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噶尔

从陌生到发现喀什老城的美,然后再目睹它的消失,游莉用镜头观察和记录下了一段短暂而漫长的时间。

2016年07月27日游莉 喀什

视觉

我在喀什投入了太多观察,深入在卑微的,庞杂的细节中,无法也并不想要给出判断。我相信其中不乏某种“无意义的魅力”(鲍德里亚语),但这信念本身也是私人的,即便语言能够完满呈现,也未必能给他人带来一闪灵光。何况文字与照片一样,只有在放弃沟通的时候才能忠实呈现。

如何认识一座陌生的城市,往往取决于接近它的方式,我第一次来到喀什,缘于一位拍摄古建筑的摄影师同学,早在之前几年我们就有提议,但由于当时种种安全上的因素,直到2010年我们的喀什之行才姗姗来迟。和南疆的大部分城市的格局相似,喀什也分为老城和新城两个部分,汉族人居住在新城,维吾尔和其他少数民族大部分居住在老城。在当时,政府开始对生土结构的传统民居改建和拆迁,只不过似乎资金上还处于捉襟见肘的情况,尚未显出之后如火如荼的气势,人们仿佛刚刚开始忧虑官方的承诺,老城中日常的气氛还没有被侵扰。

我们每天的活动,是在一位工作在当地文化单位的维吾尔朋友的陪同下,沿着每条街每条小巷去寻找需要拍摄的建筑。这种工作方式很像在头脑中建立一个三维模型,具象的建筑物,逐渐的在二维地图上立体起来,对应到街道和小巷的名字上。喀什位于西部边陲,使得它的日出时间要晚于北京两个小时,日落等同,而我们又习惯早起晚睡,所以在喀什的时间,似乎总有一种错觉,仿佛每天凭空就多了三四个小时,白天黑夜都变得很漫长。当中国的其他城市入夜之际,在喀什,天还可怕地亮着。而当我们身处月色之中,喀什老城又展现出另一种相貌。我的摄影师朋友用黑白胶片拍摄大画幅照片,为了照片的影调反差不那么强烈,那时候,我们每天清早要赶在太阳没有完全升起之前出门,如果天气碰巧多云,加上日落之前的那段时间,几乎整天都工作在喀什老城,只在午饭前后休息一两个小时。接近深夜,我们才结束一天的行程,回到旅馆整理每天的胶片,素材和记录。这种拍摄强度,即使停停走走,一天下来也对体力的要求非常高。我这么说似乎喀什老城是个硕大无比的地域,事实上,大多数游客用一天时间就足够把主要街道和景点浏览一番了。如果你碰巧看过改编自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赛尼(Khaled Hosseini)同名小说的电影《追风筝的人》,一部发生在喀布尔,却在喀什老城取景的故事,在那几年,你可以在老城的街头巷尾以及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辨认出很多电影中的场景。

次年春天,我们再次前往喀什,老城改建的施工进度已经明显加快,很多之前照片中取景的场所,已经被拆除了。这种速度越来越难以预计,有时前一天还存在的一个老建筑,第二天再次经过可能已经面目全非。到了秋天,之前承诺不会纳入改建范围内的区域也已经夷为平地。所谓的危房改造项目很快就超越了平衡点,变为打造另一座旅游重镇的景观工程。在此期间我开始用临时购买的录音笔进行实地录音。因为消失的不仅仅是眼前可观的街区,还有一个声音的城市。

 

 

 

 

 

 

当时,我申请国内的长期项目摄影基金未果,所以只能凭借有限的条件和机会前往喀什,住上个把个月,之前有计划的工作状态,变成一项寂寥的活动。我偶尔会在周边做个短途旅行,在其他乡镇住上一两周,然后又回到老城。按照已经养成的习惯,每一天在同一时间,规律的,从旅馆出发,按照同样的路线在同样的街道闲逛。这一行为慢慢引起了老城居民的注意。维吾尔族是热情,精力旺盛,好奇心重的民族,当他们注意到每天有一个人重复地从他们眼前经过,就会很自然的需要了解这种“不正常”的动机,开始找机会和你聊天。他们常误以为我来自哈萨克族,我们用匪夷所思的语言了解对方的意思,一来二去,那些每天坐在路边闲聊的维吾尔大爷开始邀请我去家里做客。旅馆边的小贩也开始每天同我打招呼,如果他们骑着自行车碰巧在路上遇到我,也会跳下来七嘴八舌的说些问候的话。我的身份不再是一个摄影师,而是一个游手好闲者。

每个去过喀什老城的人都会记得那些个神圣的路口,每一处都有着无数的典故和传说,吾斯塘博依路,欧尔达希克路,阿热亚路,土曼路,直到景观纵横的高台民居。它们当初被建造的时候,一定有神的参与,否则怎么可能在任何季节,任何时段,任何角度,都可以发现新的美感?连接这些路口的是一个又一个分门别类的巴扎(市集)。瑞典学者贡纳尔·雅林这样描述,“只要你身在喀什噶尔,巴扎就随时在你身边,那是全托制的公共幼儿园,星级老年公寓,是合众国际社的新闻中心。”穿梭其间的人群都像神话世界中的英雄,只要脚踩大地就能获得无穷的能量,那种人声鼎沸,人间的烟火气,是令每一个外乡人都极其震动的。

 

 

 

 

夏天,巴扎里的店面用遮光布遮挡阳光,一个连着一个,人的眼睛在忽明忽暗之间看到的是一个个曝光不足的巴扎,烤肉的味道,抓饭的香气,四周弥散的香料味掺和起来,你可以就在路边的烤肉摊坐下来,那些小店很像欧洲街头的咖啡馆,一排排板凳和小桌子摆在路边,由店面支起一个凉棚,不同的是,烤肉和馕,茶和缸子肉取代了咖啡和糕点。还有一种手工冰淇淋店,总有一群男人围坐在一起,每人捧着一小盒冰淇淋,拿着小木板不胜怜惜地将羊奶牛奶冰淇淋塞进嘴里。冬天,菜巴扎上,远道赶来的农户站的久了,就找法子取个暖,几个小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抬来一颗树干,几米长,横在路边,整个点燃,大伙就坐成一排在路边烤火。饭馆里也常有懒得劈劈柴的,就干脆把树干一点点推进炉膛里,既然结果都一样,何必白费力气。巴扎上的新鲜事,之所以花样繁多,除了玲琅满目的商品,还与维吾尔人不按常理出牌的天性有关。在老城里转得久,就会和巴扎的气息同步起来,摸到巴扎们的很多规律,周三是农户过来卖菜的日子,周五是大礼拜市集,周日是羊巴扎交易日,每天都是欧尔达希克夜市的节日。

只有一种情况,巴扎的气氛会突然停滞一下,每当清真寺响起唤礼的声音,一瞬间人群突然震动了,大家抬头望着同一个方向,随即又恢复了熙熙攘攘的状态。一些人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在自家的摊位上盖上一块布,拿起小毯子就向清真寺赶过去。这种场景发生在傍晚时分最为迷人,因为再过一会,做完礼拜的人群从艾提尕尔清真寺鱼贯而出的时候,那情形就很像什么人打开了一扇连接古代的大门。我所想到的那种古典的朝气统统可见。

 

 

 

 

 

 

 

来到喀什之前我从未觉得人可以如此之美,或者说,一如既往之美,当端详喀什噶尔的老照片,我总是惊讶于,其中人群的样貌怎么会同百十年前相比几乎毫无变化。那些长者的帽子、长衫、大衣、腰带和皮靴,都保留着传统的样式,总让我想起俄国画家列宾或者苏里科夫画中人的气息,岁月更替,对他们似乎毫无影响。这些老人总有一种令人安静下来的能力,多么活泼的年轻人在街头遇到他们,立刻变得规矩起来,停下来向他们致意,问好,像一种仪式,然后又快跑两步,回到嬉笑莽撞的样子。没有哪个城市的年轻人比喀什的小伙子更喜欢穿西装,不是那种我们熟悉的哑光的沉闷的样式,取而代之是一种装饰性的,范着珠光的面料,被他们穿起来,得体极了。我最喜欢在雨天看见这些小伙子,为了避免地面的泥浆溅到裤腿上,他们常常把裤脚塞进白色袜子里,那个情景,很像是迈克尔·杰克逊以维吾尔的方式转世喀什街头。如果他们发现你正在举起相机拍了他们的照片,他们非但不会拒绝,通常还会大呼小叫喊来几个同伴一起合影,展示一下,随即就各忙各的了。老城的女孩是另一个情景,她们不像男人们整天飘在街上,聚在茶铺、饭馆里。女孩们不知道在私密的地方忙些什么,如果在公共场合遇见她们,都带着丝巾,她们是母亲,是妻子,是女儿腼腆的神情。可在小巷子里,家门口,朋友面前,她们又无论年纪,总带着一种少女的气息。还有大街小巷里散养着的孩子们,一个个像刚出生的小动物,生机勃勃,身上都有种“不吝”的脾气,这大概源自古代的基因,何况人家自小就见过大世面,没有哪个南疆城市,比得过喀什老城那种高度发展的伊斯兰城邦面貌,这就像皇城根下胡同里长大的孩子--理应被羡慕。

 

 

 

 

 

 

 

 

 

 

 

 

我最怀念的是那些遥远的下午,干燥,炎热,我和他们一起无所事事,在小巷子里,万物在烈日下褪色,在过街楼的阴影中,听见远处的脚步声,不知道谁家的鸽子在扇动翅膀,麻扎(墓地)里的先人安睡,树叶静止。

 

 

 

 

最后一次离开喀什噶尔,透过飞机的舷窗,我终于看见这座城市的全貌,距离迫使我调动记忆中的细节来重建这座城市。我与这座老城虽然没有故乡的缘分,可它曾令我感到适得其所,也许它就是我的塔希提岛也不一定。尽管老城有热烈蓬勃的一面,我却对它怀有“故城草木深”的幻觉,人群生活在古代的阴影下,深远,沉默、殷实。我见过老城中的婚礼和葬礼,见过歌颂真主的流浪汉,见过在街头乐善好施的生意人,日常、文化、宗教都是自然而然,不过多寄望来世,也不渴念虚妄的今生,人性终于不再是个累赘。今天的喀什老城已经被改建成《一千零一夜》和好莱坞的结合体,为了吸引游客,它越来越多地超越了常识的需要,浮夸起来,表演对生活的殷切。我的照片越拍越少,大概是它和记忆中的所感渐行渐远。这是否也是那些照片中所呈现的“积极的消极”?那些空荡之中有一些什么,我并不接受。又或者从一开始,接近一座城市与构建自我的摄影,彼此虚构了目的。所有的经验也许都是对这座城市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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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莉,摄影师,工作生活在中国沈阳。个人网站 erisy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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