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后不得不努力,第一要唤醒民众,不要去上他们(指无耻的革命家)的当,第二要把他们从中国的革命舞台上赶出去,民众才有出头的日子”:在日记中,郁达夫写下了这句慷慨激昂的宣言。
自1922年从东京帝国大学经济学毕业后,回国后的郁达夫从事教书和杂志编辑等工作。即使生活繁忙,他也没断过写日记的习惯,尤其是在奔波于南北的日子里,生活多有变化,日记也变得多了起来。从生活琐事到对文学创作过程的记录,再到与第二任妻子王映霞的恋情的记载等,郁达夫的日记可谓真实而详尽,处处透露着“真性情”三字。这与他对日记文学写作的重视不无关系。
在《日记文学》一文中,他称日记体是“散文作品里头,最便当的一种体彩”,是文学里的一个核心,甚至还是正统文学外的一个宝藏。因此,郁达夫认为,考据学者、文化史学者以及传记作者,都应当对“日记”表示尊重和爱惜。“从此来看,我们可以晓得日记体的作品,比第一人称的小说,在真实性的确立上,更有凭借,更有把握。”
事实上,郁达夫的日记文学也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称得上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值得注意的“亮点”之一。1927年,他的《日记九种》出版后,获得极大的声誉,曾印数十版,销量也达到了几万册,成为了新文学运动中第一部产生巨大影响的日记文学作品。8年后,《达夫日记集》也刊印发行,除《日记九种》外,还收录了《沧州日记》、《水明楼日记》等诸多日记文章。就连1936年的散文集《闲书》里,也辑录了《梅雨日记》等5种日记。据不完全统计,从1921年8月最早发表的《盐原十日记》到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日记——《回程日记》(1937年),以及后人在刊物上的披露的部分,至1986年《郁达夫日记集》出版时,单是郁达夫公开发表、出版过的日记,字数就已在30万字左右。由此可见他的日记文学创作的丰富与篇幅之多。
翻看郁达夫的日记,不难发现其内容多以记录日常生活与文学创作过程为主。除了对诸如外出、聚会等琐碎事物的书写,郁达夫还会在日记中写下自己对生活的不满意,以及对社会的控诉。前者让我们看到了郁达夫生活的另一面,后者则让我们感受到这位作家对国家百姓的关怀和愤慨。例如,在《劳生日记》中,因为对龌龊的腐败等事情的痛恨,他多次表达自己对大革命策源地广州的不满之情,甚至发出“肃清广州,肃清中国”的呼号。这些不如意的心境,加上有些动荡的生活的影响,使得郁达夫时常觉得自己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连做人都没了兴趣。不过,有时他又会振作起来,激励自己多发奋用功——“现在我的思想,已经濒于一个危机了,此后若再不振作,恐怕要成为一个时代的落伍者,我以后想在思想的方面,修养修养。”
郁达夫日记的另外一部分内容,则关于他的文学思想、创作以及对他人作品的思考及批判。他的日记为了解作家本人的文学活动提供了十分有价值的线索和资料,也向我们展示了他写作时的心路历程。在《沧州日记》中,郁达夫就写了一些在创作《迟桂花》时的感想。他称自己也想在这片小说里写一个“病肺者”,虽然自己怕这会和《幸福的摆》有点“气味相同”。有时兴致一来,郁达夫甚至还会在日记中写下自己的诗词,这都是赖由他的日记保存下来的。
谈及小说家江马修的《追放》时,郁达夫称这作品不能引起旁人的共鸣,并不留情面地直指作家本人“是一个已经过去了的小说家”。这篇日记的结尾,他还补充:“文艺是应该跑在时代潮流的先头,不该追随者时代潮流而矫揉造作的。”类似的思考在他的日记中比比皆是。
郁达夫还在日记详细写下了与第二任妻子王映霞的情事,后来收于1927年出版的《日记九种》一书中。从一见钟情到相知,到百般追求,再到两情欢相悦,日记记下了郁达夫在这段恋情中的无比投入:似火的热情、患得患失的心理、满纸的甜言蜜盖.......求而不得时,郁达夫写下“我真恨死了王女士,我真咒死了命运之神,使我们两人终于会在这短短的生涯里遇到了”之类的丧气话。然而,热恋后,他又说:“拥抱着,狂吻着,觉得世界上最快乐,最尊贵的经验,就在这一刻间得到了。”郁达夫的敏感与多情,由此可见一斑。怀着对第一任妻子孙荃的愧疚,他与王映霞于1928年结婚,成为民国才子佳人佳话的范例之一。后来二人矛盾渐多,终于反目成仇。

“真性情”一直是外界对郁达夫的评价之一。中国现代文学家、历史学家郭沫若称赞他说:“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郁达夫的好友、艺术大师刘海粟也说他“从气质上来讲是个杰出的抒情诗人。”真实生活中,他身上的真性情未必讨喜,但是在日记与创作中,这份真性情的满满流露也是他赢得很多人喜爱的缘由之一。
以下内容节选自《郁达夫日记集》,郁达夫著
《闲情日记》 十六日,星期六,晴爽,三月半
午前将旅馆的账付了一下,换了一间小房间,在十点钟前上映霞家去。
和她出来,先到湖滨坐公共汽车到灵隐,在一家素饭馆里吃了面,又转坐了黄包车上九溪十八涧去。
路过于坟,石屋洞、烟霞洞等旧迹,都一一下车去看了一趟。
这一天天气又好,人又只有我们两个,走的地方,又是西湖最清净的一块,我们两人真把世事都忘尽了,两人坐在理安寺前的涧桥上,上头看着晴天的碧落,下面听着滴沥的泉声,拥抱着,狂吻着,觉得世界上最快乐,最尊贵的经验,就在这一刻中间得到了,我对她说:
“我好象在这里做专制皇帝。我好象在这里做天上的玉皇。我觉得世界上比我更快乐,更如意的生物是没有了,你觉得怎么样?”
她也说:“我就是皇后,我就是玉皇前殿的掌书仙,我只觉得身体意识,都融化在快乐的中间;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新生日记》二十八日,星期一(二月廿五),雨
现在的青年,实在太奸险了,我对于中国的将来,着实有点心寒。万一中国的教育,再不整顿起来,恐怕将来第二代的人物,比过去的军阀政客,更要变坏。
......
昨晚上读《追放》至二百七十七页,今晚上打算继续读下去。书中叙述一个文学批评家,思想上起了变动,渐渐地倾向到社会主义去了。同时家里又起了变革,弟兄三人,都受了革命的虐待,发生纠葛。已结婚的他的妇人,又无端起了hysteric,不得不离婚了,离婚后即和一位有夫之妇,发生了恋爱,两人同居了几月,然而时时还在受过去的生活的压迫,所以都享不到满足的幸福。正在感到现在的满足的时候,过去的阴影,却又罩上心来了。这是第一编到二百七十七页止的内容,底下还有四百页的光景。作者江马修,本来是二流的作家,文章写得很软弱,缺少热情,我从前读过他的一本初出世的作品《受难者》。这《受难者》的描写虽幼稚,然而还有一股热情在流动着,所以当读的时候,还时时可以受到一点感动,但这感动,也是十分浅淡的。现在他年纪大了,文章也成了一种固定不动的死形式,《追放》的主意似乎在描写主人公思想变迁期的苦闷,可是这一种苦闷,却不能引起旁人的共鸣共感。江马修终究是一个过去了的作家,我看他以后也没有十分进展的希望了。听说他做了这一篇《追放》之后,已经到欧洲去修学去了,万一他是伟大的说话,应该把从前的那一种个人主义化的人道主义丢掉,再来重新改筑一番世界化的新艺术的基础才对。文艺是应该跑在时代潮流的先头,不该追随者时代潮流而矫揉造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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