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在粉红、彩虹旗先后成为全世界LGBTQ人群的代表前，中国的同性恋世界是灰色的，就像当时人们的穿着一样——起码对于赵小龙而言，是这样的。

20年后，粉色和彩虹的七彩都不足以用来形容中国男女同性恋的世界了，就像现在人们的穿着一样——不仅是对赵小龙而言。

一

20年了，可赵小龙怎么也忘不了他第一次和男性约会的场景，但至于那人的长相，他已经有点模糊了。

1996年的北京跟今天大不相同，赵小龙回想起来，这个城市当年真是光秃秃的一片，尤其是到了秋天。20出头的他，当时还跟家人住在东二环的胡同里，早晨起床总能闻到一股肥皂、牙膏沫和隔夜睡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但当年没的雾霾，这座城的秋虽然单调，但也真是透亮亮的，金灿灿的。

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刚从学校毕业，后来又在外资酒店找了份前台接待工作的赵小龙，第一次知道心动的滋味，另外还有一件事他不知道，就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的老话。

说是心动过电，却也不带着现在年轻人嘴里那股荤腥味。过程嘛，有些俗套，对方是前来住店的旅客。那年头能住外资酒店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位也不例外，是家外企的经理——赵小龙记不得他到底是什么经理了，反正对方后来给他的名片上写着“经理”俩字，他就觉得很牛了。

来办住房手续时，“经理”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还打了领带，同样是黑色的大衣搭在了随身的行李箱扶手上。赵小龙说他长得有点像黎明，说话声音很沉稳，但听得出来普通话有些生硬，结果对方递给他一本护照，果不其然，是个英籍华人，赵小龙连忙掩饰住自己乡音中过多的儿化音——那会儿北京话在外乡人听来，还没那么顺耳。

他觉得对方很帅，心中小鹿有点找不到导航仪，但他知道这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以前听胡同里的邻居说过，那叫同性恋，二胰子，兔儿爷……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词儿。过了很多很多年，已入不惑之年的赵小龙头一次听说“LGBTQ”这个英文缩写后，扯着嗓门笑道：“不就是同性恋、二胰子、兔儿爷嘛！”，结果搞得饭桌上的几个热衷捍卫LGBTQ权益的年轻小孩对他翻了一个珠穆朗玛峰般直耸云霄的白眼。

话说回来，赵小龙当年有多痴迷这个“经理”呢？他甚至能区分出对方的皮鞋踩在酒店一楼大厅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可赵小龙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在离店前的两天，提出和自己喝杯东西的请求。

关于“经理”的邀请的缘由，赵小龙猜测了不下一百种可能性，当然他最向往、也是最不敢相信的，自然只有一种。按照约定，俩人约在离酒店不远处的一个咖啡厅见面。赵小龙特意倒了班，他不想穿着酒店发给他的西装工服赴约，因为比起“经理”身上的那套，自己的这套明显不怎么合身。

“穿什么”有点让赵小龙头疼，以前他也和学校里的女生约过会，不过他总是穿校服，摆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倒是姑娘家颇上心地捯饬一番，但也至多是像北京特产“心儿里美”水萝卜剥了皮，露出里面怯粉怯粉的艳。赵小龙不想当“心儿里美”，但还是穿了一条过年时在百货商店买的牛仔裤，和一件绿色灯芯绒衬衣——那是他唯一像点样的衣服。又是过了很多很多年，赵小龙回想起当年这身行头，满不在乎地拉长尾音道：“当年北京老爷们儿哪个会那么穷讲究穷捯饬啊！”

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约会，但俩人就那么在私下里相见了。“经理”没有穿西装，准确地说他没穿西装外套，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驼色V字领毛衣。在赵小龙眼里，他这身行头帅极了，但嘴里冒出来的却是“你冷吗？”这样的话。因为他冷，为了自己有限的风度——可衬衣不保暖，其实他想穿棉袄来着。

“不冷，毛衣是开司米的，很暖。”赵小龙不知道什么是开司米。

紧接着赵小龙做了一个令他觉得颜面扫地的举动，他伸手摸了摸“经理”身上的毛衣，对方没说什么，只是微笑了一下。

再后来就没后来了，经理在北京的行程结束，又穿着来店时那一套西装扶着行李走了，赵小龙给他办了退房手续。

“嗒、嗒，嗒……”赵小龙再也没听到过那么与众不同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

10年后，我和赵小龙第一次相见，约在国贸的一家餐厅见面。那时候他是某合资汽车品牌的市场经理。我先到，差不多一刻钟后，我见到了他。他留着胡茬，穿着一件黑羊毛大衣——10年前北方的冬季，男人穿大衣御寒不常见，能穿一件不像是政委干部的大衣更新鲜，至于大衣里面，则是件灰色的、很薄的毛衣。

“你冷吗？”这是我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二

“经理”走了差不多7年，赵小龙也把他忘得差不多了。这7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了：香港和澳门回归了、赵小龙家里搬进楼房了、自己也阴差阳错地从酒店前台换到了对外关系部、北京申奥成功了，微软发布了新一代操作系统Windows XP、张国荣自杀了，梅艳芳去世了，北京有了吃喝买一体的购物中心，商品房改革也悄悄酝酿着，另外内地还拍了一部叫《蓝宇》的同志电影，赵小龙买碟看了一眼，他觉得除了某些片段，这电影没啥意思……

但对赵小龙影响最大的，是学会了上网，因此交往了一堆志同道合的人。

除了工作，赵小龙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泡在各种同志聊天室和论坛，那是网络社交媒体的开端。为此他还和家里人吵过几次，爸妈总嫌他上网太久，占着电话线不说，还费钱，所以当“ISDN双线上网，网速快还不影响打电话”的广告在他家小区门口贴出来的时候，赵小龙二话没说，花了2000余元的巨资报装了。这笔钱对他来说可不是小数，但正好够堵住二老那喋喋不休的嘴。老两口见状也的确不再好絮叨什么，他们看了报纸电视，改口称儿子是中了网瘾的毒。

可赵小龙中的不是网毒，只不过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正经历青春时代的躁动。如今当他看到年迈的父母各自抱着手机不放手，甚至偶尔还会自拍两张发到朋友圈时，真感叹科技让人春心不死。

第一次进线上同志聊天室，赵小龙才发现这个圈子的喜好那么广泛，他们的网名也是千奇百怪，既有“夏日の果味”这样一看就是大学生或者小年轻起的，也有“单身爱胖独住安定门”等暗示味目的明显的。不过，无论网名是怎样的，两个陌生人上来往往以“你好，情况”开始，所谓的“情况”，就是年龄、身高和体重，至多再附加一个各自的特征——在那个连摄像头都属于奢侈品的年代，像赵小龙等人，就是靠着这简单的数字填补自己的欲望，或者感情空白。

“你帅吗？”——除了“情况”，大部分人也会煞有其事地补充到那么一句，论起今天社会对“颜值”的盲目追求，其实早就是同志圈的标配了。

“我还不错。”赵小龙自诩样貌还过得去，事实证明，他也的确五官端正。

“哪种帅？”对方刨根问底。

“健康帅。”和现在不同，当年同志圈流行的审美，和娱乐圈大体类似，主流是健康阳光纯真大男孩的路线，最好是穿白T恤、牛仔裤配运动鞋式的清纯少年。从“经理”事件后，赵小龙也懵懵懂懂地了解到了着装对于区分“正常人”和“同志”的重要性。他在国外杂志上看过一篇报道，说Gay比一般人要更注重打扮，也更具备艺术细胞，很多艺术家和文艺界名人都是Gay——十几年后，他却觉得这个说法只不过是外人的迷思罢了。就像一提到北京人，外人觉得是北京人就爱吃炸酱面，但赵小龙就不爱，他闻到炸酱味就想吐。

“你平时穿什么？”对方这个问题让赵晓龙措手不及，他还真没想过自己的穿着，但这一琢磨却让自己回想起“经理”，他的西装、开司米毛衣和皮鞋声又暂时活过来了一阵。

“平时就是休闲装。”十来年前，中国内地对于风格的划分，“休闲”一词便囊过了所有非婚丧宴请以外场合的着装类型。

后来俩人互加了QQ，也聊了几句，但赵小龙感觉对方心不在焉，可他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

聊了估摸有半个月，赵晓龙提出见面。其实当时他还跟另外两三个网友正在热聊，但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网名叫“Poison”的人，因为对方显得冷若冰霜。赵小龙毕竟是个男人，男人总是渴望那些得不到的——不管是是女人、男人，还是一辆车。有人管这叫“贱”。

“Poison”答应了赵小龙见面的请求，俩人约在三里屯附近见面。这一相见，让赵小龙这条“龙”，想要折腾折腾了。

据当事人回忆，“Poison”外形条件一般，但穿着打扮在当时看来极为入时，同时也和流动西洋景无异。彼时正值盛夏，P氏男子不顾高温，身穿白色紧身衬衣，外搭西装马甲，下身则是紧身破洞牛仔裤，踩脚一双人字凉鞋，腰间佩戴一条镶嵌有巨大“D”和“G”英文字母的腰带，另外他还拎着一个巨大的皮包，那包看起来就有点女人背的。

再度是很多年后，赵小龙了解到那个看起来有点像女人背的包叫“Tote Bag”（购物包），他现在有好几个，他爸和他舅舅也有一个。

赵小龙无需多看第二眼，他便知道自己的雄心被P氏降服了，因为按现在的说法，对方根本不是他的菜。

可赵小龙呢，穿了一件格纹衬衫和一条佐丹奴买的的牛仔裤，还扎了个尼龙布腰带，相比之下逊色不少——直到现在他还不能接受身边人穿大格纹衬衫，就是当年落下的病根。

俩人绕着三里屯走了几个来回，虽然当时还没形成今日的规模，但三里屯这块地方，自从酒吧和老外扎堆后，骨子里就多了份媚骚气，赵小龙不喜欢这里，他提议换个地方，P氏有点不乐意——“那逛商场去吧！”去哪呢？王府井！

一路上，赵小龙发觉P氏走路有点飘，他对此有点难为情，怕街上的人看他——他后悔怎么没问问对方“你C不C”(暗指“娘气”)。

为了缓解尴尬，俩人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起来。在了解了各自的家庭、工作背景后，赵小龙问了对方平日的兴趣——但他其实对P氏的兴趣爱好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觉得他的兴趣不都穿在身上了吗，当人妖。

“我对时尚比较感兴趣。”P氏回答。

“你是挺时尚的。”赵小龙对时尚一无所知，他现在满眼都是泰国人妖的画面。

“我还差着远呢，我喜欢迪奥、夏奈尔、古驰、D&G……你知道D&G吗？”

“不知道。”

“CK呢？”

“不知道。”

“G-Star呢？杰克琼斯呢？”

“不知道。”

这么一番较量，P氏就名正言顺地展露出对赵小龙的不屑——妈爷贼，连G-Star和杰克琼斯都不知道，肯定连CK怎么写都不明白。

赵小龙也心虚了，他一直以为好好穿衣服是过年才干的事情，心里最时髦的地方就是西单，最奢侈的品牌就是佐丹奴、Espirit和堡狮龙，因为是香港带过来品牌，比纯国产牌子看着还高级点——1993年，一场大火烧毁了隆福寺商业大厦，跟着大火一块浇灭的，同时还有这块地的人气。自那以后，赵小龙很少去隆福寺了。至于赛特和燕莎这样的老牌高级商场，他和他妈逛过几次，但只是逛，没花过钱，他爸也跟着逛，但夫妻俩总是闹得不欢而散，有次还差点为此离婚。

P氏终究也是个平头百姓，尽管他爱的Dior和Chanel就在离王府井不远的半岛酒店里，但他至多买个杰克琼斯、Lee和G-Star——这对当时的中国寻常家庭年轻人来说，已经是奢侈品了。

“你喷香水了吗？真香。“这是赵小龙在P氏身上发现的唯一他欣赏的亮点，还是隐形的。

“嗯，CK的限量版。“

年轻的赵小龙还保持着一丝憨厚，尽管他不会主动再见P氏了，但还是在QQ上问他有没有安全到家，结果聊着聊着，未料到对方竟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还说自己帅呢，但实际很土啊！另外你刮刮胡子吧，很邋遢。“

自后，赵小龙床头多了几本叫《时尚》、《君子》、《时尚先生》、《men’s uno》的杂志。他的衣柜里多了几件CK Jeans、G-Star和Lee；赵妈妈总是拿着他的碧欧泉刮胡泡问他这是什么东西；老两口发现儿子不爱吃稻香村的点心了，但下巴却比奶油还光滑，穿衣打扮也越来越不“正经”了……甚至有一年发年终奖，这个烧包跑去国贸的Louis Vuitton精品店买了一个钱包。

对了，那阵子不要提各种100万像素摄像头成了电脑标配，连数码相机都能用两三千的价格买下了。赵小龙买了一台Sony的T7超薄数码相机，跟着他在各种同志论坛发了不少自拍和出游照，为的就是博个人气，从而认识更多人。“同志”的称呼是老古董了，现在流行叫“Gay”，而这个圈子也开始涌现“名人”：有特别会PS修照片的、有长的特别像港台青春偶像的，有品位与众不同，会听4AD、看村上春树的、有在国外留学生活背景的、有在派出所、党政机关工作的……自然也有特别懂时装的，知道谁是Jil Sander和Hedi Slimane，经常在时尚板块论坛发文，甚至同样的网名还出没在玛丽亚凯莉国内歌迷论坛的时尚区……赵小龙听说有个叫“毒药”的博客博主很红，上面都是他穿各种名牌的照片和玄而又玄的文字，他心想这个“毒药”会不会是当年那个P氏，结果一看，俩人差了十万八千里，此外据说“毒药”有女朋友。

差点忘了，淘宝的兴起，也帮了赵小龙不少忙，他那些假CK内裤、印着日本标签的色彩艳丽紧得要出人命的性感内裤，都是淘宝买来的，他那会还是觉得花两三百买条内裤有点夸张。

身边的朋友呢，自然也没能免俗，真货A货地背上了Louis Vuitton、Salvatore Ferragamo，也不约而同地喷起了Prada、Gucci、Versace的香水，不时还互相嘲笑对方熏得前门楼子都要倒了。

结果没过几年前门楼子还真就不一样了，跟着前门改造计划而来的，是H&M。

三

2008年，北京迎来了奥运会。赵小龙也三十来岁了。和这座古城因为顶级赛事而名正言顺走向国际般，他说进入而立之年后，人生才找到感觉——每天照照镜子，他都觉得可以一洗昔日P氏带给自己的羞辱感。当年的土小鸭今天变成大公鸡了。他现在逛商场，碰见杰克琼斯连看都不看一眼，赵小龙眼下只逛新光天地（现已更名为“北京SKP”），虽不说从头到脚国际品牌，但最最差劲也得买个速写Croquis吧！

12年里，赵小龙换了数位伴侣，最令他走心的是一个交往了3年的，俩人情投意合，只可惜对方顶不住家里的压力，结婚生子去了，自此便杳无音信。那时候，赵小龙才彻底明白北京城有多大，大到两个以前一个礼拜见四次的人，如今彻底成了回忆。

分手是在06年，赵小龙想找个地方躲清净，他请了一周年假，去了西班牙度假。在那里，他买了很多Zara，还有几个Loewe的皮具，他知道这是西班牙的品牌，结果回来没多久，他就发现Zara在北京世贸天阶的店铺隆重开幕了。他气得想哭，哭Zara，哭自己。

唯一让赵小龙欣慰的，是升职，他从助理市场经理升成了正经理，薪水也响当当地破了2万。升职没多久，他被公司派到位于香港的亚太总部和东京公司工作各一年，赵小龙收拾行李时，带了两套Alfred Dunhill的西装，一件Burberry的风衣，两双Prada的皮鞋和一双Nike的球鞋，外加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和香水。奥运会一结束，他就风尘仆仆地飞去香港了。

外派时，赵小龙忙于工作，无暇顾及个人感情，也谈不上对这两座城市有什么认识。他就记得中环、银座都有很多高楼，高楼下面卖他不知道的牌子，还有街上的男人都会打扮，看不出是直是弯——对了，他认得I.T。在北京，很多年轻人都爱买这个香港公司旗下的牌子，不过他是过了好久才分清楚大I.T和小i.t的区别的，也终于知道这两个字母指的不是互联网科技，而是Incoming Team（赚钱团队）。

毕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身在异乡的赵小龙虽然心里也有点发怵，但他懂了处世之道——他既不会广东话也听不懂日语，但他知道怎么用恰到好处的英文；他还不晓得口袋巾怎么叠，但他会把黑色长袜拉到能盖住坐下时从裤腿里露出的小腿皮肤……另外他发现一些欧美男明星开始流行蓄胡子了，下巴干净了这么多年，是时候留一把美人须了！

在留胡子这件事上，赵小龙没想到自己成了弄潮儿。

四

2010年，赵小龙外休假回到北京，是为两件事。

在几个朋友的催促下，赵小龙咬牙贷款在东四环买了一套房，一是朋友说房价以后要大涨，再不买就晚了，二来他亦发现已经无法适应了父母同住的生活了。从二环、三环到四环，赵小龙也感叹北京人怎么越住越靠外了。他一琢磨，就又买了辆车——事后，赵小龙觉得老天对他不薄，房子买了涨价了，车子买了限牌了，喜上加喜的是他又加薪了。

待到正式回京，赵小龙住进了新房，他这些年买的那些名牌货也终于有个像样的落脚点了。酒足饭饱思淫欲，赵小龙打开电脑，想看看QQ或者聊天室里有什么人可以认识。

但聊天室里却一片萧条，一个人正在不停地在公共聊天区弹射信息：“31-175-80，北三环，真诚征友，有人聊吗？”——他发了不下30遍。

赵小龙的朋友告诉他，这年头没人进聊天室了，甚至都不去什么bf99、Fridae、朋友别哭之类的交友网站了，现在iPhone上有个app，叫Jack’d。

赵小龙听得一头雾水，他在东京和香港时玩过一阵子facebook，中间也凑热闹注册了开心网，但那些年真是忙于工作，他都没来得及研究这上面的油头。

赵小龙马上就要知道，他这类人要掀起一阵风潮，名曰“粉红经济”——他们吃的喝的玩的穿的用的，都不再像过去那般受到歧视，因为这已经成了一个有利可图的市场了。

买了iPhone，注册了Jack’d，朋友说要带他去工体的Gay酒吧“目的地“转一圈，赵小龙最后一次去北京Gay吧，还是on/off盛行的时代。从这点上说，他是个老炮儿。

在酒吧的一夜，让赵小龙重回青春的战场。

赵小龙拿着一瓶长岛冰茶站在走廊里看着这帮人，他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却涟漪不断：这才几年的光景，这个圈子的审美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过去的健康阳光男孩不吃香了，现在流行的是留着小胡子、圆寸头和大胸肌的野郎相，他们穿的是紧身的彩色T恤或者能露出半个乳头的挎栏背心。和外表相辅相成的，是毫不羞涩的外放性格。赵小龙的朋友告诉他来这里的直男直女也挺多，多半是来猎奇，要不就是跟自己的gay朋友来买醉。

有那么一小会儿，赵小龙感叹自己老了， 他觉得他的脚在那双Prada皮鞋里直冒汗——这种环境下，谁关心你穿了什么呢？不对，起码自己要关心的，你穿了什么，决定你能脱下多少——赵小龙在杂志上看过类似的话，好像是Tom Ford说的，瞧，他的思维都不再是当年那个他了。

在这种人挤人的地方，就算月老想牵线，都得留意自己的老腰别被挤坏了。赵小龙不好意思地承认，久逢干旱盼雨露，比情郎先来一步的，是冤家。

赵小龙感觉有个人一直在盯着他，起初他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对方似乎发现了他的回视，倒是大大方方走过来了。

“咱们见过吗？”来的人留着短发，胡子修得很细致，他胸肌不大，但却也能隔着浅色毛衣看出个大致轮廓，因为太紧了。

赵小龙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么一位入时的人儿了，他苦苦思索，苦苦思索……

“你忘了啊，十几年前，咱俩逛王府井，你穿个格子衬衫……”对方轻佻的声音让赵小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P氏——北京那么大，想见的见不着，不想见的偏让你见着。

P氏简直是人精，什么流行就能变成什么，硬生生从泰国人妖变成了阴阳人，不过真跟时尚扯上关系了，他现在是某精品品牌的零售运营资深经理，在上海工作，偶尔回北京家里过周末。

不是冤家不聚头，现如今都算得上体面的俩人，竟然也不计前嫌地热络起来，但P氏还是嘴上不饶人：“瞧这帮小崽子，跟他妈妇女解放似的，不管不顾的，走大街上穿的、说的就差脑门贴三字：我是同性恋了。”赵小龙心想你当年也好不到哪去。

“是5个字。”时隔十余年，赵小龙在酒吧阴暗的灯光下，再度吃了P氏一记白眼——因为灯光是蓝色的，留着短发的P氏翻白眼时，看起来就像阿凡达。

不一会，几个P氏嘴里的小崽子就冲他围了过来，那架势好像一群蜘蛛精找到了唐三藏，只可惜这个唐三藏浪了点，蜘蛛精们未免也太雄壮了些，另外身上的毛也还没退干净。

“再热我也不能脱，我这毛衣可是MISSONI的，1万多块呢！“唐三藏尖叫。

赵小龙笑了，笑P氏真的老了，起码在穿衣打扮上，他否认了自己的过去，服从了现在。这也Gay审美的必要组成部分，总有那么一群人想从外形上否认自己。

接着，他又回过头去环顾周围人——他们为什么都穿得差不多呢？

五

赵小龙的iPhone通讯录里多了个人，叫P氏。再后来，P氏又进了他的微博、微信、Instagram、Aloha，Linkedin……缘分呐，真不是你想舍就能舍的。更何况这社交媒体工具，通过手机通讯录和点赞数据，就能给你推荐一大堆你想认识、羞于认识、不想认识的人。总之，44岁的赵小龙，从未想到社会会发展到这一天，连他那个当年差点因为逛商场和妻子离婚的爹，都能接受自拍这件事了。

还有就是自己的性取向问题，在这个年代几乎没人觉得是禁忌了，有一次赵小龙回家，他妈的一句话差点让他吐血：“你说那谁是不是在和那谁搞基？”

赵小龙交了个男朋友，小他16岁，P氏听了一阵挖苦，可真见了小朋友，他那张嘴也说不出来什么——小朋友虽然年纪不大，但倒也沉稳，和现在男生的爱好没两样，他留着胡子、爱去健身房、吃昂贵的增肌蛋白粉，为了凸显肌肉穿Abercrombie & Fitch、Holister、BAPE、SuperDry、UNIQLO的UT系列和Under Armour，外加MCM的双肩背——这是P氏唯一捉住的把柄，他说穿戴这些牌子的人多半品位很俗气，是没前途的同性恋，是那些饮食不节制的、没大脑的，因为胡须和体型被归为“熊族”的一类Gay才会穿的。赵小龙担心小朋友再度蒙受当年自己的心理阴影，可没想到他厉害得很——任由P氏挖苦，小朋友总是以一个腼腆的笑容回应，然后继续低头玩手机，这笑容让赵小龙看的心疼，让P氏看的血崩。

至于为什么这些牌子成了大多数Gay的心头好，P氏百般不得其解，他过去认为Jean Paul Gaultier和John Galliano是自己这个圈子的人向往的品牌，可时装毕竟不同于大众消费的服装，就等同于麦当劳不能代表西餐一个道理。这点上，他的同类们又走在了时代的前端，以Holister为代表的品牌，象征着一个族群——他们迅速地穿上这些驾驭难度为零的衣服，为的也是能够迅速地脱掉。

此后，P氏经常在微博上@赵小龙一些关于“名媛你妹”等专门八卦当红Gay和同样是Gay扎堆的时装传媒界的内容，并说他那个小朋友过不了多久也是个小浪蹄子，苦口婆心奉劝赵小龙混到如今不易，应该力保晚节洁身自好，结果遭赵小龙一顿恶骂，说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蛇蝎心肠见不了人好，难怪一直耍单——他见过P氏是如何骂下属的，他也知道那些小员工都害怕P氏那张嘴，他自己也怕过，可现在他不怕，他早看透了P氏是个什么东西——外强中干！

P氏听了没说话却挂了电话，但过了半个月，他回北京开会，仍旧找赵小龙吃饭，俩人就当此事从未发生，结果反倒是赵小龙有些过意不去，他知道P氏也想有个朋友陪陪，甭管是大还是小，他总想劝P氏别那么爱时尚了，他越爱他心里的时装，别人越不爱他。

Holister和Abercrombie & Fitch还没在国内开业时，“熊族”、或者肌肉男们多半是从网上买的代购货，或者假货。赵小龙记得2013年左右，Holister在北京开业时，还专门陪小朋友去凤凰城购物中心看开幕典礼——因为是Holister，开幕自然少不了一群半裸的肌肉男助威，还有离着店门口一公里就能看到的播放着海洋画面的LCD屏幕和扑鼻的香水味……可赵小龙也不懂这些衣服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他自己也买了几件，留着郊游时候穿呗！

在Gay变得越来爷们、摆脱了娘娘腔的恶名这件事上，P氏这么解释：“社会在发展嘛，你看香港啦、东京啦、巴黎啦，在街上你能因为外表穿着分出直的弯的吗？再有，一个人他越是越缺少什么，他就越想拥有什么。”赵小龙的小朋友听了这话，还是憨憨地笑，P氏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总体说来，赵小龙最多的打扮还是西装革履，一路从G2000、HUGO BOSS、Giorgio Armani、Dior Homme买到Berluti。在西装上，他舍得花钱，一是出于工作需要，二来即便他不承认，但20年前的那段往事，或多或少影响了他的穿衣喜好。

这个喜好，还让赵小龙体会了一次意外的经历。

“你喜欢正装、皮鞋吗？”一个陌生人在赵小龙的微博照片里评论道，他有点诧异。之后对方发了一系列有色情意味、穿着正装皮鞋的男性图片，这些照片看起来和杂志里的时装片没什么区别，但唯一的共性是照片里的人都露出一截深黑色的袜子，和普通的黑袜不一样，它们是半透明的，有点像女人的丝袜。

“你知道有人有这爱好吗？”赵小龙问P氏，他常年在时装行业里混，身边做这行的朋友又多，什么怪事都知道。

“说你是土包子你还不服，这有什么新鲜的，男人嘛，甭管直弯，那点小心思都差不多。许直男满世界宣扬什么那些，还不许Gay也有个类似的癖好嘛——再说这东西，早就有了，你那么爱穿正装不知道？老一派欧洲男人穿的多……“后来P氏给赵小龙看了几个男装品牌的走秀图，有Cerruti 1881、Prada……他还真发现男模特穿着那种半透明的正装袜。

根据P氏的说法，他所在的时装行业，有此等爱好的大小人物不在少数，甚至有一些还专门开了微博、Instagram账号发一些相关写真，纵然不露脸，自己也能从蛛丝马迹中窥得他们的真面目：“谁让现在干点什么都得发朋友圈呢，出差到了酒店得发张自拍，晚上拍那些，但对一下酒店装修和出差时间，你就知道到底是谁了——再说有些人也不怕，这个年代，什么事情都不怕放在网上说。你知道吗，现在国内还有专门给恋物癖Gay做的app呢，多细分垂直市场化啊！”

P氏还讲，之所以有这种爱好，同样是出于“缺哪补哪”的心理：“说到底都是男人，征服或被征服，都是一种野心。”赵小龙不敢小觑P氏，他觉得对方很能洞察人心。

“你知道吗，我可是听过有个人和我说起，现在什么low人都能拍几张正装照，他现在可挑了，不是Berluti的皮鞋他看都不看。”P氏接下来的话，十分露骨。

赵小龙回到家，看了一眼鞋柜里花不菲金额订制的Berluti皮鞋，有点犯恶心。

同时也有点想入非非。

他又想起当年在目的地酒吧时，回忆起Tom Ford的那段话，这次他有了新的解读：

吾之形，入眼、入心、入魂魄，耗数十载、费万金而成，本求超脱之道——未料到，却也是他人眼里意淫之源。

六

赵小龙终究和小朋友分手了，这几年，小朋友的肌肉越练越壮，在微信上发的照片越来越多，衣服却穿得越来越少，同时，他的微信提示音响得也越来越频繁。

小朋友在朋友圈发的肉照还配了一段话，看得赵小龙哭笑不得——“我不需要奢侈品，我就是奢侈品。”

我问赵小龙，你知道现在时装业流行什么话题吗，即秀即买，就是当天发布会转天店里就能买，不用再等6个月了，他回我我说这个什么意思，我说现在的人也一样，流行的是即秀即爱。

赵小龙并没有特别伤感，或许是岁数大了吧！P氏专门请假回京陪他。P氏知道，2016年，赵小龙过得不怎么顺畅，不仅是感情，眼看着赵小龙的工作热情就像人民币汇率一样持续走低，P氏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在他带领的团队群里，他几乎是一边在家哭一边给下属灌励志鸡汤。年中时，P氏和赵小龙去了趟香港，不是扫货，是买保险，P氏说不到买保险的那一刻，都不觉得自己真的是人到中年了。

“现在这年代，我爸都直播要红包了，年轻人更是如此啦！”P氏这些年也断断续续谈了几次恋爱，平均时长不超过半个月，每次都以购物为谢幕曲。但这两年，P氏买的少了，不是因为恋爱少了，而是每次他去试衣服，总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快成网红了：“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另外他不想和那些小崽子争奇斗艳，现在几乎每个人都能和时装扯上点关系，P氏最后的一点领地优越感被蚕食了，但作为一个做零售业老手，他知道，时装生意到今天这步田地，已经离不开小崽子和土包子们了。

况且，他这种以前被认为是不正常的人，也终成了他人眼里见怪不怪、乃至近乎主流的一分子了。可P氏想不透，从地下到台面上，怎么自己却变得更孤单了？

赵小龙一样想不透，但他懒得去想，另外也不再买了，经过了过去20年，他买够了，随手看看新闻，再想想自己，他觉得自己身处这么一个转折的年代，过去那套人靠衣装的路子的吸引力，几乎消失殆尽了。如今，他只在H&M和优衣库买最基本的衣物。偶尔买上那么一两件好东西，也只是为了买而买。

他也不想着继续谈恋爱了，偶尔看看社交媒体上关注的几个晚生同类，那感觉就像现在买衣服一样，什么类型都有啊，都好看啊，都有见识啊，都能说会道啊，都有与众不同之处啊——也都差不多啊！

赵小龙不爱丢东西，所以他的衣柜很大。有一天，他决定整理整理这过去20年存下的衣服。没别的，因为闲着没事干。

噢，忘了说了，赵小龙前年和家里人出柜了，他爸妈沉默了许久，也不和他说话。赵小龙觉得自己给老两口造成了极大了痛苦。

“龙龙，我和你妈今天看新闻，说美国可以同性结婚了。”但赵小龙没回这条微信。

眼下，赵小龙看着自己的衣柜，20年的岁月都在里面。

他是出了柜，可他的小半辈子，还在柜子里。

后记

上周，Abercrombie & Fitch在北京三里屯太古里的店铺开业，赵小龙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我和他打趣说没裸男在现场表演啦，这牌子转型啦……但他说自己也没喜欢过这牌子，只是周末了，想找个理由随便逛逛，看场电影散散心而已。

我陪赵小龙去了，他在Abercrombie & Fitch店铺门前驻留了片刻，说：“还真是变样了。”

一个人越接近自己，往往就越像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