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老师今天报警了吗?|短章

一位青年社科学者,迷上了演员甘雨。她称他——妹妹。

2016年05月13日小转铃 匹兹堡

随笔

 

查拉图斯特拉三十岁时,住进了山里,在那里安想他的智慧和孤独。而我三十岁时,考上了一所美国大学的博士项目,发生了查拉图斯特拉化。说好听点,是与智慧独处,其实就是人事不干,拿着博士津贴在人口密度极低的农村里遍览群书,让自己的大脑成为各大思想家的腊鸡场。

渐渐地,理论家的颟顸令我反感,实证学者的琐屑又使我感到闷气,而学者之间一旦掐起架来,都跟野狗一样往死里咬,用我同学的话说,就是刀子插进腹部还要用手 旋一旋。每天必读的几百页论著、论文在我眼前变得渐渐模糊,形成了两个大字:骗钱。我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和查拉图斯特拉一样,再也宅不下去了:

“我对我的智慧感到厌烦,就像蜜蜂采集了过多的蜜,需要有人伸手来接取智慧。请祝福我吧,宁静之眼,祝福这个快要漫溢的杯子,让杯中的水变得金光灿烂,把你的喜悦的光送往各处!这个杯子想要成为空杯,查拉图斯特拉想要成为凡人。”

对一个人来说,这是再危险不过的时刻:思想上过度的有序造成了情感上的无序,这样的人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小学没毕业的邪教教主能骗到大量高学历的虔诚的信徒,人品姿色毫无可取之处的阿猫阿狗能拐走高雅温和品行俱佳的好妻子或好丈夫,甚至周日早晨在面包上难以涂开的一小块黄油都能让一位学者抑郁症大发作,饮弹自尽。是死是残,和人有多少理智无关,只和祖上烧了几柱高香有关。通常我们将这种现象含糊地称为中年危机,实际上每个人都同时是虚无地嬉笑着的末人和对着末人做演讲的查拉图斯特拉。

然而我的境遇是幸运的,因为我只成为了一个迷妹。仿佛有一个声音对我说——

“我的佳偶在天津,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內。”

命运,是公(残)正(酷)的命运把天津人民艺术剧院的甘雨老师带到了我的面前。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日的午后,闷热的副热带高压天气,就像我的精神世界, 一片沉闷。一个基友给我发来电视剧《大明王朝》的自制剪辑,剪辑里,雨妹只出现了两秒,身穿一袭鲜艳的大红官服,向着虚无飞了一个媚眼。那一瞬间,好像从南天门递下一道闪电,给我的魂魄开了光。余生平三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甜美娇俏,妩媚灵动之人!仿佛天地所钟,所有属于少女的美好都加持在这个人的身上。 一双无辜的剪水双瞳,脸颊两边瘦长的酒窝……开心时有酒窝,生气时也有酒窝,不耐烦的时候酒窝挣得更大,像虚空中浮现出一对审判之眼:“你怎么能这么蠢?”

说到这里,不得不谈一谈我国对男子审美的沿革。常听野生教育学家们忧虑当代男子气概的缺失,仿佛中国女性的审美都被崇尚中性化的日韩流教坏了,污染了……长此以往,中国男性人将不人!可“中性化”本就是个伪概念,自魏晋以来,典型的中式男性之美,从来就不是美国英雄般 的野蛮雄壮,而是温和,清静,优雅,白皙的秀骨清像。如嵇康淡雅潇洒,“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卫玠“有羸形,若不堪罗绮”,病弱得能被女粉丝们看杀,王夷甫“容貌整丽”,“捉白玉柄麈尾与手无分别”,就是现在常说的手控福利,就连“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这八个字,也是王羲之用来称赞杜弘治的。国产抗战剧 中满脸褶子苦大仇深的共产党员,老炮儿之类影片中的流氓地痞,简直是北方野蛮政权对传统审美的最大扭曲,现在对TFboys,杨洋,鹿晗,井柏然等的追捧,倒是颇有古风,算得上是某种程度上的正本清源。然而,这些小孩子颜值虽高,到底少了些轻嗔爱娇的灵动。甘雨那略带惊慌和不耐的甜美,却足以让惊醒的恶龙心头一软,心甘情愿地再次沉睡下去。

要知道,甜,是五味中唯一和形象气质发生通感的一味。吃甜食,能促使大脑释放血清 素,缓解焦虑,健全精神,获得生而为人的愉悦感。甜,可以说是善恶之外一个独立的维度!人在结构中,难免身不由己,不是行善,便是作恶,无法既善又恶,却可以既善又甜,或者既恶又甜……可以说,甜不甜,要不要甜,几乎是普通人唯一能够决定的问题……

说来有趣,甘雨常常饰演的角色,就是既坏又甜……在《大明王朝》里,他演浙江布政使郑泌昌,在朝堂上没有讲价的筹码,在基层也没有令出必行的威严,一天到晚受夹板气,每天都能被气得厥过去。妹妹含情爱哭的大眼睛里,反映出的是所有上班族面临的共同的伦理困境——因刻板的劳动分工而产生的人的异化,或汉娜·阿伦特所谓“平庸的恶”。

我最喜欢看他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总觉得那神情中蕴藏着深意:他仿佛一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被黑暗的地球文明惊呆了。而我对这个世界也无非是一个惊讶而已! 他也常像个小女孩般拼命叹着气,想一些于事无补的坏主意,根据“蛋糕落地总是有奶油的一面朝下”定理,也都会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妹妹的惊惶是通勤族普遍的惊惶,妹妹的无奈是通勤族普遍的无奈,妹妹的失败则是所有通勤族不可避免的失败。

大家总问我,为何我罔顾他身高一米 八,年龄四五十,是位德艺双馨老艺术家的既成现实,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妹”地强行性转?你们想想,既然现在的年轻萌妹个个都可以是你爸爸,为什么一个甜美俊俏的中年男性不可以是我妹妹?人类文明已到了抉择的时候——是全民爸爸化,还是全民妹妹化?很显然,前者让人想起酒气冲天的黑暗丛林,后者却让人感觉到无限的自然和温馨。大概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过贴切,大家很快接受了我的洗脑,叫他妹妹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一次连天津卫视的官方账号都转发了我的微博,关心地问:“妹妹今天报警了吗?”

自从迷上了甘雨妹妹,我就整天在微博上胡言乱语:

“没有酒窝的人脸是两维的,有酒窝的人脸是三维的!一个人没有酒窝,脸可以说是透明的。没有酒窝的人不配称之为人,没有酒窝的脸完全不是一张脸。”  

“狭义相对论的基本假设,妹妹恒定原理:一般人刚生出来是宝宝,过几年成为小学生,生了儿子变成爸爸,儿子生儿子成为爷爷,经典连续发生变化!妹妹刚生出来就是妹妹,长大以后还是妹妹,儿子不叫他爸爸叫妹妹,儿子的儿子也叫他妹妹,妹妹不随参照系的改变发生变化!妹妹是所有人的妹妹,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常数。”

“When you fall in love, everything became porn.  译:当你掉入爱河,世界变得好美。”

诸如此类,我的老友看了都替我脸红,每天掉粉几百个。捏着鼻子忍下来的人,每天以“甘老师今天报警了吗?”“妹妹今天怎么还没报警?”互致问候。有好事者去请妹妹关注了我,以为这样就能让我知耻而退——这怎么可能?我选择性地屏蔽了这个事实,病情只稳定了一小会儿就故态复萌。

那些以为我会像过去一样提供严肃社会评论的读者们,都失望地离开了。在他们眼里,我从一位值得尊敬的社科类青年学者,变成了一只黏在蚜虫屁股上吮蜜的大蚂蚁。但我不这么看!妹妹的娇俏甜美,在我治学的书桌旁散发着柔和的光,为我的心保驾护航,不让它坠到地狱里。不知不觉间,竟有一百多个人迷上了妹妹,还组了一个叫做“雨妹裙下臣”的群,沆瀣一气,成为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不安定因素。

妹妹演的角色,儒雅有之,俊逸有之,可他在舞台之外的生活,却是充满了莫名的喜感。为尊者隐,可以说是不谙世事,直说便是元气满满的娇憨。妹妹曾在微博上@过一位家装类的营销号,由衷地赞赏道:“很喜欢你提供的美图,无论是家居还是其他设计作品,极具特色和独到的创意!”不用说,营销号根本没理他。熟人营销把老同学变成了微商,妹妹却坚持把营销号当作人,这不能不让人感到一丝古早的温情。

妹妹虽和我们分处次元壁的两侧,次元壁却挡不住妹妹强烈的好奇心,他有时会问我们“为什么叫我妹妹啊?我的朋友都叫我雨哥!”有时看到大家在污,还问过“什么是污?”,“为什么要坐脸?”等等天真烂漫却让人难以回答的微妙问题……就像大多数中年人一样,妹妹打字并不快,但每次在群里说点什么,都会很认真地@当事人。要知道,二次元的ID大多千奇百怪中英火星文夹杂动辄长达数十个字,想象妹妹坐在屏幕前一字一字专注地输入“王曰善_嗷呜1声晕在阿诚哥怀里”还有“没脖子长颈鹿求老板娘包养TM凸”这样的ID,实在想给他颁发一朵小红花,表彰他为推倒次元壁所作出的努力。

有海外党表示想看妹妹演的话剧,但暂时无法回国,妹妹就温柔地说:“别哭嘛。我会一直演到你回国能看到为止。”日月迁流,而妹妹不变,永远在天津等着大家。

之后,陆陆续续有群里的人跑去观摩妹妹的话剧,有强行送花的,意外亲脸的,还有的送了一个毛绒兔子,妹妹都默默地忍受着,没有报警。见过妹妹的人神情恍惚赞不绝口,个个像是获得了生命的大和谐。始终困扰我们的是,甘老师究竟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最后我们得出了一个共识:不明白。妹妹将我们理解为舞台表演艺术的青少年爱好者,世界观暂时得以保全。

但是后来,我因为发表了一些敏感言论被封号,从来一见我就溜掉的妹妹,却发了一条感天动地的微博,“知道大师姐被封号,很遗憾!很怀念!她的热情和直率,把我从猜疑和羞涩中唤醒。声明一下,并不是我报的警,希望她能尽快回来。”又让人觉得……他懂的……可能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或许是这句话,让大家在灰暗的现实中想起了自己玫瑰色的青春之恋,向我道喜的人群踏平了我的坟头,大家都说我死而无憾,死得其所,死得简直妙到毫巅,是被社会主义专政炸得最幸福的一个迷妹。

我这次回国的时候,正赶上妹妹和天津人艺在全国巡演曹禺经典剧目,什么马鞍山啊,潍坊啊,邯郸啊,张家港啊,都是些闻所未闻的一百线城市。群里的女流氓和男流氓拍着我的大腿说,既然回都回来了, 不如组织一次小学生春游,主题就是花港观妹。我说那怎么好意思呢!等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和脸很陌生的两男四女在张家港大剧院里面面相觑。

看完妹妹演的《雷雨》和《日出》,我们终于和妹妹见了面。爱吃甜食的妹妹,脸涨得通红,在我们的凝视下吃完了一满杯芒果布丁。不知道此时的甘雨老师有没有感觉到一丝结界崩坏的危险!可我们终究是没有把他怎么样。除了一位地理系的小男生像怀春少女那样整个人都挂在了妹妹的身上喋喋不休滔滔不绝让人完全插不进嘴之外,可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正常的,符合中国传统美德的会面。我们都觉得妹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幼稚。妹妹什么时候才肯背上我们为他亲手制作的偶像包袱呀!或许,那永远也不会发生,因为妹妹就是一个真诚,朴素,敬业,还有点天然呆的大美人。

我对于这个世界已没有太多的期望了,就像阿赫玛托娃所写的那样,“我已倦于复活,甚至也倦于死亡、倦于生活。拿走一切吧!但要留下这朵红玫瑰!让我再一次感受它的鲜艳。”

– E N D –

小转铃,专栏作者,作品散见于澎湃专栏、东方早报、新京报等媒体。匹兹堡大学博士候选人。

 题图:《大明王朝1566》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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