流行词,跟尤金欧尼尔戏剧《送冰的人》一似。非法老墨遇上送冰人,就是碰上死神,呼吸停止,押解遣返,被移民局的人一直押到墨西哥边境,看着老墨走过边境,不过,老墨很可能在送冰人——移民局人从边境回来之前,已经先“走”回来了,他们就在工地上这些老墨中间。

这些老墨,来自拉美各国的非法工人,对到欧洲的难民,战争的还是经济的难民,对叙利亚人、伊拉克人、阿富汗人和非洲人,对正在颠覆欧洲的汹涌难民,一无所知。我哪里能和他们交流这么多词,我是用手机图片询问的,我展示难民强渡海峡,难民在田野中浩荡行进,但是老墨显得毫无关心,老墨关心的是自己怎么能够呆在这里,自己的眼下,关心的是:挣到今天的钱。用詹姆斯借西班牙语说:Hoy (今天),他们不关心明天,而且老墨不想挣大钱——这是詹姆斯给老墨的定语。

走在老墨中间,你走在一种心怀恐怖中间。老墨怕警察,怕移民局,首先怕律师——怕移民律师。詹姆斯王跟我说,高速公路边有一座办公楼,假如外星人俯瞰这座楼,会看到冒着邪恶烟尘(民谣艺人詹姆斯王啊),楼里每一个门上挂着律师照片,楼里律师都说西班牙语,满嘴的胡说八道,律师收钱不做事,比不做事还要坏,律师得到非法移民住址了,下班路上顺便去移民局举报(我听着心说,也太过分了?)我就说了,你编的吧!詹姆斯回答,如果从一个两个三个互不认识说西班牙语的嘴里反复听到一些律师的名字,你必须想,这不是传说的妖怪,这是黑了心的真人。

2004年,美国佛罗里达州,移民工人等待工作机会。图片来源于视觉中国。

***   

我注意到偷偷看我的热蒙。他是经常被詹姆斯用“屁眼儿”骂的家伙,他是新手,跟詹姆斯干活才两个月,神情胆怯,嘴唇上有一道疤痕,我想,这家伙打架出手狠吗?

趁詹姆斯去买饭的时候,热蒙主动凑上来,跟我讲自己。他有四个孩子,12岁,8岁,7岁,5岁,都说英语,不大会说西班牙语,他和老婆是“走”来的,是头一个孩子出生前一年“走”来了。2007年他在公寓门外乘凉,看到有人朝公寓里面开枪,他手机报警察,FBI找他作证,给他看照片,他认出其中一个开枪的。2012年时候他开车被警察截住,被移交移民局,在监狱关了一星期转遣返集中营,他的妻子找了律师,律师要了五千块。“什么事都没做。”热蒙跟我说。

“你告诉律师你为FBI作证来着?”我问。

热蒙摇摇头,“律师什么都没做。”

“如果你说了你为FBI作证来着,律师应该能帮你的。”我判断说。

“律师什么都没做。”这句子重复了三遍,跟“五千块”一个意思。四个小孩(减去出事的七年时间,那时候第一个孩子5岁,第四个还没出生),唯一挣钱的男人热蒙在集中营里,他妻子凑了五千块给律师。哪里凑的?我问,褥子底下攒的?兄弟凑的?他说,他有三个兄弟,都“走”到这来了,一个在加油站干活,一个在大型集装场干活,一个在大商店仓库干活。在集中营蹲了七个月之后,他选择自动遣返,自己掏七百块飞机票钱,回到危地马拉(从美国移民法说,这样做,他可以再申请“回来”,他们都在遣返集中营无师自通移民技术)。他盯着我说,回去之后一个星期,美国FBI通过留在美国的他妻子找到他,一个电话打到在危地马拉的他,要他回美国上庭作证,指认对公寓开枪的枪伙,叫他去领事馆拿签证并且美国政府支付他机票(双程机票),说送冰人——移民局不会找他麻烦的。他回来了,作证了,还是确认前次确认的同一个人,那件2007年的案子在2014年“结案”(热蒙说不出这么多法律词,他说半句,我帮他说完后半句),最后美国政府抓了八十人(我想到当时媒体报道破获一个西班牙裔大团伙来着)。热蒙说,FBI人跟他说,找一个律师,可以申请绿卡。原来这是他盯着我的原因!他偷听到詹姆斯王跟我说案子,詹姆斯王的律师是斯蒂夫。

“你有FBI给你的什么吗?“我问。

热蒙拿出手机,说通知他取签证的email在手机里,他翻出来给我看。我小心翼翼借他的手看,不敢乱碰,怕做错删除。信是西班牙文的,热蒙给我译英文,用最简单的英文。手机里还有英文信,我能读,我确认,“叫你去拿签证的信,美国政府答应你飞过来,是你能合法申请绿卡的证据。”虽然,可获绿卡是人家口头说的,是热蒙告诉我的,是不可全信的,不过,他说他有入境卡,我看到英文信下面那位FBI的名字,我告诉热蒙,可以找到这人作证的,千万别丢了!我叮嘱。

热蒙说,不会丢的,不会丢的,丢了两个手机了,这是Gmail,丢了可以再搂回来的(不能不赞如今非法移民知识水平),热蒙说他有这位FBI的电话号码,他在手机里找,找来找去,满头大汗,找不到,我安慰他,只要有名字,回头能找到电话的,别怕,我看到这个人的单位,我告诉热蒙,这不是FBI,是国土安全局。热蒙惊恐地问,这是什么?我解释911爆炸,用手比划那一对摩天大厦(你不能自动以为人跟你穿同一号鞋的),热蒙点点头。

我一算,热蒙回来一年多了,日子一天天过去,非法开车,非法打工,为美国政府保证给他身份的大事,什么都没做。怕警察,怕移民局,首先怕律师再跟他要五千块吧。

我没有告诉热蒙,我在那封英文信里看到那位“FBI“信箱,所属政府单位是送冰人——移民局。我怕吓到他。就在这时候,热蒙不声不响点开手机里一张照片,是签证页,上面有西班牙文,也有英文,我读了一下,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热蒙,我再低头,再抬头,签证上写着有效期,签证有效期已经过期半年了!热蒙还是盯着我看,突然,我明白了,热蒙给不同的人看签证页,好像在寻找新的解读,就像在等待遣返的集中营钻研移民术,我看又一次变成非法黑工的热蒙,看这只手机,脏兮兮的屏破碎的苹果4s,里面藏着骇人的故事……突然,热蒙躲开了,因为,詹姆斯王回来了,两手拎着大包大包午餐盒回来了。 

趁詹姆斯王发饭的时候,我把热蒙记下来。近来我用手机写作。我一直不用手机,比老墨们科盲,我有个iPad,还是为做数码绘本书特意买的,不然我连iPad也不啪,iPad对我的伤残手臂太重了,iPhone我举得动,这就是我的臂力,不用跟我掰腕子,你全得到我了。我用手机写,写在邮箱里,送给自己。

***  

干活时候詹姆斯王禁止老墨接手机,午饭时候是手机时候,工地盛开白色泡沫塑料饭盒,手机,这里那里,极是亮眼。

人人闷头看手机。我用手机听NPR,看CNN,读纽约时报网,问一起吃饭的人,家乡在哪里,一起凑头小手机,看谷歌卫星地图,看那人小村照片,水泥房,土路,龙色兰,手一碰,图就跑,跑远了。你能感觉到,人家时常这样看家。

詹姆斯王提供工人免费午饭,到中国超市买盒饭,米饭、烤鸭、猪肉、鸡肉、两种水煮青菜,雪里红和小白菜,拇指大塑料盒放着炸辣椒,手心窝大塑料盒放着酱油。一盒饭十块两毛五,外加一盒飘几丝绿的清汤。詹姆斯王计算过,他去买饭更合算,工人午餐休息一小时,都出去吃饭一人一小时加起来多少时间!(这算数我算不过来)詹姆斯不让工人自己开车来工地,因为可能偷东西带走,有车的工人开车出去吃午饭,会赖在加油站上厕所,耗更多时间。

我也得到白吃的午餐,一起吃着问老墨的家乡饭。从萨尔瓦多来的阿尼玛告诉我,萨尔瓦多饭,洪都拉斯饭,危地马拉饭,一样的,都像墨西哥饭,米饭、豆子、卷饼、起司、辣椒。其实老墨都不大喜欢吃猪肉,觉得猪在屎尿里滚很脏,如果吃肉,更多是牛肉和鸡肉,还有鱼。不过,吃着詹姆斯王买的中国饭都表示很高兴,饭量大,价格贵,一个汉堡包才六块钱,分量小好多。

借文字,我读从萨尔瓦多来的阿尼玛,读美国记者写的萨尔瓦多80年代动乱。80年代出生的阿尼玛不知道我读的,不知道人家写的,他从来没想过用历史杀戮,用苦难童年申请政治避难,阿尼玛走来了,打工就是了,在詹姆斯手下干了八年了,是技术工人,租400美金一室公寓,星期天早上教堂,下午踢足球,老家有俩儿子,太太也在家,他汇回去的钱盖了一栋两层楼,詹姆斯王说法,“活得比我自在!”

我借帕斯看眼前老墨,读《墨西哥的面具》,到这时候,我怎么会特别注意到帕斯的外交生涯?他的现代主义是在法国使馆工作时得到的,那是他第一次出国吗?我注意到他翻译诺贝尔评委的诗,突然,我怀疑地想,互相吹捧抬举的文人圈!他对自己文化的观察是上等人的感觉?后来更模棱两可,更外交家目光,看他和文学伟人的合影,读对他的国际评价,觉得目的可疑,读人和他对谈,似乎都是预设好的捧场,我怎么有点愤愤,他凭什么俯瞰?凭什么给读者上课?

各国老墨都说西班牙语,我特别拿了一本博尔赫斯(像出门考虑穿什么衣裳),我又一次注意到,博尔赫斯瞎的时间,外部失明和内心视觉的扩张,现在我想知道,他的听觉和嗅觉因为失明更发达?博尔赫斯,他们在说你的语言,我听着,如外星来歌,我听不懂,听这么多音符,我给你这样写着,风吹过眼,泪溢出来,你看到我了?

这里的语言,极有限的英语,詹姆斯王说极有限西班牙语的工程术语,各国老墨之间说西班牙语,更多是手中干的活在发声,敲击、钉、锯、焊,声音密集、锐利、洪亮,噪杂,就算嘴对耳朵嚷嚷,我和詹姆斯坐一起用中文大声嚷嚷着,也很难听清对方在讲什么。

这里的气味,橡木气味、油漆气味、清洁剂气味、红土地气味,风的,阳光的气味、工人汗气味、午餐气味、木头粉末、电锯摩擦糊气味,混在特别乐器电锯、木槌、榔头、钉枪、喷漆、砂纸、吸尘器、口哨——歌意不明的口哨,

在我的眼前,房子木架是精致的可见的数学,我看到身体,肌肉、脊背、膝盖、手臂、持续的蹲姿、跪姿、爬姿、撅姿、持续的;我看到中文,是的,中文,简体的,我写在手机上的。

亲爱的博尔赫斯,你说天堂是一座图书馆,我说地狱是一座建筑工地,我看到,听到,闻到,想到,无以知道周遭,你可知道?

守着老墨,读着文学,隐约自己这一路,多少年前我应该去在文学中认识的巴黎,去欧洲,我却去了——来到,在文学上我不大看得起的美国,因为我不识法文,至少在美国我能够看地图。在我看来我至今认为,美国最强大的文学是非虚构写作,我涉入了,我做了,我放弃了,我放弃了多少只有自己知道,我和老墨极有限地交谈,我看人家的作家——也是我曾经“级别”的作家(当你在一国中心时候你谈论你瞄准的作家)的时候,那时候你怎么会瞄准身边的这些人?你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人活生生存在着。

你和他们有任何共同点?你能从比动物交流多不了几个的基本词汇中继续做你的中文语词锻炼吗?人家信天主教,人家上教堂,你没有上帝,你没有读者,文字都变成链接,都跳接成图像,看图是一切,如果他们是文盲,你是最文盲,     

你只能倾听异域音调,坐在破产的挽救的中庸小区,听人家的音调,看自己盲目的聋子的并且哑巴的肖像,这已然是流落的福气所在了,

我用手机写着,把写下的,送给自己。

2016年4月,加州。摄影师是张辛欣的朋友姚晨。“辛欣让我为她的文章配照片,我就问长居此地的同事Sue当地的黑工都在哪里集体露脸等待挑选。她给了地点,我中午驾车过去,果然看见有三位男子坐在路边的树荫下。因工头一般是一早挑好人,这三位应该是被捡剩下的,边聊天,边守株待兔。因为他们对外人比较警觉,我只能假装是在拍他们身后干涸的河床,乘他们不注意偷拍了这张。”

- - - E N D - - -

张辛欣,作家,目前居住在美国。她1984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小说《在同一地平线上》、非虚构作品《在路上》、《独步东西》、《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中国人的自叙》、《占领华尔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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