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女孩

在光圈直播,她排名第一。在生活里,她读在职研究生,上商学院,拒绝透露年龄。她说:“我不是一个有倾诉欲望的人,但这种被关注被在乎的感受,让我舒服。”这是个直播女孩的小故事。

2016年05月26日陈晓舒 北京

特写

 

手机屏幕里的女孩看起来很隆重,她戴着淡灰色的假发,假发上歪别着一顶白色蕾丝边的发饰,中间是一大缕棉絮般的羽毛,一眼看过去像是一顶奇怪的帽子。女孩那张本就不大的脸,被假发的波浪卷边盖住了一大半。她正使劲对着屏幕笑,粉嘟嘟的嘴唇,粉色的脸颊,但更引人注意的是她那双汪汪大眼,经过化妆,眼睛已经有些大得不成比例。

她看起来很冷。三月底的北京已经停止供暖,她只穿着一件粉色吊带裙,胸口露出一道深深的沟坎,看起来很是单薄,以致于她露出的牙齿一直微微颤抖。

不笑的时候,她对着屏幕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喜欢重复别人的问题,然后提供答案。比如:“这是在干嘛?哦,这是我的芭比妆。”有时候她在和身边的某个男士聊天,男士也许坐在镜头边,我们看不见他,但能听见他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各种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音乐。

当屏幕显示有人送了女孩100多玫瑰,她兴奋地冲着屏幕大喊:“谢谢你的花,麻烦一会出门左拐到楼下的房间去,也帮我们的二号机位送个花。”

玫瑰花,是这款直播软件中最便宜的一种礼物,9个宝石能买到一朵。贵的礼物有跑车,价值19999个宝石,游艇29999宝石。别墅是礼物中最豪华的,需要99999个宝石,花费人民币1400元左右才能换取一套在屏幕上出现三秒钟的别墅。

这是我第一次使用手机直播软件,女孩说的话让我有些糊涂:“楼下直播间?”“二号机位?”

我决定先退出她的直播间。这款手机直播软件和微博、朋友圈一样,都是下拉似的,唯一不同是,它并不是根据时间来确定顺序,而是根据直播的热度。直播间在线人数最多的排在最顶端。刚才的芭比女孩排在第一位,我往下刷,点开排在第三的直播,点进去发现还是她。但和刚才的直播略有不同,刚才是她的正脸,现在是个侧脸。女孩时不时会扭过头来,冲着这个屏幕露齿笑——原来这就是她说的“出门左拐楼下的二号机位”。

我接着往下拉,进入一个叫happy牛爷的直播间,他的照片看起来胖胖的,完全不是以颜值取胜,却吸引了一百多个人在工作日的下午同时观看。

身材庞大的牛爷正坐在一张宽大的老板椅上——确切的说,他正仰躺在这张椅子上睡觉,面前是张大桌子。我看了一会,他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却不断有人给他点赞、送礼物。当我正要退出时,牛爷突然醒过来了,坐直身子,调整姿势,对着屏幕说了一句:“有空我也开车去北京玩玩。”地道的东北话。说完,他继续靠在椅子上,眼睛斜看着屏幕,似乎又准备入眠。

另外一个直播室的女孩,正扶着头和大家分享自己最近的经历。女孩声音很好听,语速很快,正在讲有人想挖她去一家新公司,但每个月才几百块钱,收入太低了,她觉得现在的地方很好,老板也很好。女孩变着花样讲这个故事,努力不落下任何细节,同时加上许多充满感情色彩的评论,似乎她和我们所有人都是密友。

当天晚上,当我再次点进芭比女孩的直播室,她人不见了,椅子上放着一块硬纸皮牌子,上面用签字笔写着一行字:“主播出去吃饭了”。但这个空无一人的直播间却还有几百个人来来去去留守等待。

芭比女孩是这个直播软件排名第一的主播,叫B小酥,这天晚上,她的纸皮牌子至少代替她直播了两小时。

 

光圈直播在2015年12月上线,随后立即开始四处物色主播人选,当有人把芭比装女孩B小酥的照片递给李舰时,他开玩笑地说:“长得不行,但刚起步,我们就宽进严出好了。”李舰是光圈的首席内容官。

刚上线时,光圈的招募条件是好玩、有趣。招募来的主播们在这里并没有保底工资,收入全靠用户打赏,打赏的礼物按照价值折算成现金,平台收取其中的55%,剩下的45%是主播们的收入。

B小酥在光圈排名第一,这个排名的依据就是打赏的收入。在光圈内部,提到B小酥总会介绍她的来头:人民大学商学院的在职研究生,同时还在进修和君商学院影视班。另外那个在直播中分享自己被挖经历的女孩,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在校女大学生。言外之意是,她们的学历都不低。

B小酥在12月份底开通光圈直播,成了最早一批用户。她每天晚上11点上线,直播的地点就在她北京的家中,客厅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英文:“you should put something really great here.”B小酥就坐在这幅画的前面。

如果详细分解视频直播的技术步骤,它需要:一、采集影像,二、网络同步上传,三、云端服务器储存,四、分享给更多人。但对于B小酥来说,这些近几年才突破成功的复杂技术,只需要分解成几步:一、把手机架在茶几上,可以让自己的手不那么累,二、打开光圈软件,点击直播,找好角度,三、开始盯着屏幕等着有人来。

刚开始的一个月,每次直播只有几个人进来看看,B小酥看到人来了就热情地打招呼,喊上对方的网名。如果某个夜晚同时有十三四个人在观看她,她就会很激动:“这么多人在!”

她尽量表现得很自然,她确实也找不到紧张的理由。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个虚拟名字,并不是真实的面孔。

这些随便看看的观众们,某一天可能会突然好奇,打出一行字:“主播笑起来好好看!”“主播哪里人?”B小酥回答:“主播笑起来好好看,谢谢!”“主播哪里人?主播是河北的。”慢慢的,就开始聊了起来。很多时候,观众的问题只是简单打个招呼:“你吃饭了吗?”“你什么时候去睡觉?”

每天晚上,B小酥一连直播三四个小时。为了打发时间,她偶尔会玩玩牌。她摆上两张牌,让网友挑一张,和她比大小,网友输了给她刷礼物,B小酥输了就在脸上划线。后来,她直播室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同时要和她玩,有时候要一连摆上六张或十张牌,她开始紧张,害怕自己会输得满脸是道道。


我第一次见到B小酥,是在北京霄云路的光圈直播办公室,李舰的内容团队在那里办公。她很黑,很瘦,脸看起来更小,那天她抹了个浓艳的红唇,看起来比直播里更成熟。李舰说:“那说明我们的美颜功能做得好。”

在光圈对用户的调查问卷中,美颜功能是用户呼声最高的选项。光圈将美颜功能设置为1到5档,不同程度的美化皮肤和肤色。但许多主播并不满足美颜功能,她们还使用了专门的美颜手机。

B小酥也为直播特意买了美颜手机。她看起来只有20多岁,但“经历丰富”,高中毕业从河北来北京学造型设计,有过几年工作经历,跟剧组给演员做造型,也偶尔拍拍广告,开过淘宝店,打版设计过衣服。两年前,她开始读中国人民大学的在职研究生。

我猜不出她的年龄,这也是她最避讳的问题。“你哪年来北京的?”“哪年上的大学?”她都巧妙地避开。如果有网友在直播时问她:“你放的这首是张学友1993年的歌,那年你读小学了吗?”她一眼识破:“哼哼,你们休想诈我。”

她描述自己的现实生活并不无聊:忙着和君商学院的毕业,人大在职研究生即将考试,还有一堆功课需要复习,每隔一天她需要去三里屯美黑,有许多新朋旧友要招待。她似乎不那么缺钱,并不需要靠直播来养活自己。

“一开始也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来直播,就坚持下来了。”她说。

B小酥最长的一次直播,长达24小时,就在布满摄像头的光圈办公室里。光圈召唤了平台上最火的四个主播,要求他们玩时下最流行的游戏——撕名牌,然后搭车到市场上去买菜,回办公室直播做饭。到了晚上,B小酥开着灯,开着直播,合衣睡了,凌晨醒来她发现还有40多个人在线看着她。

这也不是她唯一一次直播睡觉。有次在家里直播,她和网友们说,腰有些疼,想躺着聊,那天她一边看电视剧,一边和网友聊剧情。然后她不知不觉睡着了,两三百人同时在线看她打呼噜。B小酥醒来的时候,看到在线人数,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她第一反应是跳起来关掉直播。

李舰说,那是光圈最火的一次直播睡觉。他特意把那次直播缓存收藏了起来。但大多数直播并没有收藏的价值。在光圈的用户调查中,“是否需要加设重播的功能?”用户们都说,不需要,过去的就让它静静过去。

B小酥的芭比装直播,就这么静静过去了。“那天我从下午4点一直播到半夜3点,连续播了11个小时,累惨了。”她说:“你看得出那天我很冷吗?我来了大姨妈,手里一直捂着一个热水袋,不停地喝热水。”

那次直播她准备得很隆重。为了帮自己的朋友“小火山灰”站台,她买了三套衣服和假发,花了一千多元,最后在直播当天选定了粉色的芭比妆和淡灰色的假发,直播前又花了不少时间化妆。

一号机位就是小火山灰的号,二号是B小酥的手机。那天小火山灰赚了27万光圈币,相当于2000多块人民币,B小酥赚了13万光圈币。但这并没有让B小酥太兴奋。

在芭比妆之后,她停播了两天。“觉得挺难过的,我们这么用心准备,并没有要求观众送礼物,但还有那么多人进来说各种难听的话。”

 

遇到辱骂的人,B小酥通常的态度是置之不理,也劝其他网友不要去对话。但有时候她被骂急了也会讽刺:“我不拉黑你,路上有疯狗咬我,我还咬回去吗?”对方被激怒,她就会笑着说:“这位朋友,你已经处于情绪不能自控的状态,马上你就要炸了。”

闹得最凶的一次,是网友们集体喊“主播脱光”。B小酥说,好,给你们一个小时帮我光圈币涨20万我就脱,观看者们开始疯狂地送礼物,鲜花、嘴唇、游艇。那一晚,B小酥的账户上果真增加了20万,她告诉在线的人,看好了,我要脱光了。她把客厅的大灯关掉,打开小灯,用手托着:“看,我托光了。”有人觉得有趣,有人大骂不守信,纷纷散去。

这事在平台炸开了,其他直播间的主播们纷纷损网友:“哈,你们花了20万去别人直播室看了一个灯。”

从那以后,B小酥准备了一张小白纸,有新人进来提要求,她举出小白纸,上面写着“B小酥就是我!!!都会什么?会画画、做游戏、唱歌(但难听)、不会脱衣、跳舞、站起身、看腿、也没胸,总之,不约。”

B小酥开始挑着聊,找对味的人。有些人上来就问:“主播多大?”“主播有没有男朋友?”“主播是不是处女?”她全都不理会。

第一波玩直播的主播们,几乎没什么收益,天天遇到这些糟心事,大多都退出了。但B小酥却幸运地遇到了自己的忠粉——火机哥哥。

火机哥哥看B小酥的直播,会砰砰砰地砸礼物。在平台刚上线之初,送主播十朵玫瑰已经算是大手笔,火机哥哥每天上线给B小酥送999朵,或1314朵,他还送出了平台第一栋大别墅。那三秒钟,平台上所有主播和网友们聊天时都能看见系统提示:“火机哥哥送了B小酥一栋大别墅,这一定是真爱!”在真爱粉的支持下,B小酥一下子成了光圈排名第一的主播,火机哥哥也成了红人土豪,他在光圈的贡献榜排第四,花费了900多万宝石,换算成人民币,大约十三四万元。

在现实生活中,火机哥哥是个公司高管。他登陆光圈的初始目的是公干,公司正在调研是否也趁热做一款直播软件,火机哥哥浏览了几天就判断这并不适合他的公司开拓,但他却在光圈留了下来,陪了B小酥快半年。有时候他会对B小酥说:“刚开始如果不是进了你的直播间,可能我也不会玩到现在。”

他们成了微信好友。火机哥哥来北京出差,B小酥拉着小火山灰和他见了一面,双方客客气气的,在线上保持亲密,线下并不经常联络。就像火机哥哥在平台的个性签名:“我喜欢你,便为你撑起一片天,你是否喜欢我,那是你的事。”

像火机哥哥这样的忠实粉丝还有好几个,B小酥有时候会问网友:“你们为什么来看我呢?”大多人回答:“你挺有趣的。”“你很真实。”她还会问:“你们会不会介意女朋友是主播呢?”得到的答案是:“不能这么晚还在播。”

但B小酥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觉得主播和其他行业没有任何区别。她爸妈知道她做了主播后,也表示支持。他们几乎从来不限制她做任何事情。

爸爸充值了三万宝石来助攻。他一上线就在平台发红包,全平台都知道B小酥有个爸爸叫老毕,光圈新添了游艇的礼物,B小酥就撒娇:“爸爸我好想看海。”老毕一连送了她三个游艇。老毕还客串她的直播,把闲谈玩游戏的直播变成了经济学讲堂,网友们纷纷上来问:“岳父,你在干什么?”,聊到后面,网友们开始改口变成:“老师,你对中国未来经济发展怎么看?”

2016年春节前,老毕几乎每天都在B小酥的直播间里溜达,也会和B小酥的网友们聊天。有时老爸还会私下批评她:“你直播歪着身子,显得不太尊重别人,姿势不要太随意。”

她痴迷着这一切。除夕夜,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和网友聊天,零点的钟声敲响,她端着妈妈做的饺子直播吃饺子。她很惊讶,跨年夜竟然也有不少人在线看着她。

 

和B小酥见面后,我决定尝试一次直播。我把手机屏幕对准了家里的玩偶,没有设置任何封面照片——对“标题太重要,涨粉很美妙”的提示也置之不理。开始直播后,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我躲在一旁,不知道要不要说话。几分钟不到,房间里已经有70多个人,他们能看到就是一只玩偶,我不说话,他们也不说话,大家都很沉默。

然后有人开始点赞,我犹豫着要不要说谢谢。但我感觉他们只是在试探会不会发生点什么。点赞的人越来越多,十几分钟后,房间里还有90多个人坚持着。我想是时候发生点什么了,伸手关闭了直播。

作为主播,B小酥平均每个月能赚两三万,还慢慢开始有其他的商业合作。这是她坚持下来的理由之一。她在直播间里问网友:“你们为什么来看直播呢?”网友们总是说,因为你比较特别。

B小酥也问过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你们会去看直播吗?”几乎所有人的答案都是否定。她说,如果她不是主播,也不会去看直播。她的观察是:“有些人生活可能没那么充实,我们生活中总要很多时间是要虚度的,我可能愿意虚度在发呆,他们愿意虚度在看直播。”

光圈的创始人张轶也不是一个会看直播的人。他的理解是,每个人都有窥探别人生活的欲望,在他给自己准备的创业案例中,挪威的火车直播最为有名。2009年,挪威广播电视台直播了一辆火车从卑尔根到奥斯陆的300多英里路程,这个无聊的节目直播了整整7小时,观众能看到的就是车厢内的场景和火车司机视角的车外景色。但挪威竟然有20%的人观看了这个节目,它意外地挽救了电视台频频下滑的收视率。

在方正证券的直播研究报告中,画了一张三角形图表,最底部是人类最基本的生理需求,报告里解释为猎奇和窥视,得出的结论是:“直播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用户最基础的生理需求”。再往上一层,是社会的认同:“直播平台提供的点赞、评论、打赏、红包等功能,帮助用户在虚拟世界里建构身份地位,这个寻求互动和认同的过程,也正是平台实现创收的过程。”

这种认同和存在感,B小酥也能体会到。刷礼物有榜单,排名前几的是平台人尽皆知的土壕,给平台上当红主播送礼,也能进主播的榜单,同样可以找到存在感。“这是很多人在生活得不到的。”

对她来说,直播的过程也是一种存在感:“生活中,谁愿意听我这么瞎聊。我不是一个有倾诉欲望的人,但这种被关注被在乎的感受,让我舒服。”

—— E N D ——

 

题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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