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一篇名为《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里的中国农村》的文章在朋友圈大面积转发，因被多人举报，其公号“X博士”随即被封号。这篇文章通过一个直播APP呈现出一个疯狂而残酷的“乡村魔幻现实主义”世界，那儿充斥着种种匪夷所思的人及事迹：自虐吃灯泡的河北大妈，鞭炮炸裤裆的红人二哥，各种人表演生吃死猪、生吃蛇、生吃蛆，不到十岁的小孩和父母一起演出黄段子小品，十五岁的孕妇，等等。

在文中，作者X博士说，“如果毛主席生活在今日的话，他不必花几个月的时间去走访农村，只需扒拉扒拉这个app，就能了解中国乡村的精神面貌了。”在文末，他谈到乡村与城市是两个陌生而隔绝的世界，“农村那个圆圈里，虽然人数众多，但资源和机会却少得可怜”，他们即使粉丝过百万，也难以对主流世界产生一丝影响，并预料到很多人只是以猎奇的眼光来看待这些底层的人与事。不过X博士自己也遭到了类似的批评，一些人认为他这篇文章同样带着猎奇的眼光，并夸大了那款APP上奇葩行为的普遍性。

6月10日联系到X博士采访，电话那头，是卷舌儿化浓重的北方口音，语速很快，用词严肃，有时候也逗乐一番，涉及到个人情况时比较谨慎。

在微博他叫@爱克斯博士，在微信的公众号是X博士，文章署名是霍启明。实名是霍炫吉，曾就读于南京大学历史系近现代史方向，去年研究生毕业之后，做过一段时间媒体新闻评论员，后来辞职在家看书写作。

“用简单的话让大家都懂这样的事，很少有学者去做”

霍炫吉说，一年前，X博士这个公众号刚开的时候，他还在南大，跟随导师董国强攻读共和国史——董国强的南大页面显示，他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文革”，近来要发表的论文是“派性身份、个人处境与政治抉择：从地方视角反思“文化大革命”。在导师的引导下，霍在校期间也给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二十一世纪》杂志做学术撰稿，写新书学术书评，发表学术文章，他的毕业论文是《大饥荒之后的计划生育政策》，也由《二十一世纪》发表：杂志的封面上，他这篇文章的标题之后是沈志华的《金日成走上权力顶峰》。

 “《二十一世纪》的撰稿人都是秦晖、沈志华、杨奎松这样的学界大牛，开始真的很兴奋，但是之后发现这样的学界文章很难让普通人看到，不要说《二十一世界》这样不在大陆发行的杂志，就算是近代史研究的权威杂志也局限于精英圈子”。因为研究群众运动，他曾经和德国学者在南京见面聊天，最后觉得聊天精髓其实可以用让大家都懂得的简单语言来表达，比如某些复杂的理论可表达成“群众运动总是容易发起，但发起者一旦发起就很难停止”。

“但用简单的话让大家都懂这样的事，很少有学者去做。”他说。

历史学术之外，他的兴趣特别驳杂，“从高中开始就听各种摇滚、看各种电影（微博头像是库布里克的《奇爱博士》）、爵士还有50年代的BossaNova”。他说，如果去他家，会发现他家书架上放着各种各样的书，宗教学、人类学、小说什么都有，但是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等19世纪俄罗斯小说家。“我的兴趣很杂，但也不能用奇怪来概括，就像库布里克有奇怪的一面，但你不能说他就只是怪的。那我还喜欢看TFboys还有《奇葩说》呢”。

个人趣味猎奇又怀旧，还带点人文关怀

“公共号做了有一年多，开始没什么人关注，”他说，“感觉到开始火的一次是《麻原彰晃的北戴河之旅》，是篇幻想小说，我受八十年代报告文学的影响挺大的”。这篇文章的阅读量现在显示为8w+。

虽然已被封号，仍然可以看到X博士的文章题材五花八门，他的个人趣味猎奇又怀旧，还带点人文关怀，有八十年代“气功热”，“马家军”用药史，也有黑帮东北研究，世界人口黑市，极其迷信的明星，西方驱魔文化等等。他总是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大做文章，他说，“因为已经厌倦了特别热的内容，这是一种癖好。”

比如说那篇调查”中国八十年代气功热“名为《钱学森、特异功能和黑魔法》的文章——他说已经准备了了很多年，因为当年在南大图书馆淘到了关于气功的研究专著，惊讶于其中引用的官方历史材料后来无人提起，书中用“社会学、人类学调查研究气功现象”，他这篇文章所做的工作就是“重新发现气功热，再去把历史扒一遍“。“这当然和写论文不一样。写论文的流程严格做要做一个月，这个就自由多了”，他这样比较学术写作和公号文章的不同。

 

《乡村爱情与东晋门阀》是他大二时的作品，当时也没有发表，写完了放在电脑里。他描述写文章的由头说，“因为放假在家看《乡村爱情》，同时也在读《世说新语》，突然发现，这里的王谢家族，不就是东晋的王谢吗？”他说起这个巧合，并总结说，《乡村爱情》和《世说新语》同样是“大家族有话语权和小家族的权利政治斗争故事”。

《我爱我家》这样的喜剧作品，他也可以解读出影射历史的意味，所以给《我爱我家》也做了历史编年，“用《资治通鉴》的方式编排《我爱我家》的事件，把其中的故事都推断出来。”“不止国家大事可以用编年的方式记录，一个小家庭的故事也可以用历史编年体。”

“我的文章有三分之一是和历史专业相关的。”他说， “但是我已经对学术没兴趣了，不会去读博了。”

底层残酷物语之外，还有中亚共和国和ps4游戏

让他封号的《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里的中国农村》也酝酿了很长时间。这源于他回农村老家过年的经历，看到亲戚们都在玩一个自己从来没听过的视频app，便也好奇地下了一个。经过连续几个月的观察他仍感惊奇：各个直播画面像“大通铺”一样，里面的内容让他无法理解。

他说，观感的不舒服并不是瞧不起看视频或是参与视频的人，而是出于对“人”本身的关怀。“我没在那篇文章里写的是，里面有专门讲黄段子的频道，特别特别黄，还有小孩子参与。还有各种身体自残的行为，狂吃东西的，跳冰河的，一直喝酒的，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家是学医的，我知道这对身体伤害特别大。”

“看到这个让我想，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这是个主要用户面向农村的app，并不为主流媒体知道，我写这个app，这怎么能是营销号？如果我研究什么就是给什么做广告，那需要给我钱的品牌是不是很多？”他半开玩笑地说。

通过这个x博士公众号，他遇到了一个经常去中亚蒙古的“哥儿们”，他想跟这个朋友一起去图瓦还有卡尔梅克共和国，看看有什么可以写的。图瓦和卡尔梅克共和国都属于俄罗斯联邦，清朝时图瓦地区也称“唐努乌梁海”，隶属乌里雅苏台办事大臣管辖，卡尔梅克是欧洲唯一信奉佛教的地区。这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同时也产生写作的计划。“中国大陆已经有太多地方都被写过了，所以要去这些去的很少的地方写点东西。卡尔梅克共和国有一个类似道家的塑像，我就说是不是丘处机，去调查这个应该比较有意思。”

他又说最近在玩的ps4游戏《血源诅咒》很值得写，这个销量超大的游戏其独特的美学和世界观非常吸引他，“这个游戏体现出的维多利亚风格，充满《开膛手杰克》的美感，还有《克苏鲁神话》，非常棒，玩了之后我又重新找了《克苏鲁神话》，之后想写这个。”《克苏鲁神话》是霍华德·洛夫克拉夫特（1890年8月20日－1937年3月15日）美国恐怖、科幻与奇幻小说作家最著名的作品，有一套完整的宇宙起源论还有神话体系，认为宇宙的源头就是黑暗、邪恶和混乱，最终也将归于这些。

cult、猎奇、暗黑什么的，那只是我的一小部分

x博士的暗黑猎奇内容让人好奇他的世界观，当追问这个问题时，他有点为难地说，“如果非要压榨出一个世界观来，我的世界观并不来自于任何我喜欢的架空的神话故事，《北方故事》就是我的全部世界观，我开公共号就是为了这篇故事，这也是我最想花精力写好的小说。”

他在x博士推送过的《北方故事》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经历的动荡和爱情，迫害与被迫害，生育还有灭亡；故事篇幅对比其横亘的年代来说并不长，只是一个简缩大纲——他也认为自己会继续扩充这个故事，因为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他要追求的“世界”是融合苦难、爱情、逆境和生存的大型个人史。有点接近60年代出生的作家余华、阎连科等人的宏观历史背景下的个体叙事。

但是霍并不同意我用主题和风格拆解作品的说法，强调说，“这就是我的全部世界观，一个人面对逆境时所过的一生，主题和风格并不重要，你不能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十九世纪的风格，这样说没有意义。”

“我们真的聊了很多，希望您能把我这个人写全点，不光是cult、猎奇、暗黑什么的，那只是我的一小部分。”在访谈结束的时候，他重复了好几次这句话。

他在已经封掉的x博士号里以朋友圈预览的形式推送了一篇《x电台特刊》，里面是各种各样与等待和爱情有关的歌曲，从坂本龙一到张学友，它们都指向他推送中的自白：“我在等待一次来临，一个回归，一个公允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