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恶棍列传|玩物

是时候谈谈电影了。谈一谈在电影院里,令人想要殴打他人的那些事。

2016年06月28日淡豹 北京

随笔

 

是时候谈谈电影了。谈一谈在电影院里,令人想要殴打他人的那些事。

 

1. 迟到

大银幕上惊心动魄,而黑影从面前穿过,像大犀牛,有些客气地说着“不好意思”蹭过你的膝盖,另一些大犀牛踩你的脚。大犀牛坐下后还左顾右盼,谈谈电影已经演到了哪里,表达一番遗憾,弄头发,咕咕咕地喝饮料。

今年四月北京电影节,我去看森田芳光的《其后》,正值一片安静苦涩,前排两个黑影大大迟到,落座后百灵鸟一般相互啄个不停,吃喝都动作很大,把大银幕转换为自己的皮影戏舞台。令人气绝的是,散场后我在电梯上又遇到这两个人,正在议论电影,小丽说,“和《风柜来的人》很像啊!” 小明回答,“这部更躁。” 什么,你们熟稔名作吗,还是爱好以爱好者的方式谈论电影呢?假如真爱好电影,好像要对其他观影者多一点关心和同理心才对。

致迟到恶棍:

第一,迟到就别进场了。不要说“可它对我很重要,必须看”,重要就早出门。既然迟到,不如去吃一场完整的烧烤吧。

第二, 这就涉及到改票制度。我的愿望是:最好电影院改革,开场后绝对不许进,却可以改签,就像高铁票。这或许能缓解迟到入场现象。对于电影院来说,观众下场再来还多消费一罐爆米花,多好。

第三,再说,为什么迟到?真的只是因为堵车、加班、教授拖堂、老板压榨吗?来,自己说,是不是因为进电影院前吃蛋糕吃杨枝甘露喝咖啡谈恋爱吃有机牛奶冰淇淋(特地说明要甜筒不要小碗),小刚等小芳去洗手间五分钟而小芳因为小刚在外面等着因此又补了妆(两分钟)?不要一个等一个,早些进场吧。

第四,如果确已迟到,又不肯改吃烧烤,非要看电影,那么:

—— 带汽饮料在场外打开,不要入场后拧瓶子、起易拉罐。

—— 外套在入场前先脱掉,挂在手臂上,以免坐下后再挪挪蹭蹭脱外套。

—— 千万不要再在座位上扑啦啦搞头发,不必扶正刘海、解散马尾辫、把长发从背上搬到右肩膀前面去!

—— 两个人一起迟到,前面的人在挤过观众席时已经说过“不好意思”,后面的人就不必再说了。

总之,迟到恶棍以少言少动为妙,把自己想象成田园诗人或假释犯吧。

 

2. 吃东西

看电影中途不宜打开瓶装或罐装汽水,打开时的声音非常讨厌,泄气绵久不绝,像放屁。也不宜吃烤鸡翅这样香喷喷的食物。

看动作神怪大片时吃爆米花,这或许已经是由北美引进、再抵制也无济于事的新传统,但放映艺术电影时实在不该允许把爆米花、瓜子、烤鸡翅、比萨饼带入场内。这些响亮的食物与电影风格背道而驰。

 

3. 蜜语

谈到蜜语型恶棍,我真是怨气冲天,停不下来。

叶三曾振聋发聩一问:“为啥一对男女来了电影院就特别爱说话,为啥。” 真纳闷,为什么非要在看电影时聊天?日常生活中本来大多数聊天都不必要,边吃饭边说话、遇见熟人时打招呼、见面时聊天,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是社交压力和文化习俗,很少有内容本身真正具备意义的交谈。看电影正好给人不必说话的机会,两小时不用和别人聊天,干嘛不好好享受这个时间?

小说家伊坂幸太郎有一次去看谍战片,听到充满兴味的无知猜测。一位女士问丈夫,“为什么这两个人不用无线电发报机联络?” 伊坂很痛苦:五分钟前无线电发报机刚在屏幕上明晃晃被炸掉了呀!还配有特写。这种天真的喧闹真是让人万念俱灰,也说明,不认真看电影,会导致更不认真看电影。我以为,若没能理解某个部分,理应好好观看,努力理解,在走出电影院后再询问。一时忽略后再多重对话,只会越来越看不明白,问问答答无穷尽也。

上个月我去看电影,流年不太利,后座正在热恋。男生强行讲解剧情,感佩赞叹,女生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喜爱,对他的个性化音轨笑个不停,构成轨外之轨。我频频回头瞪他们,然而这些意在提醒的注视没有让他停止,他反而认为我粗鲁无礼,大声说,“看什么看!再看我打你啊!” 这位情郎兼职配音型、蜜语型、打人型三种恶棍,真是奇才,我简直要哭出来(怂掉后我未敢继续看他,后半程他坚持说话但没有打我,关心我命运的读者可以放心)。

唉,在这个时代,电影院里充满形态各异的、大多面善的、日常的小恶棍。在他们看来,瞪着眼睛的我倒是个侵犯隐私的坏人,打扰其恋爱多半是出于妒忌。看电影时我真是非常讨厌人类,因此我喜欢一个人看电影,就可以充分地、堂而皇之地生气。

其实我经常怀疑,婚姻或晚期恋情不幸福的原因之一,是初期双方都不时装作白痴,还相互配合,殷切回答对方傻瓜般的提问。并且初期双方约会不得已地过多,在各种不该约会的地方约会,在不必谈恋爱的时候为表达热诚而“谈”得太多。别急,三个月后,公平准则就会收回那些错置的注意力。

 

4. 闲聊

不过,以上还算是关于剧情的对话,“剧情蜜语型恶棍”比起那些“闲聊蜜语型恶棍”,已经算好得多了。闲聊蜜语型恶棍会猜测电影嵌入的品牌广告究竟是薯片A还是社交媒体B(虽然明晃晃的手机LOGO已经露出来了),或者不断刷朋友圈,让手机屏幕亮得耀眼,儿童般一刻也停不下来(可你手指刷得那么快,朋友圈具体内容也看不到啊)。

如果你是好观众,同伴却是个硬要和你聊天的恶棍(这时我正在严厉地瞪视你们),那怎么办?建议你保持沉默,最多点点头,目光凝视屏幕,等到电影散场后把我贬损一番,“哎呀对不起,刚才不是不跟你说话,是旁边那个人特别事儿。” 世俗友谊经常是在八卦他人以及并无正当理由的共同嫌恶的基础上建立的。你既欣赏了电影,事后还增进了友谊,何乐而不为?假如你在电影中途回应他的闲聊,我告诉你,他倒是根本不会记得,这并不能深化你们的友谊或者爱情。

我始终觉得,对电影的态度有三种:享乐、沉浸、服从。

享乐者欣赏娱乐产品。

沉浸者在这片刻忘记自我,进入幻境。

服从者的自我明晰。服从面前巨大的力,服从者惊叹,臣服,心甘情愿,其中没有任何幻觉可言。

电影属于大银幕,服从于这尺寸、音响、画面都巨大的力量,是我们的小性命练习谦卑的时间,不该浪费这样的机会(当然,在电影院里我经常犯愤怒的罪)。电影意味着生活之外还有生活,我们不该在电影院里继续生活里的恋爱、争吵、友谊、育儿、心不在焉。在《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中,瑞·蒙克记述:

“维特根斯坦最喜欢的电影流派是西部片,后来也看音乐剧。在被自己的讲座弄得疲惫和厌烦之后他总是去看一部“片子”,陪他的是朋友马尔科姆。他总是坐在电影院的第一排,在那儿他能完全沉浸在影像里。他对马尔科姆说,这种体验“像一次淋浴”——冲洗掉他对讲座的考虑。

“当时的惯例是影片结束时演奏过国歌。此时观众要起立,恭敬地肃立。维特根斯坦无法遵行这个仪式,在它开始之前就冲出电影院。他还发现自己受不了通常在影片之间放映的新闻片。随着与德国的战争迫近,新闻片愈来愈爱国和好战。维特根斯坦的火气更大了。他还写信给新闻片制作者,指控他们是‘戈培尔的好学生。’” (页427,王宇光译)

即使纯粹娱乐性的“烂片”也能以其强大完整、团圆悲情的叙事——以虚构的力量,洗涤我们生活于生活中时的那些疲惫、理性、不完满。把生活,无论是恋爱、友谊还是国族主义政治,强行植入电影院,那是不道德的。

 

5. 其他一些不宜做的恶行

- 不宜一直挠自己

- 不宜拿出震动中的手机查看是谁来的电话

- 不宜揉搓塑料制的矿泉水瓶

- 不宜揉搓面料哗哗作响的防雨外套

 

6. 如何对付电影院恶棍?

电影果真是幻觉和隔离的艺术。恶棍谈笑风生时,哪知道周围的人已经在辛苦忍耐想锤他的心情。这简直就是人生的隐喻:你进入黑黢黢的隧道,准备一场探险,以为身边是同路人。但你们根本不能相互理解,在大部分时间里,你们怀着憎恨,打扰彼此,也打扰着面前的理想,到最后,人皆叹气,“世上真是充满恶棍啊!”

总之,很多人不考虑他人,而我们需要将这点纳入考虑,出发去看电影前就对失望作好准备(真是种悲观主义训练)。那么,该如何对付电影院恶棍呢?

—— 在北京电影节经受多场重击后,我感到可以从买票环节预防恶棍行为:尽量往前买,最好像维特根斯坦那样坐第一排。我宁愿被大银幕所伤,也不愿受恶棍突袭。

—— 带一顶帽子。需要提醒身旁的恶棍停止聊天、打电话玩手机时,以帽击伊,就避免肢体碰触。也可以使用书或报纸(印刷品卷成圈状,轻轻击打恶棍)。

—— 正值上海电影节,好看电影很多,而我的编辑郭玉洁的回避之道是根本不去必将拥挤的电影节。恭喜了,上海电影节的恶棍!因为郭玉洁这个人的拳击水平很高,她没有买票是恶棍的幸运。

—— 叶三曾经在看《聂隐娘》时遭遇哭闹的婴儿及其蛮不讲理的父母:“两个孩子没人帮我们看,我们看场电影不容易!”(移步叶三微博搜索关键词“关于看电影”)她得出的一个解决方案是,挑晨间场,避开周末,避开那些委屈劳累的父母和你侬我侬的情侣。

—— 木村拓哉则曾有这样的英雄举止:读中学时,有次木村从杰尼斯事务所训练完回家,遇到流氓状的大哥在封闭电车内抽烟。木村怒气冲冲,气氛剑拔弩张,可即便嘴上一直说着“不能原谅,不能原谅’,木村居然把那位大哥丢弃的烟蒂弄干净后才下车。(来自《木村拓哉的纯爱物语》,大宝翻译)或许,我们能像大神一样,试着拒绝忍受那些电影院恶棍,勇于出头、维持秩序吧?

—— 当然,圣母如我有时也同情恶棍:确实不少电影太破烂,让人难以集中注意力。有什么冷门奇怪伟大的电影,能让电影院恶棍彻底安静下来呢?我不由得胡思乱想。

我很喜欢作家饭饭的《大人故事集》,她构造一个个幻想的城市,里面有巧遇,有惆怅的温存,有烟花一样绚烂的想象力,让人觉得作者又聪明又灵巧又善良。饭饭一再写到色情电影,她写色情电影迷恋者,写色情电影演员:同学会上大家意外发现貌不惊人的他是A片演员,这令中年众人肃然起敬:原来他是全班最成功的人啊!她写色情电影导演,为布光、服装、场景呕心沥血,“远赴莫桑比克取景”,可似乎没人尊敬他这些精益求精的努力,别人眼中A片的意义与他所珍惜的不是同类。

最近的京沪电影节前,很多人说,激动啊,将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到以前只能在碟片里看到的小津安二郎、塔可夫斯基、《阿拉伯的劳伦斯》。我猜,大银幕前集体看A片,一定会是很多人一生中的头一遭吧?

会有很多人买票吗?也许并不会爆满。观众不想看A片时左右挤满人,甚至可能有单身前往的观众因为一种尊严感和紧张,买三张票,把左右空座位都买下来。

人们会习惯、愿意在彻底的黑暗中集体观看A片吗?实际上,人们在家观看A片时可能是在浴室灯光下抱着IPad,还响亮地放着摇滚音乐以回避伴侣室友、同住亲人。可能是坐在家用办公桌前,台灯暖黄。A片经常不是在黑暗中看的,也不是伴侣性爱前的亲密仪式,而是独自一人在安全半亮、拉上窗帘的家中享用的乐趣。半亮的光线能让制作的拙劣也不那么显眼,这是环境赐予的滤镜。那么,大银幕会不会令A片显得拙劣或情感不足,令执着于艺术的人不忍卒看,让人期待行动者有真情?

人们会完整看完一部A片吗,像看芭蕾舞或堂皇的体面歌剧那样等待离场时的to see and to be seen时刻,把看大屏幕A片当做一次行为艺术,还是会在结束前掩面快速溜过走道?或者中途去洗手间,秘密解放(长出一口气走出隔间时,却撞见正走进来的熟人)?其实,去洗手间,也不一定是屏幕上的图像引起冲动——也许他恰恰是失望于那些图像,他脑中出现了多年以来累积的那些更刺激的画面。

而倘若连A片都不能让电影院恶棍安静,倘若他们依旧开开心心啮噬饮料吸管,发出蛇吐信的咝咝声,探讨着,恋爱着,手机着,那我就彻底放弃。我就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摇动电影院恶棍的心,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内向下来,脸上涌起红潮了。

 

7. 等你来说

你是电影院恶棍吗,读完这篇文章,你的良心在惴惴不安吗?如果你是电影院良民,你又反感哪些恶行,有什么对付电影院恶棍的诀窍呢?请你留言,或转发,与温良苦痛的我们一起探讨吧!!


—— E N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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