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袁惟仁|短章

“清高是可以放在梦想里,可是出了门以后,别闹了,你还是有房贷的,还是有车贷的。”袁惟仁说,他只是一个做商业音乐的贩夫走卒。

2016年06月03日叶三 北京

特写

假如我是在明朝万历年间走进这条胡同,我会看到楼台,看到骚人雅士,看到牡丹、芍药和莲藕。然而现在是2016年6月,北京入夏以来最热的一个午后。成立于1981年的百花录音棚在骄阳下静默,它几乎是中国摇滚早期历史的见证者。此刻,阳光照着“百花深处16号”的门牌,红底白字,没有花香。

我爬上楼梯,在二层坐下。宽敞的录音棚新装了形状复杂的吊顶和灯。我听着下面幽幽的女声在唱:“爱恨可以不分,责任可以不问,天亮了,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此时,这首歌的作者袁惟仁正堵在二环路上。

上一次见袁惟仁是一个月前,他为即将到来的个人演唱会接受采访。那次他胖乎乎、笑眯眯地走进酒店房间,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半长发中分,熨得平整的粉色麻衬衫里面是白色T恤,脚上一双帆布鞋。看见干净的地毯,他蹲下去便要脱鞋。他身上洋溢着的随和会让陌生人迅速放松下来。

袁惟仁的口头语是“太棒了”。谈到尊敬的歌手和前辈,他说“太棒了”;提起最近才学会用的微信,“干,太棒了,还能买东西”;接过一杯冰咖啡也是“太棒了,我爱你”。他称自己为“写歌的一个小胖子”,他说自己非常幸运。“在台北走走唱唱,凭什么王菲、那英、齐秦他们可以唱我的作品,真的,这是一个写歌的人最大的心愿了”。他还说,如果不当制作人,他应该会去做流氓,混黑帮。“我的学历非常低,小时候很坏,身上到处都是伤疤,头上缝过27针。”他说做流氓好帅,“我再胖一点,宽一点,然后再刺个青什么的……”他本来埋在沙发里,不知何时滑到了地毯上,他盘着腿,喝一口冰咖啡,点一支烟。 我想,哪怕他真的出现在一部台湾黑帮片里,那也一定是部喜剧片。

十几岁入行至今,袁惟仁写了一百七十多首歌,大多是情歌。袁惟仁的爸爸是个退休教授,袁惟仁幼时,爸爸教他背诵古文观止、四书五经,他对语言的敏感便始于那个时期。长大后,袁惟仁写歌往往从歌词出发,“中文词是要讲到人家心坎里去的,中文的歌词太重要了。”

1998年,袁惟仁为那英写的《征服》入围金曲奖最佳作词和最佳作曲,颁奖礼上,一名嘉宾说这首歌“带人走入了一种黑暗的悲伤”。写那首歌时,袁惟仁与当时的女友吵架吵得很凶,处于极其沮丧无助的心境中。 “我像是一个战败的俘虏,有再多的武器都没有办法胜利——输赢的代价是彼此粉身碎骨”。袁惟仁最动人的情歌,大都出自这样的心境。

2016年6月1日下午4点30分,袁惟仁赶到了百花深处。他几乎是立刻就打开了琴盒,开始排练。两天后,他将举办人生中第一次个人演唱会。

从录音棚二楼红色护栏的间隙下望,袁惟仁站在两位和音姑娘中间神色轻松,他鼻子上架一副墨镜,双手插在兜里。“如果你经过我的坟墓,”为保护嗓子,他用假声轻轻地吟唱着。“你可以双手合十为我祝福……”清亮的女声盖过他的声音,飘忽地飞了起来。我想起以前深夜加班写稿,用劣质的电脑音箱放歌,这首《征服》每每听到高潮,情爱里所有的惨败瞬间扑面而来,我会停下打字的手,好像躲一个劈头盖脸的大浪那样屏住呼吸,等它过去。

袁惟仁说,后来,不在恋爱中时,他会去电影院看电影,看情节,记对白,把它们变成歌词,写到情歌中。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一个“写歌的小胖子”独自坐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入神地看着别人的爱情。

“一个做商业音乐的贩夫走卒”,袁惟仁这样定位自己。“不懂事的时候觉得艺术家是多棒的人,后来我看到艺术家的下场都不太好,就赶快调整我自己,别再走那些清高的路了,清高是可以放在梦想里,可是出了门以后,别闹了,你还是有房贷的,还是有车贷的。”

2005年,袁惟仁和以前的搭档莫凡合作开了个音乐公司,每人投资了一两百万(台币),两年后,公司亏光了。他意识到自己不适合当投资者,决定回归本行,老老实实挣钱。2007年,从台湾的《超级星光大道》开始直到湖南卫视、江苏卫视和浙江卫视,袁惟仁一口气担任了好几年的选秀节目评审。“我觉得有算赚到钱,可是那一段时间的确离音乐就更远了,那几年我都不太会弹吉他了。”

时隔8年后,袁惟仁在2014年9月再度推出了个人创作专辑《木吉他》,重新成了一个写歌唱歌的人。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计划。

罗大佑一直是袁惟仁的“一号神”。办一场罗大佑作品翻唱演出是袁惟仁早有的念头。2015年,袁惟仁在南京碰到了罗大佑。 他告诉他的大佑哥,他15岁那年存了半年的零用钱,买了平生第一场演唱会门票。“那个门票我还留着,是黄色长方形的,就是您的演唱会《雨林最后相互取暖的夜晚》,那个名字我到现在都会背”。他问罗大佑,可不可以办一场他作品的翻唱演出,当时罗大佑不置可否。几天后,罗大佑的经纪人打来电话,通知袁惟仁“OK”,袁惟仁激动极了。

于是这一阵子,除了自己的演唱会,袁惟仁也在为这件事四处奔忙,邀请歌手,谈投资,这让他有一点焦虑。“我不是一个办演唱会的人,我正准备自己的个唱,怎么还去弄别人的演唱会?可是我想通了这件事,我给身边的人洗脑,不要想靠这个演唱会赚什么钱,它不赔钱就好,我们要赚的是音乐的口碑。”                                                                                                                                

到他的个人演唱会开演前夕,袁惟仁已经为“假如我是罗大佑”敲定了十几位两岸歌手,而他自己作为一名“三线歌手”,决定不登台,“乖乖地当制作人”。“其实我已经很荣幸了,我给我自己打好了预防针,我就是大佑哥在2016年音乐道路上的一剂润滑剂,或者一个橡皮擦。”按袁惟仁的计划,“假如我是罗大佑”的第一场演出将在2016年9月举行。

袁惟仁生于1968年,只看外表,他并没有太多人到中年的疲惫感。然而今年,48岁的袁惟仁最突出的感受是“我的幸运快用光了”。

袁惟仁偶尔赌博。他说,玩牌的时候,人会有一种心境,“你看着你眼前的筹码,你只剩下500块了,你要怎么使用这500块让它变成5000块?你要警告你自己,你快没有筹码了,你的人生快没钱了。再不去攒一点,再不去吸收一些新的东西,再挥霍,你就没了”。

4年前,袁惟仁的父亲去世,自那时起他就在写一首歌《爸爸》。

2002年,袁惟仁曾写过一首歌《1945》,那首歌其实写的就是他爸爸。袁惟仁祖籍贵州,爸爸当年是四川大学的学生。1995年,袁惟仁陪爸爸回贵州,取道重庆,爸爸四川大学的同学去重庆机场接他们。“爸爸1945年离开,1995年回去,中间隔了整整50年。在重庆机场,我们一直在哭,我一直告诉我自己,我要记住这些,因为一场战争这群朋友分隔了50年,他们唯一能做的弥补只是在机场抱头痛哭。”

爸爸当年的班长坚持要请他们在重庆的家里吃一顿饭,袁惟仁陪着爸爸去了。他看着一群老头一层层,一步步爬上十楼,到了班长的家里。一桌的四川菜,每一道都非常辣,“可是我老爸就是那样,一碗饭一碗饭接着吃,他吃到老家的味道了。”

袁惟仁永远记得那个画面,“很强烈”。这些记忆和感受,他要写在《爸爸》中,但直到今天还没有写好。“我想到这儿觉得还蛮对不起我爸的,可是我不想乱写,人一辈子就一个老爸。我的副歌写好了,可是我每次一哼就会想到老爸,就会哭,我一定要先克服那个哭的气氛,才可以跳出来看这个事,才可以把主歌写好。我宁愿多花一两年把《爸爸》写好,这很有意义。”

“各位老师”,袁惟仁这样称呼那些比他年轻许多的乐手,“各位老师满意吗?”每排完一首歌,他都会周到地问上这样一句。坐在百花二楼很有年头的地毯上,听着袁惟仁一首又一首唱着曾感动过我的歌,《旋木》、《执迷不悔》、《征服》、《梦醒了》……许多私人的联想涌上心头,我有一些恍惚。“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请容许我们相依为命。”袁惟仁在唱,他说这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个人作品。

排练结束,我们站在院子里闲聊,袁惟仁说,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夕阳照到百花深处,我环顾四周,这里重新修整过,斑驳的墙面还在,文艺青年的涂鸦已不见,犹如此地曾经激荡但业已褪色的青春年月。唱和声的姑娘背着的小皮包颜色鲜艳,袁惟仁拿起来,仔细观赏一番,又仔细赞叹一番。然后他摘下太阳镜,和伙伴们认真讨论第二天的现场彩排和两天后的演出,以及这一年要发生的事情。说着说着,他们笑了起来,那笑声听上去是如此年轻,就好像筹码奢侈地洒在桌上。

 

附上一段视频:

叶三X袁惟仁

粤语歌写作与华语歌写作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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