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奥运的难民代表队

这一届夏季奥运会上,将有一支由无国籍运动员组成的难民代表队。开幕式上,他们会持五环旗,排在东道主巴西之前,以倒数第二位的次序,高调入场。

2016年08月04日张海律 里约热内卢来源:界面新闻

特写

 

5月10日,星期二,距奥运开幕还有87天。

近一年来的每个工作日,Popole和Yolande总是在坐了2个小时公交后,在下午6点左右,来到Estácio大学位于里约西郊Jacarepaguá的校区。5月的里约,天黑得很早,当上班族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回各自的高层公寓或山间贫民窟时,这一男一女两位西非运动员,带着某种热切期望的表情,开始学习和训练。

他们穿着大学赞助的白色T恤,背着换洗衣服,坐进了课堂。

这是一节加强主语和系动词的葡语语法课。Eu Sou(我是)、Tu Es(你是)、Ele/Ela E(他/她是)、Nos Somos(我们是)、Vos Sois(你们是)、Eles/Elas São(他/她们是)。Popole在“São”这个音上卡壳了,怎么努力也发不出正确的调子。同时在进行专题片拍摄的Global电视台编导Francisco帮忙圆场,“这个音也确实太难了。”

当然,这两位已经在里约生活了三年的外国运动员,葡萄牙语远不止于只停留在打招呼和自我介绍的程度,他们早已能熟练地与居民交谈、与队友切磋,甚至接受电视台的采访。加上其母语(西非法语)与葡萄牙语很大程度的相似性,大多时候,这些交流已足够领会彼此意思。只不过,日常会话是一回事,作为文化知识的语言基础又是另一回事。学校聘请的葡语私教Suzana Patrocinio表示:“Popole的口音很好了,Yolande本来也还不错,但由于有些害羞,进步就只体现在写作上。”

但当我与他们说话时,却也很难从腔调平淡的只言片语里获取更多故事。这一方面还是语言的藩篱,另一层原因,源自两人的成长和运动环境。

电视台编导Francisco说,“他们原来替自己祖国参加非洲巡回赛时,如果输了比赛,会被丢进监狱,只给米饭和牛奶,以保证存有运动体能。注意,是监狱,而不是关禁闭,你的翻译没说错。”

Francisco认为,战争结束后,所谓民主政治下产生的新独裁者,和所有暴君类似,他们都希望通过某种和平的、国际化的方式展现自己的力量,那么摆得上台面的体育成绩,显然是一个好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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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到2003年,刚果民主共和国发生了“第二次刚果战争”,因牵扯到周边9个国家和20多个武装力量,也被称为“非洲世界大战”。为区别于隔壁的刚果共和国(首都为布拉柴维尔),刚果民主共和国(首都为金沙萨)又被称为“刚果金”。

新的独裁者,指的是在1997年推翻蒙博托军政独裁后,上台连庄掌权的“父子皇帝”卡比拉。即便停战后,该国东部地区迄今依然高频率地爆发着激烈武装冲突,以及全球最高比例的性暴力事件。自1998年来,战争、冲突、疾病和营养不良,共造成540万人死亡。

Popole和Yolande,都是战乱中长大的孩子。战争开始时,10岁的Yolande随着整村整村的居民,一并被失势的军方用大卡车拉到首都金沙萨,自此再没听到亲人的下落。与此同时,6岁的Popole,在母亲被杀害、兄弟走散后,也逃进东北部家乡布卡武的雨林中,被好心人救到金沙萨。

在金沙萨,如何安置大批涌来的孤儿,政府想到了柔道学校。

Yolande是个女孩,她回忆说:“我一直喜欢踢足球,但有一天在富士中心(提供救援食物)外饿肚子时,有人建议我,最好学点对将来有用的东西,于是开始了柔道训练。”男孩Popole年龄更小,似乎还没来得及选择,他说:“我什么都没喜欢过,不过柔道看起来在刚果很受欢迎。”

国家已经如此混乱,政府自身难保,体校的训练条件可想而知。没有可以保护摔打的压缩海绵垫子,只有刚刚铺成还经常带着尖刺的木板,训练时经常会被扎伤。缺乏基础的文化知识学习,输了比赛时又会被丢到大牢里严惩。在这样的苛刻条件下,Popole和Yolande都以国内冠军的成绩进入了国家队。2010年,Popole在“20岁以下非洲柔道锦标赛”上,为自己拿到了运动生涯的第一枚铜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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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8月26日,世界柔道锦标赛在里约热内卢的马拉卡纳津霍体操馆举行。来自123个国家的673名运动员报名参赛,刚果(金)代表队里,就有Popole Misenga以及Yolande Bukasa。

后来,Yolande坦承,从2010年成为正式运动员那天起,她就想着离开刚果金。前往巴西参加世锦赛时,在经肯尼亚、葡萄牙到里约一路中转的国际航班上,她下定决心,一到里约,就想办法脱队。

她听从一个临时认识的外国朋友建议,跑到了城北一个叫做Cinco Bocas的贫民窟,那里有着近900人的巴西最大刚果移民社区。

但Popole还在队里。到里约几天了,刚果(金)运动员的餐券却被腐败的领队克扣了。因为太饿,他实在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比赛,在第一轮中就以悬殊的比分,输给了哈萨克斯坦的对手。想到自己与教练的糟糕关系,他很担心赛后又被毒打严惩。

这时,暂时落脚的Yolande悄悄跑到了比赛场地,对Popole说,“我已经跑掉了,你也别跟着队里回去了,留在这里,肯定能过得更好。”

又饿了两天后,走投无路的两人,找到了距马拉卡纳球场2个街区的天主教公益慈善组织——明爱会(Caritas)。他们身上还穿着松软的白色柔道和服,但就像10多年前从家乡逃难的模样,没钱、没签证、没住处。巴西明爱会提供了最基本的食宿救助、帮忙联系更多的同乡,以及协助申请难民资格。

在等待难民身份的一年时间里,Popole在搬家公司找到了一份合法工作,却从没拿到正式合同,不久就被老板炒了。他暂时蜗居在北部社区Bras de Pina。有次在街头闲逛,他盯上了一位独自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的当地姑娘。很快,那个叫Fabiana的女孩成了他的妻子。

Popole算是在里约有了个家,不久后还添加了一个儿子——Elias,共同生活在一套空气不流通的逼仄单间里。

但Yolande从来就没有工作过,一直和一位女性朋友住在Cinco Bocas贫民窟。一年半来的所有生活费用,都由友人承担。

里约热内卢有着600多个贫民窟,在山海之间,与现代化的公寓楼群一道疯狂滋长蔓延。在这些居民人口从3000到15万不等的“免费占地”中,有相当数量地区在近年的城市改造中,加入了公共水网和电网。虽为贫民窟,但生活在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有着固定收入的工薪阶层和北部地区来的移民,甚至有大约7%的居民月入近4万人民币。这里的穷街陋巷与电影《上帝之城》和《精英部队》的场景类似,时常伴随着毒贩之间或毒贩与警察之间的激烈驳火。可是,相较因世界杯和奥运会物价和租价暴涨四五倍、直追西欧水准的城区,有钱居民也不愿搬离这里,他们已习惯了免费的房子、低价的电费。

“巴西警察是打不过毒贩的。”里约居民会这么说。于是,逃离了战乱的民主刚果运动员,又置身于毒品战争的枪林弹雨中。“不过他们从不在贫民窟里做生意”。里约人很清楚,可卡因和大麻都是下山卖给城里中产阶级的东西,绝大多数时候,只要一个帮派势力足够壮大或是警方彻底控制一个片区,那么当地就会变得绝对安全。这让两位不可能卷入冲突的难民,又有了还算性命无忧的小日子。

健硕的Popole走在崎岖而泥泞的道路上,邻里们喜欢叫他“绿巨人浩克”。“我可没钱坐昂贵的公交去体育场跑步,就在这里锻炼,虽算不上绝对安全,但也还好,也许有一天,黑老大反倒需要我去保护呢。”Popole说。

Popole Misenga为邻居们展示自己的道服。
Popole Misenga将1岁的儿子交给他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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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3年前,国际奥委会就有了把难民引入奥运会的想法。他们认为,也许有一些天赋不错的运动员,可能因国籍归属问题而错失比赛。国际奥委会找到联合国难民署(UNHCR)商量合作可能,至于具体形式,那时还没什么想法。2015年,欧洲难民危机突然成为备受关注的全球焦点,双方决定在来年的奥运会上设计一个新项目,试图通过“运动是与生俱来的人权”之奥林匹克宪章条文,以及“公平竞赛”的奥林匹克精神,在最有影响力的场合,将严重的难民问题提高到一个最引世人重视的新高度。

为了组建一支从运动成绩上也说得过去的特殊代表队,联合国难民署开始号召各分支机构,在全球范围内寻找具有较高专业运动水准的难民。

除了焦点之内的欧洲,最为人种多样化的奥运东道主巴西,也是个理想的考察对象。从葡萄牙人发现这块资源丰富的土地500年来,原住民、殖民者、西非黑奴、欧洲移民、二战难民、日本社群,等等,源源不断涌入,甚至于葡萄牙国王佩德罗四世,都曾携整个王室,成为逃避拿破仑战争的难民,直接将本不起眼的殖民地港口里约,升级成“葡萄牙、巴西和阿尔加维联合王国”的实际首都。

在巴西,族群之间虽也有过冲突,但还是通过彻底的交融混血,让这个地球上面积第五大的国度,成为种族歧视问题最小的移民乐土。当代的巴西也对全球难民敞开怀抱,大批外国人在战乱或灾荒时逃离海地、哥伦比亚、民主刚果、塞拉利昂、乌干达、安哥拉、叙利亚……来到新的家园。与欧洲情况相似,内战开始后涌来的2298名叙利亚人,成为巴西国内数量最庞大的难民群体。2016年5月初,司法部启动了一个每年接纳20000名叙利亚难民的5年计划,却在国会弹劾总统罗塞夫的政局动荡后,被临时政府以安全和接纳条件有限等理由宣布中止。

联合国难民署在巴西办事处的新闻发言人Luiz Fernando Godinho介绍,“从2014年开始,我们就借助着世界杯的热度,组织散落巴西各地热爱踢球的难民,以来源国划分出每边7人的16支参赛队,齐聚最大城市圣保罗,举办了第一届‘难民足球世界杯’。之后两年,这项简单而特殊的2日杯赛,也继续举办着。”

当巴西的难民署发起“寻人启事”之后,巴西明爱会旋即回复:我们这儿恰好有两个!接着,明爱会的人又找到Global电视台编导Francisco,把Popole和Yolande的故事告诉了他。为去探访两人所居住的贫民窟,摄制组还提前征得了当地毒枭的同意。一个15分钟的专题片迅速制作并播放了出来——没有提奥运会——因为当时奥委会和难民署都还不确定是否能组建这支代表队。

Francisco把这个纪录片推荐给了连锁柔道学校Instituto Reação的创办人Flávio Canto。这位2004年雅典奥运会81公斤级柔道比赛的铜牌获得者,决定资助两位难民运动员基本食物和公共交通,让他们到自己的一家分校恢复训练。

Flávio说,“我出生在英国,5岁就跟着家里去了美国,接着回了祖国巴西,19岁进入柔道国家队后,又跟着队里到处跑。虽然成长条件不一样,但我深知流离颠沛的不容易,也知道要避免让贫民窟那些精力充沛的孩子成为毒贩,最好就是把他们弄到柔道学校里摔打。”Flávio的第一家柔道学校,就设在里约最大的贫民窟Rocinha。

从2015年底开始,里约奥组委与洛桑总部,开始就难民运动员参加奥运会的可能性进行商谈。与此同时,生活在德国的叙利亚游泳运动员、在比利时做邮递员的伊朗跆拳道运动员,等等,越来越多高水准难民运动员的被发掘,渐渐让组建一支奥运难民代表队的构想得以落实。

“我不敢说自己的小片子促成了这件大事,但至少帮助了Popole和Yolande重获训练的机会。”编导Francisco说。

2016年6月3日,Yolande和Popole得到通知,进入了奥运会难民代表队的最终名单。站在他们之间的是教练Geral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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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3日,国际奥委会确认,一只由难民运动员组成的队伍将参与这年的夏季奥运会。在奥运史上,这也是首次以难民身份组队登台。主席托马克·巴赫说:“我们想要通过欢迎ROA(Team of Refugee Olympic Athletes,奥运难民代表队)参加在里约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向全世界的所有难民发出希望的信息。”不过,由于运动成绩、个人状况和联合国认证难民身份等考量,被全球甄选到的43名候选运动员,将只有5到10人可以入选最终的代表队名单。

如果落选,怎么办?Popole说:“确信上帝会帮助我,我很放心。”Yolande表示:“我没有这样(落选)的想法,但我一定要参加。”

巴西是足球王国,然而国奥队却从未拿过奥运金牌,相比之下,巴西在柔道项目上却一共斩获过19块金牌。里约奥组委的运动成绩部官员Sebastian Pereira,也是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的退役柔道运动员,在他看来,柔道在巴西的普及性虽与足球相去甚远,但也算得上名列前五位的群众运动了。

“巴西人很喜欢身体对抗性的项目,摔跤、自由搏击、跆拳道、柔道……绝大部分学校里都开展柔道课,在联邦体系中注册的柔道运动员,数量要远高于足球、游泳和排球运动员。可以说,柔道是巴西专业系统性最强的运动,当然,如果放在街头、沙滩的全民参与标准,那自然远不如足球。”Sebastian说。

在柔道学校,Popole和Yolande的教练,是个73岁的老头,名叫Geraldo Bernardes。他曾带队参加过首尔、巴塞罗那、亚特兰大和悉尼四届奥运会,也是巴西柔道的金牌教练。他说:“依照奥运选拔标准,他俩的水平还比较低。不过,这块场地还有其他巴西高手在训练,他们在这里注定能大副提高运动技能。”

“也许由于在他们国家输了比赛会被严惩,导致不惜一切代价去获胜的心理,让Popole在训练时的攻击性过强,动作也不太干净。”Geraldo做出这番评价时,Popole正与训练伙伴缠在一块。Geraldo把Popole叫到一旁,再一次灌输“公平竞赛”的道理。

柔道学校创始人Flávio很遗憾,奥运会只给了5到10个名额。“实在太少了,应该弄40个出来,他们的故事能给全世界一个积极榜样,让人们相信运动是能够改变命运的;能让人们知道,不是难民来了就要炸了我们国家、抢了我们工作,只要是人,就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活。”

”即便最终没能上奥运名单,他俩也已经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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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3日,Yolande和Popole得到通知,进入了奥运会难民代表队的最终名单。Yolande在擦拭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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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止2016年5月中,国际奥委会已经资助了Popole和Yolande四个月。每人6000美元的款项,先是打到巴西奥组委,再由Sebastian的同僚直接转给难民运动员。虽然里约热内卢的物价和生活成本已经向西欧发达城市靠齐,但生活在无需支付房租、水电网费极低的贫民窟,周一到周五坐公交往返训练,场地免费,文化课程免费,加上至少管一顿饭。有了这些便利条件,每月1500美元的资助也就绰绰有余。

当然,这笔钱也并不多,过惯了穷日子的两人,还得精打细算着为长远考虑。晚上9点训练结束,接受采访,教练Geraldo也会替他们着想,对记者暗示:“采完了的话,公交班次太少了,他们怎么回去?”

好消息是,他们最后都进入了奥运会难民运动员的10人名单。而且,国际奥委会决定资助难民至少到奥运结束,拨来了新的一笔款项,还是每人四个月6000美元。

奥运结束之后,Flávio的柔道学校,以及给予两人葡语课程的Estácio大学,也会继续为两位难民提供帮助。“他们来里约时,文化程度只停留在7岁水平,如果要有尊严的生活下来,必须接受教育,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能真正享受追求更好生活的权利。” Flávio说。

采访结束时,我问他们喜欢里约热内卢吗?Yolande说:“这里人好多,我已经生活在这里了,我需要去喜欢它。”对于Popole来说,他已经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家庭。“无论你生活在什么地方,都得去喜欢它,因为总得把生活过下去。”

但仅仅一年前,在他们和奥运会还没有任何关系的时候,在Francisco拍摄的那部纪录片里,Popole和Yolande曾回忆在非洲时看过的里约宣传片。他们坐在望向面包山的海滩大礁石上,对着镜头说:“基督山、沙滩足球、比基尼、狂欢节,那应该就是天堂吧。”

 

——END——

张海律,记者,旅行者,专栏作者。

所有图片都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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