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大卫

大卫蓄了一圈络腮胡,不大看得出年纪。他戴爵士帽,穿黑西服或西装马甲,有时佩戴领带,有时挽起袖子,松开衬衫领口。任何时候看到他,都是这身打扮,像从电影《教父》里走出来的。北京城到底有多少这号人物呢?

2016年09月02日黄昕宇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1

山老胡同有一间四合院改建的Live House,常在周三夜晚办即兴演奏Party,乐手随意报名,观众入场免费,风格不限。我有时去看,总会看到担任主持的大卫。

大卫蓄了一圈络腮胡,因此不大看得出年纪。他戴爵士帽,穿黑西服或西装马甲,有时佩戴领带,有时挽起袖子,松开衬衫领口。任何时候看到他,都是这身打扮,像从电影《教父》里走出来的。他习武多年,跟人说话或是一个人站着的时候,两只手掌也习惯性地上下翻动,仿佛时刻战备,摩拳擦掌。

他个头小,但因为这幅样子,在人堆里挺显眼,看着就像个狠角色。

大卫擅长即兴说唱。有一次,我和同事在大门口抽烟,碰巧大卫和一个外国哥们儿也在聊天。突然下起一阵暴雨,我们听着“沙沙”的雨声,安静看着雨水在路上汇集。旁边突然冒出闷闷的节奏,“嘭”、“嗤”、嘭”、“嗤”。转头一看,他们俩头挨着头,外国哥们儿正beatbox。“嘿,唷”,大卫起了个头,就开始即兴发挥,一连几分钟不断。我们听呆了,感叹,“唱了篇稿子”。

Party中,大卫总会来上一段。他站在舞台正中央,乐手走起一段旋律,他就握紧麦,用力地倾身打着节拍,一下,一下,突然在某个重拍噼里啪啦地说起来,台下就瞬间沸腾。气氛一下子炒了起来,随意而热烈。乐手们在台上肆意发挥,台下、院子里,到处都是拎着酒瓶摇摆律动的人。

大卫站在舞台边上,台上某位民间吉他高手或野生鼓王solo得高潮迭起时,他就挥动双臂,把欢呼声直煽向巅峰。即兴大杂烩的舞台非常自由,有时他跳上台,跟着节奏再来一段,尽兴了就适时下来。

如果有许多人埋头刷手机,他会在串场时大声道,“这么牛逼的表演不看,一个个低头看什么手机,非得他妈的给你们都扔了不可!”

大卫在Hip-Hop圈算得上一号人物,早些年,他是在freestyle battle(即兴说唱对战)中赢过无数场的知名MC。但他很快不玩儿了,迅速远离地下battle,开始写新的说唱歌曲。开始唱那些跟“put your hands up”不太一样的词时,曾经的拥趸就大骂他装。他满不在乎。几年以后出了专辑《情欲,伤疤,被侮辱的人》。买专辑的人(并不多)收到一个精心设计的方盒子,里面有一张歌曲CD,一张DVD,里面是大卫自导自演的MV,此外竟然还有一本诗集。

大卫成了一位诗人,进化快得惊人。

 

2

后来,在一场演出前,共同的朋友介绍我和大卫认识。

他把手放到腹部位置,小幅度地欠了欠身,连连说,“小黄老师好,小黄老师好”,客套得吓了我一跳。那是盛夏闷热的下午,我看着他一身黑西服,忍不住问,“你热吗?”“热啊”,他笑嘻嘻地说,“但还是得帅!”

大卫笑起来的面庞显露出年轻,他才26岁。

那天,圈子内外的不少人士都来了,与他相识的很多。他不喝酒,握一瓶饮料,跟这边寒暄几句,又转到另一小堆人那儿客套一下,脸上始终挂着谦逊客气的笑意。但我注意到,他笑着的眼神忽闪,有时显得抽离。

在他几年前拍的一个介绍酒文化的纪录片里,我也看到了这样的神情。片中,大卫是一个想学喝酒的小伙子,带着镜头走进以善饮著称的地区体验。酒局上的当地人端碗豪饮时,大卫也朗声笑着,把酒碗送到嘴边。但如果留意,你会看到他的眼神从碗沿瞟上来,扫着其他人,显得犹疑,很敏感。

那终究是个需要豁出去的节目,大卫烂醉了好几回,拍完大病一场,就再也不碰酒了。

小时候有几年,大卫过着不太安稳的生活,常住叔叔阿姨家,懂得了怎么看人眼色。“察言观色我从小就会,太容易了。”大卫说。

比较熟了之后,大卫说的就多了,也不再“老师”来“老师”去,见面就招呼“小黄,我的瓷”。“瓷”是北京话里铁哥们儿的意思。我们几个朋友见面总是约在一家素净的咖啡馆,大卫常去那儿读书写作,随身拎一只口袋,装着两三本沉甸甸的书。

他有时混不正经,满嘴跑火车。有一回我问他,你哪来的钱呢。“我富二代啊,”他脱口而出,“我还抢钱呢。”真的啊?我们配合他演。他就摆出凶狠的表情,“你说呢?”拍了拍腰间,只听铁链作响——他还真揣着双截棍。

有时他跟我们讲他漫无边际的狂想,比如,要把自己的标识喷上全中国的墙,又比如,要拍一部大片,让阿尔·帕西诺亲自出演。我们就权且听着,嘻嘻哈哈一乐。

更多时候,大卫谈论诗、文学和历史,显得非常严肃。

他说起在读曼德施塔姆时读到:“我学会了离别的学问”。“我操!我第一次被一个模糊的东西给打动,这就是诗意啊,”他连连摇头感叹。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一天。那时,他严重自闭,好像跟人隔着一面玻璃,别人跟他说话,他收听了句子却领会不到意思,直到那一天,他突然听懂了,体内一下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触。

诗给他的感觉与这类似。

他特别喜欢谈历史,自己揣摩出一套理论。“什么时候是20世纪?我的二十世纪是1914年到1991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到苏联解体。这是集权的世纪,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人类灾难和困境就是对自由的逃离。二十世纪这个充满了战争和集权的大历史的构成元素,就是个人体内的狂暴的冲动,走火入魔的唯意志论……”讲到激动处,他忍不住像说唱时那样用力打起手式。

我们其他人怔怔地听着。这时,我会想起他朋友圈里发的深夜家中的照片:桌上是打开的电脑和散落的废纸,沙发上则是凌乱堆叠的许多书。我看着他开开合合的嘴,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他每晚疯狂读书、敲击键盘的场景。

有一回,讲起最喜欢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我最佩服的就是,他把二十世纪最深刻的命题写了出来,那就是——民众对自由的憎恶。”他顿了一下,“我简直想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在身上”。这时,咖啡馆的灯诡异地灭了一下。

“我操陀思妥耶夫斯基显灵了。”他向上指了指,右手握起拳头,煞有介事地划过胸前抵了抵左肩,口中连声说,“Respect,respect”。

 

3

去年,大卫有了更大的野心,他决定拍一部电影,男主角就叫大卫。

有一天走在街上,他突然构思出第一层线索——复仇。直觉告诉他,复仇的人得是个女孩,在他看来,女人总是更狠。又走了一段,故事的雏形就出来了:大卫被一个女人伤害了,女人这么做,是为了达成自己的复仇计划。

他想,复仇这个事儿吧,漂亮!

接下来他设想,故事得有一个宏大的架构,把角色个人的苦难和情感与大历史的叙事串联。在此基础上,叙事逻辑上得是博尔赫斯式的,如迷宫,层层嵌套,环环相扣。这还不够,呈现和表达还要足够诗意。

“复仇”、“情欲”、“伤害”、“极权”、“意志”……关键词在大卫脑子里飞。他用了快半年的时间写完了整个故事,又花了将近一个月改成剧本。

剧中有三个主要角色,除了被伤害的大卫和复仇的安娜,还有一个重磅反派,大卫的父亲任之。任之正是他的本名。按照设想,这是一个专制政府的猥琐官员,一个权利欲极强的杀人狂。他再三考虑,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够演绎这个角色。于是,他决定一人分式两角。

他找了一个十人左右的拍摄团队,又在朋友圈、影视群里广撒网,寻找会说俄语的俄罗斯女演员来出演复仇的女主角——故事里必须隐含苏联背景。自荐前来的安娜金发碧眼,肌肤白得透亮,大卫很满意。

但安娜很快就崩溃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剧本,直到拍完,她都不知道自己演的是什么。

大卫说:“这里需要悲痛的情绪,你爸爸死了。”

安娜问:“为什么我爸爸死了?”

大卫答:“被任之杀了。”

安娜又问:“他为什么杀我爸?”

大卫说:“你别管!”说完亲自演了一遍,甩下一句,“就这么演!”

安娜急了,她没这么拍过片。但大卫异常冷酷,“现在你就拍过了”。

很快拍摄团队也崩溃了。大卫拒绝他们根据经验提出的意见,几乎天天急眼,一着急就破口大骂。他们只能服从,忍受大卫狂躁的脾气,工作非常憋屈。

拍戏的两个月里,大卫时不时流露出疯狂的神情。他最亲近的徒弟都不愿意接近他了,有些害怕地说,“师父你就是任之。”

有一天,大卫自己在家琢磨任之的一段戏。在这个片段里,任之要对找上门的安娜发表一段演说。他反复地想,决定将二十世纪所有暴君狂人都加在这个形象上,希特勒、斯大林、奇爱博士……想着想着,他突然抓起一把电推子把头顶的一溜头发全剃了,开始对着镜子练狠练颠。

大卫变成了穿中山装、戴眼镜的任之。任之吊着嗓子说:“你自由了,你就得自己想事儿;你自由了,你就得自己做选择;你自由了,你就没有面包了呀!”那场戏一遍就过。

大卫不信任任何人,他自己包办了片子的剪辑和配乐。他想起《杀死比尔》里的著名台词:“我没有经验,就用疯狂来代替”。他摸索着学习剪辑软件,没日没夜地剪了三四个月,在所有工作只剩下字幕尚未完成时,他第一次完整地看了一遍。

看到所有几乎将他的脑子挤爆的东西,在影像里疯狂地炸开,大卫激动得落泪。狂喜了两日之后,他迅速陷入低落。电影正式完成,在五月对外放映,三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无法从失落中抽身。

唯一的解决办法是,重新投入创作。他的脑海里酝酿出更疯狂的计划,开始了新的写作。

——END——

所有图片,都由大卫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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