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鹰记|短章

今日送上一则短文,别见怪。

2016年07月01日杜强 西安

随笔

 

大学毕业去了广州一阵,认识了不少人,经常半夜出去喝酒,有说不完的话。那回在珠江新城,聊起广东人奇怪的食谱,鳄鱼,毒蛇,还有穿山甲,说家里的猫养着养着就不见了。我是西北人,只知道猪牛羊那类哺乳动物,插不上话。得着一个空,我说我吃过鹰,肉有点酸,跟嚼轮胎似的。

可能其他人觉得不值一提,继续抽烟喝酒。我看着高楼底下空荡荡的街道,没再说下去。

那只鹰不知道什么原因落在刚冒芽的玉米地里,村里叫王才的家伙一甩手,斧头砸在了翅膀根上,鹰扑棱几下,飞不起来,王才用草帽捂住,抓了回去。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王才有三个兄弟,叫王郎、王虎、王豹,连起来就是“豺狼虎豹”。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父母会发下如此宏愿,立志培养几个恶霸出来。在那个几十户的小村庄,兄弟众多确实是件让人生畏的事情。

村里的闲人遇到我们这些小孩,总撺掇说“你俩摔一跤”,小孩就在土里抱着滚,一个骑在一个身上,半小时不动弹也不认输,闲人笑呵呵地蹲着看,说落败的那个“球不济”。球即蛋,意思是性无能。我没机会跟人摔,因为早早去了镇上读书,默认为球不济。

王家的狼虎豹都很能摔,但摔不过村东头爱吃鼻涕的大三洋。大三洋本名叫“天洋”,得了乙肝,诨号大三洋。他擅长使绊,抱住肩,一别腿,对方就得倒地,都知道他只会这一招,可谁也没办法。时间久了,大三洋没人可绊,开始强迫我们叫他爷爷。我们都有自己的爷爷,有点为难,商量去找狼虎豹的大哥王才。

王才从不摔跤,没事就揣着斧头到村后的树林里劈柴,不劈柴的时候蹲在家门口,眯着眼朝嘴里塞馒头,有点闲云野鹤的意思。我们伙着王才去挑战,大三洋正在灶房里帮他妈拉风箱,看见我们,猛拉了几把,灶门里呼呼地冒出火焰。那一跤其实摔得很潦草,大三洋一上来就别腿,可怎么也摔不动,王才力气大,抱起大三洋扔在地上,扇了两耳光就结束了。

王才就这么成了老大。后来他带着我们跟邻村的小痞子打群架,单挑时把对方从桥上扔到了七八米深的排碱沟里。我揣着半块砖头躲在后面,听见了一声喊叫。群架之后得防止报复,王才用竹片和纳鞋底的绳子造了把弓箭,砸扁铁钉磨成箭头,射出去嘭地一声扎在树里。我问王才为什么打群架,他说他也不知道。

小痞子们没再来,我们又变得无所事事,争论起王才和疯子萍萍谁的武力值更高。疯子萍萍一介女流,打起架慢悠悠地脱鞋,拿鞋朝人脸上抡,一边抡一边吐唾沫,没人招架得住。只是王才又过起了劈柴吃馒头的散淡日子,谁更厉害终究不得而知。鹰也就是那时候抓住的。

王才用塑料绳拴住鹰爪,端起来放在面瓮上,像一坨棕黑色的冻硬了的旧棉袄。村里的细狗呲着牙朝它低吼,鹰猛地张开翅膀,尖叫一声,细狗呜呜地溜走,我们也一齐朝后缩了两步。

那个村庄离县城并不算远,但我们很少到外面的世界去,只在电视里见过鹰,偶尔也能看见鹰在很高的天上盘旋。在那个高度飞过的,除了鹰,还有飞机,从我们不知道的城市过来,到另一个地方去。

王才从兜里掏出来一块馒头,掰碎了扔在鹰的脚下,王豹提醒说“鹰吃肉”,可肉过年的时候才有。王才叫我们看好鹰,自己进了屋,过了很久才出来,扔了两块肉色的东西,我看了一眼,是两节手指。再仔细看,是两只刚出生的小老鼠,浑身粉嫩,只有眼睛是青色的。鹰啄起小老鼠,昂着头吞了下去。王才很高兴,“你们也去找些鹰能吃的。”

第二天,我跟王虎提着生了锈的破铁桶到水渠灌黄鼠,王朗和王豹负责掏鸟窝。

天气好的下午,站在村后的水渠上能看见南边的秦岭,似有若无的一点蓝色抹在地平线的尽头。曾经住在秦岭深处的同学告诉我,他的姐姐被狼咬掉了大腿的一块肉,医生切块鸡大胸缝上了,我看到他一瘸一拐的姐姐,说“你姐是小儿麻痹”。作为见多识广的代价,我被他揍了一顿。

王虎倒扣着水桶扔进水渠,提上来水已经漏了一半,倒进黄鼠洞咕咕冒泡。黄鼠很狡猾,在堤坝上挖两三处洞口,上面灌下面漏,王虎守着第一个洞口,我在堤坝下找到出水口,用土坷垃堵上,第一个洞口接连灌了三四桶才灌满。几分钟之后,一身泥水的黄鼠探出头,王虎一脚踩住,用绳子拴好,吊起来攥在手里,对我说“你看,多好看!”噘着嘴刚要亲,被黄鼠咬住了嘴唇,他啊啊地叫,我伸手在黄鼠脖子掐了一把,救了那傻逼。王虎气呼呼的,到家里翻出钳子,掰掉了黄鼠的门牙,扔给王才的时候,我看着黄鼠的鼻尖,第一次知道这么小的生灵,血也是红的。

鹰撕开黄鼠肚子,吃了口内脏,王郎王豹回来了,晃了晃手里的鸟,“两只铁链子”。铁链子还是雏鸟,刚长出的羽管像针似的扎在身上,啪啪两声,被王朗摔死在水泥地上。

鹰饱餐一顿,王才杵着胳膊,架起它志得意满地回了家,像个哈萨克猎人。

好多年之后我在县城遇见过一次王才,也是夏天,他踩双皮凉鞋,寒暄了几句,然后夹着假冒名牌包转身走了。

回到家,王才让王双狗揍了一顿,骂他“胡成精”。双狗是豺狼虎豹的老子,揍他们本就不需要理由,这次揍得又很正当,但王才还是决定带着他的鹰离家出走,结果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在平时劈柴的地方,他找了棵最高的梧桐树,砍下十几根枝桠,在树上搭了个窝棚。

那天傍晚,我抬头看着豺狼虎豹,他们人手一根烟,在夕阳的余晖里晃荡着腿脚,显得很逍遥。梧桐树太粗,我爬不上去,央求他们下来给我搭个人肉梯子,王才看着我说,“你回去吧,我今晚在这过夜。”说完逗着他的鹰,不再理我。走了很远,我仍能看见梧桐树上时明时暗的四点星火,心想,我也要到树上去。

在我家屋子的大梁下,团着一个灰色的燕子窝,燕子扑扇着翅膀回来喂食,我趁机关了门,拿起一根竹竿,赶着燕子在屋里乱飞,半小时后燕子筋疲力尽落在地上,我抓起它揣在兜里去找王才。“燕子是喜鸟,不能抓,放了。”王才坐在树上说,“你真球不济。”

我觉得很没面子,比不会摔跤还要没面子,只是舍不得走,接连几天守在树下。王才有了鹰和窝棚,越来越像老大,狼虎豹受他支使,每天进贡馒头、黄鼠和我叫不上名字的鸟类,爬上树送给王才和他的鹰。我不清楚那只鹰的魔力究竟在哪里,王才竟然为它离家出走并打算一直住在树上,也许拥有一件世人都无法拥有的渺远的东西会让人变成傻逼吧。那只鹰不属于我,我不知道。

几天后王豹来找我时我正在打小霸王,他说因为没能抓更多的黄鼠,他哥打了他。王才以前从没打过他。

通往村后的小路弥漫着一种草木败坏、尸体腐烂的气味,王豹走在前面,布鞋踩下去,挤压出枯枝败叶里污浊的黄水,他几步小跑下了长坡,拨开灌木,一只斑鸠扑打着翅膀,朝着昏暗树林边缘的一片亮光飞去。

我们看见王才站在那棵梧桐底下,咂着烟,鹰放在半截石碌轴上,脑袋已经不见了,脖子流出的血滴出一条紫红的痕迹。

“哥你咋把鹰剁了?”

“没意思,吃了算了。”

王豹转身去找柴火,我站在原地,看王才拔毛,鹰剁成一块一块摆在碌轴上,扔掉了脖子。狼虎豹结伴回来,一人手里捧着几根干树枝。王才用打火机点着树枝,我们每人一块鹰肉,用树枝穿了,搭在火上烤。王虎对大哥王才说,“爸说你再不回去,他就把你弄死。”“等会儿就回去了。”王才说,“不好吃,太顽了。”我一边嚼鹰肉一边对王才说,“你脸上有血。”

暑假很快结束,我进了中学。那次毕业去广州,我爸告诉我王朗在广州打工,让机器压掉了三截手指,赔了三万块钱,王虎还在,问我要不要见他,我说算了,不知道说什么。王豹晚我一年,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学,在县城遇到过一回,颧骨跟病变了似的,突出两个疙瘩,像他爸。王才也打过几年工,后来一直待在村里,等着娶媳妇。他不劈柴了,躲在家里看电视,他家太穷,人又木讷,没姑娘看得上。倒是疯子萍萍,已经嫁了四五回,每次都因为精神不正常被退回来,家里拿了彩礼,盖起两层楼房。

最近几年不回村里,偶尔还会想起困在村里的大哥王才,等到他娶了媳妇,也许又会到广州去寻找别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时在电影院,我会疑心,想着也许影厅后排会有人放飞一只什么鸟,让它扑打着翅膀撞进银幕的一片银白,像是斑鸠飞向昏暗树林边缘的那片亮光。这些奇怪又矫情的事情当然永远都不会发生。

 

—— E N D ——

杜强,记者,曾在《南方人物周刊》、《时尚先生》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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