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在奥运开幕式上跳舞|短章

一位中国阿姨,即将参加巴西奥运会的开幕式表演。

2016年08月05日淡豹 巴西

个人史

 

口述:陈菁

采访:淡豹

 

2015年我退休以后,总是有种壮志未酬的感觉。

我从小喜欢文艺、热爱体育。按我的身材,不是干这两项的材料。我灵活性和柔韧性都还不错,但不够高,只有1米59——因为自身先天条件限制,还有当时的各种社会因素,没能在年轻时成为专业的舞者或者专业运动员。但我就是喜欢。现在年龄大了,退休后在无锡江阴教国标舞,也自己锻炼一下身体。

说实话,我的后半生,如果只能做个文艺体育爱好者,或者做个普通观众,其实我心有不甘。

正好在这种时候,机会来了。我女儿2014年恰巧调到巴西来工作。她说,妈妈你那么喜欢拉丁舞,爱好体育,应该来巴西看看。第一个,你跳的国标舞就包括桑巴,那是巴西的国舞,你来看看他们是怎么跳的。第二个,马上到2016年里约奥运会,可以来报名志愿者呀。

我一听,就觉得那如果能实现这个梦想,就实在太好了。南美从来没来过,就算最后选不上志愿者,来观光一下也值得。

那得朝这个方向去准备了。我想,怎么办呢?首先,要当志愿者,那得学葡语呀。我就在网上搜,看去全国哪个地方学葡语。葡语的特点是,分葡葡和巴葡,像葡萄牙和非洲一些葡语国家,是说葡葡,巴西说巴葡,两种语言区别有点像咱们南方人和北方人方言不同,山东人和广东人对话。

我想,得找有巴西老师授课的地方,学巴葡。搜到西安有一位巴西外教,在西安交大里头上课,我就报名去了西安,学了快六个月,四百个课时。

我1960年生,学葡语时55岁。同学全部都喊我阿姨——连喊我姐的都没有。绝大多数都是九零后,个别八零后也比我女儿都小。我跟他们住在一起,住的集体宿舍是学校给订的民居,一套里有三四个房间,每个房间里摆四张上下铺,我就睡上下铺。那些年轻人就说,阿姨你这么学,让我们年轻人怎么办呀?

没有电视,也没有娱乐,从早学到晚。每天上半天课,三个小时,回来以后光整理笔记就要占据很多时间,我感觉根本没有时间背单词。我就想,单词以后再背吧,笔记现在尽量趁当天整理出来,有不懂的还能问老师。那些年轻人就跟我说,阿姨我们能花钱买您的笔记吗?

半年学到普通程度,能说。一到巴西,还是感觉不行——自己组织一下可以说,听起来费劲,当地人口音重,说得又快。

这是我做的第一个准备。

去年11月份,我来了巴西,赶在最后一批奥运志愿者面试截止前,到达里约。参加面试,一组几个人同时进现场,先用葡语做自我介绍,他们再提一些有关奥运的问题,我们回答。

它有个考试环节跟国内完全不一样:它让我们这些面试者合作,当场创编一首歌,我理解就是志愿者之歌这种性质。让我们一起谱曲,简单几句,写词,一起演唱。我当时葡语不太过关,讨论太细节的不行,他们就同意我女儿进去,帮我表达意见,最后我们这组唱的歌采纳了我的意见,用了我提议的那句词。我们这一队,有巴西人,也有外国人,编曲子一起唱,我觉得很有趣。

里约奥组委为每位志愿者都拍摄了单人照片,贴在马拉多纳体育场的墙壁和柱子上。

 

到了里约,参加过面试,我等于已经实现了一半的愿望,已经很高兴了。

等通知期间,就快到巴西每年二月举办的狂欢节了。里约热内卢有条“桑巴大道”,狂欢节是全巴西最热闹盛大的。我女儿说:“妈妈你来都来了,光看没劲,咱们看看能不能参加进去,表演桑巴。”

在国内时,我跳国标舞已经快三十年了。能坚持那么长时间这种爱好,退休以后甚至以它为职业,除了我个人喜欢舞蹈外,很难得的一点是在于,舞蹈是我和我爱人的共同爱好。

起初,我在企业里长期从事专职团干部工作,当团委书记。做团工作,那就得编排文艺节目,给年轻人组织演出,我就自己编舞,也参加演出。那时就是业余爱好者的怡情之举吧。

到了80年代中期,国标舞传到中国,我和我爱人1988年开始学国标舞。

这种舞我是一跳就喜欢,因为它是很民间的感觉,老百姓在舞厅里都可以跳的。它英文名字最早叫social dance,就是社交型的舞蹈嘛。

最初还没接触国标舞时,先是跳交谊舞。那个年代跳得好的人少,我们夫妻可以说是是徐州跳交谊舞圈子的先锋。80年代有专门的舞厅,工人文化宫、青少年宫也都开辟舞厅,收费是一张舞票几角钱,很便宜。

不过,我们俩去哪跳舞,好像基本没花过钱——当时在徐州舞厅,我和我爱人很有名气,走到哪个舞厅,我们跳,大家都会停下来看我们跳。所以好多人给我们送票。各个大企业经常在舞厅包场,他们知道我们跳得好,在全市有名,就来送票,邀请我们去。跳给他们看,也是带头,也是活跃气氛。

在当时比较轰动的是,结婚时我们没有办酒席,是在工人文化宫举办了一场婚礼舞会。当时我做团工作,不少区局的团干部都来观摩,来看新式婚礼是怎么搞的。我们在舞会上给大家提供香槟、糕点,有点西式感觉,那是86年春节的时候。当时觉得这种形式真好,也新颖,也能展示我俩自己的风采,来的宾客还都可以翩翩起舞,就觉得真好。那时徐州还从来没有过这种婚礼。

学交谊舞,要求的地方不太大,在家里学会几步,就能直接上场进舞厅跳。国标舞不一样,国标舞说实话,你要是没有一二百平方米的场地,基本上没法练的。

所以学国标舞也挺艰苦。你不可能老是进舞厅里现去练呀。没场地,我们就去公园的溜冰场练,等冰场不对外营业了,我们就过去练。

我印象特别深,有了孩子以后,我们俩晚上业余时间在室外练舞。那时候孩子很小,就给她一个小三轮车,说你在这里骑骑吧。她骑不动了,就停在边上。我们俩老在跳,动作大,就不会有蚊子叮我们。孩子累呀,停在那里,就挨蚊子叮。我们跳完了过去看她,浑身上下都是蚊子咬的小包。也挺难过的,你看我们为了自己的爱好,让孩子吃苦。我们正常时间要上班,业余时间要练舞,对她照顾很少。当然这也锻炼出她的独立能力,现在也很独立。

后来我们就自己租舞厅里的时间段,租场地,包下来,我们自己练舞,请外地老师来教,我们逐渐也开始教。那时,跳舞还是太民间的东西了,只要有场地就可以教,还不需要作为社会团体登记。

为跳舞我们付出了很多。刚开始学的时候,师资匮乏。没有专业跳这个舞的嘛,都是业余,所以我们要挤出时间,到全国各地去求学。还为学踢踏舞,去青岛参加了全国第一届踢踏舞培训班。到1990年,我们拿到了全国比赛的第一个单项冠军,是快步舞的;伦巴和恰恰拿了季军。拿到了全国单项冠军,就开始业余教学了,也到各单位去教。

参加舞蹈比赛,得保持身材,控制饮食,我一直是90多斤。后来停止参赛以后,体重以每年五斤的速度在递增,很恐怖。当年,90年代时,可以说所有的减肥药我都尝试过。

最后一次参加国标舞比赛是2001年的第15届全国锦标赛。后来停止参赛,两个原因,一个是年纪大了,再一个是,现在有了专业舞者,年轻人跳得太好了。有专业院校在,我们这代人就告别历史舞台吧,不再参加比赛。我们也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段,中国第一代国标舞爱好者。

我这个人吧,有个特点:学什么东西,我一定要把它学透,学到最好。我兴趣广泛,人家有的就问我,“你怎么玩什么都能玩好?” 其实我不是,我是“老太太吃柿子,净捡软的捏”。如果这个项目我能做好,我就去做它,要是我玩不好,我就不去玩它。

所以一般的项目,我只要参加的都比较有成绩。国标舞得奖,游泳、桥牌都进过市级队,还作为江苏省女子桥牌队队长,带队参加过全国锦标赛,拿了全国第三。

在仪表系统企业里,我从普通的专职团干部一直干到团委书记。后来从企业调到电视台,干了二十多年,直到退休。

两次里约之行期间,我还赶回国参加了江阴市的游泳比赛并获奖。

 

里约狂欢节规矩是这样:狂欢节持续一周,表演在里约举世闻名的桑巴大道上进行,能在桑巴大道上跳的,必须是舞蹈学校的成员。舞蹈学校就像咱们这边的舞蹈培训班一样,学生在工作上学之余,到学校来参加活动。像我这样的外国人,得属于某一个舞蹈学校,才能参加表演。

我女儿帮我联系上一个乙级舞蹈学校,我报名填表,写自我介绍说明我是一位舞者,交500雷的服装费(大约1016人民币),不用考试,它就同意我参加了。巴西人可相信人了——你说话他们是会信的。

巴西狂欢节对舞蹈的演绎,和我们中国是完全不一样的。要是在中国,团体舞蹈,以学校名义参加,肯定要讲究整齐划一。在巴西是绝对不需要,完全让你自由发挥。你必须会唱自己所属的舞蹈学校的校歌,边表演边唱歌,但舞蹈动作上按照校歌的桑巴节奏去跳就可以了。基本保持队形,差不多在一排,就OK了,动作随便跳。

我一开始还有点担心,怕他们太专业。人家是桑巴王国,我再在国内爱好舞蹈,桑巴对于我们也是舶来品。能跳得怎么样?不知道。到学校一看,我就定心了,没有问题。

对我来说,狂欢节表演,困难的不是舞。 舞呢,我还是有底的,教了这么多年。正式狂欢节之前,在柯巴卡巴纳海滩上,也有些群众集会跳桑巴。我参加进去跟着跳,巴西人都夸我跳得好。所以对于我来说,动作不难。

难的,是唱校歌。校歌要葡语演唱、口型一致,到时候表演,一个个学校边跳边唱经过桑巴大道,旁边坐在水泥看台上的评审给各学校评分。除旗手、花车、桑巴女王、乐队、评分外,有一项标准就是校歌唱得怎么样。我不能影响人家扣分呀。我就想,反正舞蹈动作不要求整齐划一嘛,我就不参加学校的舞蹈训练,我就天天自己在家练那首歌。

可给我练苦了!

“我的心是如此的纯净……今天将有一部电影在桑巴大道上放映……我们唱着爱的歌曲,用力地拍打着胸膛……我们来了……” 这是校歌的一部分,喊着舞蹈学校的名字,说,我们来了。

狂欢节持续一周。桑巴大道上的表演每天从傍晚开始,每晚要走六个学校,每个学校队伍三四千人,分好几个方阵。这样跳一夜,到第二天早上天亮才结束。

轮到我们学校表演那天,特别巧,正是中国今年的大年三十。之前我没参加舞蹈训练,其他人不认识我。到表演当天,我一去,他们一看,来了个中国人,热情得不得了,都帮我戴帽子,穿鞋子,弄衣服,还继续教我唱校歌,看怎么能唱出那种像巴西的感觉。

桑巴大道是中间一条大道,两边是像阶梯一样上去的观景台,有点像体育馆。每个学校都有一男一女两位旗手在前,学校开着自己的好几辆花车,穿得特别暴露漂亮的rainha,就是桑巴女王,会作领舞。后面是表演者方阵,穿着不同表演服,从那条大道上浩浩荡荡过来。

我跳了几步,他们就喊“muito Bom!” 是“特别好”的意思。领队就把我给放到方阵第一排去了——每个学校有几个方阵嘛,把我放到这个方阵的第一排了。

边跳着,那些观众一看,嘿,这儿有个中国人!他们也很兴奋。跳舞时候可以跟观众互动的嘛,我就跳给他们看,给他们抛飞吻,他们也回报我,我经过桑巴大道,一跳起桑巴摇滚步的摇摆动作,观众就冲我挥手,喊China!China!发音差不多是“希纳”,就那么用葡语很整齐地喊“中国”。我当时可自豪了,就特别兴奋,真陶醉。

大道全长700米,表演时行进一下,就停下来,去跳,再行进,反复唱校歌,不能停。跳是两个小时,从等候到跳完要将近四个小时。表演时不觉得累,但那天我跳下来以后,一松了那根弦,简直就瘫坐在地下。

桑巴在巴西,是全民都会。咱们在中国有时说一些少数民族是“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我感觉巴西人是会走路就会跳桑巴。他们跳法和我以前跳的也有点区别。我们在国内参加比赛是带竞技性的舞蹈,舞蹈元素更多,更注重技巧。巴西这边的桑巴,手上动作很少,主要是臀部的抖动,各种不同的臀部抖动。

表演时,我身边有不少是从贫民窟来的。像我们得交服装费用,贫民窟来的人是由学校免费提供服装。我就觉得,巴西在这一点上真的是做得非常好,举国同乐。可以说,不管你有钱还是没钱,不管长什么样,年龄多大,只要你热爱,都可以参加到狂欢的人群队伍中去。

当天那个感受,真觉得狂欢节确实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表演。电视上能看到场面上的热烈、花车的绚丽,人的动作,而在现场,你会感受到每个巴西人个性的自我释放。

全巴西各地都狂欢,数里约的狂欢节最大最豪华。那几天,满街上都没有穿正常衣服的人——像我住在海边,本来看见的人就很少有穿衣服的,净是穿着比基尼就在街上走的。到了狂欢那几天,更是奇葩了,街上的人就穿着狂欢的桑巴衣服,男人戴着小胸罩,成人戴着婴儿帽,嘴里含着小奶嘴,各种奇装异服就当成正常的衣服穿在街上走。

人和人遇到了,立刻聊起来,立刻就围成一小圈,开始跳。那几天,可比圣诞节热闹多了。

他们对狂欢节的热爱,真是要参加了才知道。你就能理解巴西人为什么这么爱狂欢节。可以说,国家的任何事情,在重要性上都不会超过狂欢节,包括这次奥运会。

巴西的狂欢节,我就觉得——可能是民族个性不同,中国人呀,再开心,也不会嗨到那种程度。他们真热烈。

在里约热内卢狂欢节上舞蹈,这就是桑巴大道。
在七月底领到了全套志愿者装备,以及“双证”:开幕式表演证,乒乓球运动员助理证。

 

我通过了奥运会志愿者面试,分配我当乒乓球运动员助理,届时在乒乓球比赛现场服务。

后来听说,开幕式表演也招募志愿者。我就又报名了。

开幕式面试挺有意思。在体育馆里,我们一组大概七八十个人一起进去。场地前排摆桌子,坐着评审老师,面对着一个舞台,方形台子。有位舞蹈老师在舞台上跳,我们这些人就跟着她模仿动作。那天晚上,我印象中总共有六组动作,我们一组一组跟着她学。这些人站了九排。

我站得比较靠后,大概在第四排,跟着跳。跳到第三组动作,评委当中就有一位穿过队伍,走到我面前来。他就用英文问我,Are you a dancer? 意思是,你是专业舞者吗?我也能说简单的英文,就比较谦虚回答他,说我不是专业的,但我也教拉丁舞。

面试回来,我就跟女儿说,我肯定能录取,因为跳到一半时,评委中就有人过来问我是否是专业舞者了。

拿到开幕式表演通知那天,特别巧,我是2月22日从里约回国,到家第二天,就收到电子邮件通知,说我入选了。5月我就又来了巴西。5月28日开始第一次训练。开幕式表演训练一共有23次,包括三次总排练和两次带妆彩排,在马拉卡纳体育场,离市中心工作区还有一点距离。起初排练,是每周两次,每次五小时,有时室内训练,有时室外训练。最后这几次是早晨9:30练到下午5:30,或者下午2点练到晚上10点,上班的志愿者肯定要请假去排练的。

表演分很多组。就像2008年北京奥运会同一个节目里有击缶的、有画卷的,里约奥运会也是,一个节目可能分三四个部分,叫grupo。各组先自己学动作,再合练。

里约奥运会所有的志愿者,没有像咱们国家那样,还得由单位、院校、部队组织的。就我所接触到的表演志愿者,全都是以个人名义参加的。你一看,全是老百姓。身边天天一起训练的这些人,以前相互之间没有一个认识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怀着热情来参加的。

我队友当中,有医生,牙医,有工程师,有律师,也有无业者,什么样的人都有。各个国家的也都有,南美的多,我身边队友有阿根廷的,古巴的,秘鲁的特别多,哥伦比亚的。葡萄牙,法国也有,日本人挺多的,因为巴西是除日本本土外日本人最多的地方。

训练时我还遇到了面试时站我旁边的巴西小青年,面试时我跟他合跳一个动作,他上来就给我来一句“你好!” 把我激动得要命——他说他正在学中文,我说我正在学葡语,我们就相互教,挺开心的。开幕式训练时我又见到他了,原来他也入选了,在表演中是另一组,跟我所在的那个成员年龄比较大的组是同场训练。见到我,他特别激动,我还没认出来。咱们中国人看外国人总觉得都长得差不多。他跟我说了半天,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面试时候旁边那个学中文的男孩子嘛!他就特别开心。

昨晚(7月31日)是第一次带妆彩排,像升旗呀、讲话呀、运动员入场这些部分都有志愿者当替身。我们特别兴奋,凌晨三点多才到家,嗓子都喊哑了。

8月3日第二次带妆彩排,5日就正式表演。

表演的具体内容,我签了保密协议,目前不能讲,开幕式以后才能说。反正,昨晚带妆彩排,挺多人都掉眼泪了——这场开幕式真的挺好的,很值得期待,这么形容吧,就是很巴西,与众不同,让人感动。

最近黑巴西的太多了,我们在这里的人就觉得不应该那样。巴西人,真的,我很爱他们,又友好,又活泼,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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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图片,都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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