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性和残疾

残疾人也有生理需求。但大多时候,他们求而不得。在法国,残疾人的性欲仍是一个私密的小众话题。Appas是法国第一家促进残疾人性陪护的协会。通过协会,我们联系到三位性护工,两女一男。这里讲的是他们的故事。

2017年02月06日胡文燕 法国来源:界面新闻

特写

 

我想做爱”

口述:吉尔·努斯(Jill Nuss),女,32岁,居住在斯特拉斯堡近郊。

吉尔·努斯(Jill Nuss)近照,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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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那会儿,我还在做应召女郎,对,就是平常大家眼里的妓女。有天,接到一个电话,他一上来就跟我说,自己有残疾,四肢麻痹,坐着轮椅,提议我们最好skype视频见面,让我提前了解下情况,再做回复。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儿。因为不知道残疾意味着什么,便没其它特别想法。但这人住在格勒诺布尔(Grenoble),我在里昂,两地相距一个小时车程,挺远的,我当时特别愁着怎么去他家。最后还好,顺利抵达。

他住在郊区一栋独门独院的房子里,护士们都走了,他一人在家,挺独立的。他先是欢迎我到来,并和我聊了一会,相互认识,中间他让我倒水喂他喝,再后来,让我把他从轮椅抱到旁边的沙发上。他自己不能脱衣服、穿衣服,当然更没法自慰。一点点,我逐渐意识到,对啊,他是残疾人哎,得时不时需要帮助。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我有很多无知和偏见,曾认为四肢瘫痪的人,怎么会有感知。其实,他的腿麻痹,但大腿往上一点,是有知觉的,当然不是每次都能成,有时有反应,有时没有。但他有性欲,能体会并可以让别人快活。

和他一起做爱,挺复杂的,不是兴奋、勃起、插入、射精哗啦啦一下子就好了,你得有耐心。他后来找过我几次,有时得等好一会儿。我就在那儿等着他,他跟我说,之前一些性工作者,看到他没有勃起,立马转头就走。

我认识的很多妓女,她们看到坐轮椅的,仿佛见到怪物似的,会被吓到,嚷着说不不不,没试试,便直接拒绝。还有人会在自己网站上,注明不接待黑人、阿拉伯人或肥胖人士。我看到这些,特别震惊,但怎么说呢,每个人的底线不同,事先说明,或许对大家都好,有时这么直白,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吧。

即使是普通客人,他们都挺不一样的,有的小小的,有的胖胖的,有人金发碧眼,有人秃头……反正我无所谓。这些都是些细节,这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特例,残疾与否只是其中一种。

但那天我受到特别大的震动。我和他待了一个下午,没多收一分钱。

那次见面后,不知怎的,我开始上网打些关键词,查找这方面的知识,随后我修改了个人网站,强调说我同意接待所有客人:男人、女人、残疾人、健全人、美的、丑的,都来者不拒,我没有任何障碍,对外貌没有任何限定。

后来我和瑞士推动残疾人性爱生活的协会——Sehp联系上,接受了些相关培训。在瑞士,性陪护被法律认可,是项真正的职业,性护工拒绝接吻,也不会与客人发生真正性交,但这些对我来说,一点也不是问题,我都能做。

不是我不在乎,只是我喜欢人。所有的身体都是美的,裸体的或锦衣包裹的,残疾的或健全的,黑的或白的,甚至是绿色的,哈哈哈,都很美。比如说一个人胖或瘦,但这都是以什么为标准的呢?难道我们非得用胖瘦这类形容词去定义一个人?就算这是事实,那又怎样?

每个身体出现在我面前时,总是附带着一个个人生故事和一段段传奇经历。种种欢愉和苦难隐藏在他们的皱纹里和瞳孔间。我知道,面对的是一个人,而非一副皮囊。我的判断就是这么简单,一个人,只要他和我一样,便没什么可以让我恶心。

第一个客人和我很久没联系了。两年前,他给我打过电话,说有女朋友了,特别高兴。他跟女友上床,不会感到紧张害怕,因为他知道如何给予并享受性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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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做了一年半的性陪护,接待了十来个残疾客人。

有些人,之前生活健全,事故发生后,靠轮椅行动,脐带到脚趾间,没有任何感知。性器官突然失灵,他们有些无所适从,生活中失去性体验,这很痛苦。我的工作,便是和他们一起,探索、发现并通过学习获得其它感官体验。

做爱分多种形式和层面,性观念开放很重要,应打破各种既定模式。健全人做爱,考虑的是哪种体位会更好。有一天你丧失性机能,应该怎么办?要知道,性生活并非局限在生殖器层面,通过爱抚,也会有愉悦之感。

有次我碰到一个客人,他跟法国电影《无法触及》(Intouchable)里的残疾男主角很像,所有的感觉都是通过面部触摸获得。他性愉悦的体验,有些错位。我抚摸他的脸、额头和耳朵,他特别兴奋,突然间变得好癫狂,那叫一个高兴,比健全人的体验强烈多了。如果有人这么抚摸我,我会觉得挺舒服,蛮好的,但对他来说,却有种山崩地裂的力量。

说残疾人性生活贫瘠,渴望性,没错,但其实他们首先渴望的是情感和关怀。

我见过的这些人,通常早上会有护士或按摩师过来,接触频率最多的便是这些医护人员。白大褂、白口罩和橡胶手套,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底色。他们赤身裸体,对方穿着衣服,想想整个画面便觉得挺失衡的。

体验一丝温柔和爱护,对他们来说,是件很奢侈的事。有些人在医护的机械环境中待太久了,都忘了这些温情脉脉的感觉,能够渡过一段普通的美好时光,就已经很满足了。我经常收到类似请求:他们不希望发生性关系,只希望能够脱了衣服和我裸体躺在一起便好。

瑞士人称这种工作为性理疗(soin sexuel),这种说辞在法国还没有普及,我挺喜欢这种称呼的。我们做这个不是发善心、同情或可怜他们,完全没有,我们只是希望能够关心并照顾别人。

我曾经干过妓女和性护工两种职业,知道两者不同。妓女的工作,简单来说便是尝试多种体位,和你做爱,回应你的性幻想,比如我会和很多客人进行角色扮演,但性陪护,不会有这些服务,它就是帮助残疾人重建性生活,在以后的性关系中可以主动而非一味被动。

做妓女时,有很多客人爱上我,信誓旦旦,说要把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做性护工时,反而没遇到类似情况。但其实,我干的这些事都是自愿的,没受逼迫。

我跟正常人不太一样,经历了很多事,睡过大街,曾光顾过纵欲或性伴侣交换的俱乐部,后来自愿去做应召女郎。现在我结婚了,潜心佛教,重视个人和精神建设,生活特别平静有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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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一天,马尔塞勒·努斯(Marcel Nuss)联系到我,说巴黎有位先生希望获得性陪护服务,问我能不能过去。

之前我上网查找性陪护资料,马尔塞勒·努斯是个不可绕过的名字。他从小患有脊髓性肌肉萎缩症,13岁起退学开始自学生涯,如今出版过几本书籍,既有小说也有散文,尤其是2012年自传《我想做爱》,引起全国热议。他参加也自己创办过不少协会,为促进残疾人获得性权利,做了很多工作。

当时,他只是个牵线人,我们俩的关系,本可以到此为止。后来我们一直保持联系,聊了很多,特别投缘,写邮件相互倾诉,通过Skype视频聊天讨论。那时我27岁,他57岁,我们像两个小孩一样,天马行空畅所欲言。

那年年底,他提议让我去他家,还让我住在他家客房。很好玩,我到别人家去,从来没睡过客房。我问能不能和他一起睡,他没拒绝。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搬到他在阿尔萨斯的家里。

2013年,我停止应召女郎和性护工工作。

当然有人说我坏话,说这个女人太恶心了,之前做过妓女,现在和一个大她三十岁的重度残疾人结婚,风言风语挺多的,但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不在乎别人眼光。我今年32岁,仿佛过了好几世。我一直都坦然接受并承认我曾做过的那些事儿,我知道我是谁,我想要什么。我挺好的。

我们创办了Appas协会,自己培训性护工,干些实事儿,而不是像一些专家,讲得多,做得少。Appas是法国第一家促进残疾人性陪护的协会,为有需求的残疾人和性护工牵线搭桥。我是协会秘书,负责联络工作,在残疾人和性护工之间建立联系,此外我还负责筛选性护工候选人,看他们是否能够参加培训。

2015年3月,我们举行了第一届性护工培训。六天时间,请来性学专家、律师、整骨医生和德国瑞士的性护工讲解,让大家多角度了解性陪护。性护工培训中,大部分人是做按摩、医护和心理咨询的,他们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身体和性欲,从而能在这条路上做一些事情。性工作者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性护工付费接受培训,他们投入时间、精力和金钱,随后从事这份“职业”。所有的工作都应是有偿的,因此他们收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但反过来,我不觉得,残疾人的性陪护支出需要社保赔偿。很多健全人,性生活也很贫乏。你想,这又不是病,也不是缺陷,不应该有医保什么事儿吧。

一般我们提议,一个半小时150欧,另外客人需额外支付性护工的交通费。有些护工要价会比较高,客人也向我们反馈过,说这简直让人没法接受。我们不强求,但对此也没办法。在瑞士,他们是一个小时120瑞士法郎,这么来看,我们的建议报价,还是比较合理的。残疾人的情况很复杂,你得负责搬动,又得弄清他的身体如何运行,一个半小时肯定是不够的。其实,每次性护工陪护时间都不止一个半小时。

除了写信,在Facebook上找我倾诉的残疾人也不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账号的。他们和我打字聊天,讲起这些性话题来,一点也不犹豫矜持。因为没多少性教育,他们对性了解很少。他们看成人电影,跟我说自己永远不会有那样的表现,一直说自己不行不行。

这时,我得一遍一遍讲,现实中哪有人能像洛可·希佛帝(Rocco Siffredi)一样,他演的是成人电影,不是真的,正常的性关系都不是那样的。每个人的性欲和性能力不一样,即使和同一个人做爱,每次也不会以同样方式进行的。

总的来说,我们应该保持一个开放的性观念,这样生活中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我的五个女性客人

口述:法布雷斯·弗拉热尔(Fabrice Flageul),男,52岁,居住在里昂近郊。

法布雷斯·弗拉热尔(Fabrice Flageul)近照,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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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52岁,已婚,有个三岁半的女儿。生在诺曼底,搬了无数次家,才在里昂郊区定居。

我是做按摩的。现在想起来,二十五年前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是残疾人。他双臂从小没发育,结婚三十五年,妻子从未碰过他胳膊。我轻轻推拿揉打,从头到脚,一直到手臂。他体验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和愉悦,像脱胎换骨。那时我就知道,按摩,哪怕只是单纯的按摩,也能给残疾人带来超乎想象的抚慰。

现在平日里,残疾客人不多。但有时我受一些公司之托,会接待残疾雇员。

我的工作便是和人的身体亲密接触。如果浏览我的网站,还会看到这么一条,叫“密教”按摩(massage tantrique),即通过按摩,带领客人踏上性感体验之旅。妻子是性理疗师,也是去治愈那些性生活有问题的个人或夫妻。

我本身便是这条道上的,也希望自己走得更远些,帮助那些有性爱需求却得不到的人。再说,像我,年轻时,性生活贫瘠,过得苦不堪言,十分理解性饥渴的痛楚。

2015年,妻子告诉我说Appas举办首期性护工培训,知道我肯定感兴趣。

在普通人眼里,我一点都不“正常”。我们夫妻两人,也是很特别的一对,一直过着纵欲、开放式的婚姻生活。朋友们都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决定做性护工时,没人大惊小怪。

家人还是有点不自在吧,但我妈呢,她最了解我,也没怎么着,反而是我爸,有点被震惊到。当然也怪我,之前什么也没跟他提,故意要恶搞他。一天,他在电视上看到我,没搞明白,便觉得自己儿子要去做鸭了,没法接受。听了我解释后,他表示理解,还说性陪护是件挺美好的事。

在法国,个人卖淫合法,但不道德。放到普罗大众的生活中,道德审判比违法惩处影响更深刻。拉皮条是违法的,这意味着,虽然Appas的工作都是志愿服务,但会被贴上拉皮条的标签。协会梦想有天被告上法庭,这样便能引发公众关注。

很可惜,没人告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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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训完,几个月都没人找我。这也正常,和男的相比,提出性陪护的女性,要少得多。具体来说,向协会提出性陪伴需求的,95%到98%都是男性,剩下的一点点才是女性。我们生活里不也是这样?女性没法像男人一般,坦言自己需要性、渴望性。女人谈及生理需求,总是比较隐秘,甚至有些忌讳。但近几年,情况有些好转。

暑假过后,几个客人通过Appas,陆陆续续找到我。到现在为止,一年半时间里,我总共接待了五个客人。她们算是常客,有的见过一次或两次,有的已经见了三五次。有些人天生残疾,没有参照系数,无法体会一些冲动和刺激。但后天残疾者则不同,一场事故后,一无所有,对有和无的体会格外真切,痛苦也会相对大些。

一个客人脊椎损害,下半身残疾,但她挺独立的,能坐着轮椅自由行动。

另一个客人,今年65岁,三年前在非洲得了疟疾,被迫截肢,失去双手和双脚,挺痛苦的。之前她可是风情万种,生活丰富多彩。出了事故,她没遇到合适的男性照顾她。开始她不能接受付费和男人发生关系,后来意识到自己没有太多选择。她也试着跟一些老头交往,但她这种残疾,有时会把人吓跑,她又不想和一个残疾人做爱。

残疾人不想和残疾人做爱。一般人听了,肯定会特别诧异。人们都觉得,他们之间做爱是多正常的事儿,怎么会老想着跟健全人发生关系呢。我们聊起来才知道,大家都一样,性欲望里都是完美的酮体。

一个客人31岁时出了事故,一下瘫痪了,经历人生的大转折。体会过健全人的生活,挺为花钱和男人上床这事纠结。如今她45岁,抵不住失望和落寞,只得这么做。后来,她特别高兴,也有了信心,整个人神采焕发,开始想着吸引别人。她最近谈恋爱了,希望这次能成。我做这事儿,也是在帮助她们重拾女性自信,坦然向前看。本质上,这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性关系。我们侧重心理重建,跟付费性关系不同。你想想,我们在这方面花费的时间吧。性陪护,赚不了几个钱。我做按摩,客人打电话约时间,一个半小时,我收150欧。但性陪护,每次见面前后,都要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

还有一个客人,6个月婴儿时,便被查出得了脑瘫,属重度残疾,再说她特强壮,得100公斤,具体操作起来很有难度。她很可爱,人也敏感多情,但非常不幸,我们没法性交。她身体损害太严重,双腿老是颤动,我们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她只能抚摸我,玩玩我的小弟弟。 两人交流更侧重情感,在所有客人里,她和我最亲近。但接到她的短信,有时我会故意不回,希望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她45岁了,但那个心理年龄——有时我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个青春期小姑娘。她整个人生,就是部和痛苦做斗争的历史。知道这些后,你会边叹息,边说:哇奥,令人难以想象啊。十年前,我没现在成熟强大,肯定干不来这个。

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第一个客人,她天生脊柱裂,性欲特旺盛,老是从网上找男人,希望每时每刻都能做爱。但网上找的,不是很正经,丝毫不尊重她,这些人有的出于好奇,来找她,但办完事就走了。她不乐意,才通过协会,希望找到一个能对她好点的男人,尊重她,关心她。每人不同,性欲也不同,有些人,力比多强大,很难满足自己,这其实是很痛苦的。其实,我特别理解她,因为我也是这种人,力比多过强,生活中渴望得到很多很多的性,现在年纪大了,还好了一点。但年轻时,无法及时行乐,痛苦得要死,现在想来还是特别后悔。

我还答应帮两个男同恋人做爱。之前里昂一家残疾人研究中心找到我,问能不能帮忙。他们身体残疾,自己没法做爱,需要别人帮助,但又不希望一个女的在场。我不是同性恋,也不能接受和男人发生关系,但我能帮着他们做爱。当然,我不是直接干预,而是按摩辅助。现在正等他们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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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客人们见面前,我们会聊很多。这和卖淫不同。卖淫么,客人打电话,约好时间地点就好,无需费太多口舌。但我们见面前得通好几次电话,如果可以,最好先见面聊聊。住在里昂的那位,我们事先见面,足足讨论了一刻钟,等她后来考虑清楚,想好要进行下一步时,再才约了时间,进行性陪护。如果客人住得太远,没法这么见面。但之前,我们至少要打五六通电话。她有什么期待和幻想,都得跟我讲明白,我才能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满足人家。

我和女的不同,我的小弟弟不能通过预定,随时勃起,这也是风险之一,见面前,这些都要讲清楚。Appas协会也告诉大家,性护工无需强求自己。有人为了这,会吃药,我干不来。我崇尚自然,如果没有性致,说别的也没用。幸好,直到现在,担心的事儿从未发生。

花费是个大问题,两个小时150欧,此外,她们还需要支付我的往返交通费。我陪伴她们,每次都得三个小时,总比预设长。这是职业服务,而非私人情感,因此应该有偿,且有规有矩。不然,对方会产生不该有的情感期待,一码不归一码,没办法厘清了。平日里,她们很难有机会和其他人发生性关系。有两个客人,我能感觉到她们的期待。这时,我便和她们聊天,敞开天窗讲,随后大家也能明白。再说,每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我们不能抑制自己产生情感,所有情感,都值得珍惜。

我喜欢疗程开始之前先结账,做起事来不用再提钱的事。她们可以分期付款,比如我先收她们三张支票,但每隔一个月去换现一张,三个月收完。这样,她们经济上更容易接受。普通卖淫,绝不可能这样。

之前该说的都说了,见面了,只需要简单接触和相互认识下便好,聊聊各自的生活。 我和客人真的希望了解彼此。性工作者和客人之间,应该很少有这种关系吧。

但有时开场白也会很短。比如我的第一位客人,她渴望的只是性交,特别没耐心,不想等,没聊多久,便对我说,“我们开始行动吧”。整个过程好快,我当时挺吃惊,觉得太搞笑了,但回头想想,是啊,我们去不就是为了做这个。这个客人只做了一个疗程,也不是说她不想再找我,只是每次她的提议,我都没法同意。

我们脱下衣服,在床上赤条相见。先按摩,慢慢演变,逐渐推进,但这种事,快慢因人而异,因性欲而异。我没法提前预测进程,每次疗程,都不一样。

有时,她们只是希望爱抚,享受我的手或嘴带来的刺激,抚摸我,捏捏我的小弟弟,不一定非得要我进入她们身体,也会特别快活。但大多数疗程中,她们还是希望体验真正性交,感受男人进入自己体内,享受这种独一无二的感受。她们不但自己享受,同时特别在意,我是不是也会有快感。这挺让人感动。

对一些客人,做爱是一次新鲜体验,而对另一些人来说,这可能激发她们太久远的回忆。每次见面,总有些东西,让人难以忘怀,当然也会有些特尴尬的时刻。有些人身体损伤太严重,不容易操作;心理上,你也得告诫自己,要超越这些表面看到的景象。眼前的身体,不够性感,我会不会兴奋起来,都是个问题。

担心也没办法,有时,我只能跟着感觉走。

 

他们渴望性,更渴望关爱

口述:娜蒂纳·M(Nadine M),女,50岁左右,居住在巴黎近郊。

娜蒂纳·M(Nadine M)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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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在公共活动中特别活跃。上世纪八十年代在索邦大学读社会学系时,热热闹闹地参加了好多社团活动。我会选择做性陪护,是有些女权主义的政治诉求在的。话又说回来,很多女权主义者反对性陪护,像我这种既自称女权,又去进行性陪护的,不多。

小姑娘时,我就是个女权主义者,自己的感情和性,包括不要小孩,不和伴侣一起生活,都跟这个有关。我成长于七十年代,算是1968年“五月风暴”后,长大的第一代年轻人吧。那时候,性解放如火如荼,我们在性上无所顾忌,没有禁忌,结了婚,也可以有多个性伴侣,当时流行这个,社会好像也鼓励大家这么做。后来世界渐渐变了,你看现在,跟我们年轻时相比,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如今在法国,再谈女权主义,是有些过时了,我们没什么成功可言,甚至在某些方面都在走回头路。我是女权主义者,但不反对男人,相反,我特别喜欢他们。

我现在的伴侣知道我是性护工,对此没什么意见。当然,我也不会因为他不同意我做性护工,便放弃了,打退堂鼓,也不会因为担心他嫉妒,便改变自己的想法。

关于我,就说这些吧。我不太希望网上有自己的任何个人资料,在信息时代,希望隐藏得越深越好。

跟别人聊天,谈起性陪护,大家都是一样的调调。他们特别兴奋,说“你们都是大好人啊,富有同情心,喜欢助人为乐”,还要加上一句,“呦,你们太勇敢了,我可做不来,干这个太特别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得了的。”

我做过心理咨询,对语言表达特别敏感。仔细琢磨,觉得这些话背后有深意,说白了,句句仿佛提醒你说,残疾人生来都是来受苦的,好可怜。对你的认可,也建立在这种同情之上。他们下意识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但太停留在表面了吧。每次听到这套,我都觉得搞笑。

之后跟他们讲,我是要收费的。整个气氛完全变了,特别尴尬。他们对性陪护一点都不了解, 以为我这么做纯粹是“无私奉献”。一句话的功夫,我的形象一落千丈,突然由“圣母”变成“妓女”了。你看,人类是一种多么矛盾的生物。

金钱和肉体关系做交易,搁哪儿都会产生些误解。 这也没对我造成困扰,我要是在乎别人眼光,也不会去做性陪护。我会跟他们解释。有人能理解,有人固执己见。都无所谓的,就这样呗,既然我认定这是条正路,便会以自己的方式往前走。

大家有误解,归根结底,是因为在法国性陪护不是项职业,没法律约束,无法跟其他护士、医生或医护按摩等职业等相提并论。因为做过心理医师,我待人接物特别敏感细心,此外,在性生活上,我经验丰富,这是我的优势,但如果上升到职业高度,其实这些都是不够的。

正因此,在实际操作中,法国的性护工基本上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比如会不会真正性交,也不是绝对有,或绝对无的,都是自己说了算,比如说我,每次是不是真做,都取决对客人的感觉,和此时此刻的状态。

另外,我有两个底线。陪护对象必须是男人,再一个,我不会和他们接吻。

这世上,哪有比接吻更私密的事情。我希望和心上人做爱时,能保留些特别的东西。客人给我打电话,我会把这点讲得很清楚,他们不会对此有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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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我听了一档电台节目,介绍瑞士的性陪护,那时法国人对这没概念,我更是闻所未闻。节目分好几期,他们采访了很多人,从医护人员、性护工、渴望性爱的残疾人和性陪护教员的不同角度探讨残疾人性陪护问题,涉及到伦理道德和心理分析等不同维度,介绍很全面。

这给我留下挺深的印象,不能说其中一个点或哪个细节让我特别感慨,而是整个问题让我开了窍。但看了之后,也就这么过去了,不是说八年前我自己一拍脑袋,说行了,我要去做性陪护了,根本没有。那只是个萌芽,但后来生了根。

2015年,我参加Appas协会举办的性护工培训,同时我个人生活上有些变动,知道自己准备好了,可以去做性陪护了。我有很理性的一面,感觉自己生命是有很多抽屉组成的,拉开每个抽屉,会看到生活的不同切面,但它们都被收拾得好好的,泾渭分明,不会混淆。

开始的第一次,我要求先从一个轻度残疾的客人开始。他是个截瘫患者,四十岁左右,住在巴黎郊区。怎么讲,我不紧张,要知道心理咨询师可不是白当的。他挺害羞,但又特别健谈。我也理解,他没什么朋友,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沉默中,好不容易接触到一个日常生活之外的女人,他倾诉欲特别强,喜欢讲些高兴的事儿。我爱听人家讲,不会多问,知道如何保持适当的距离。和他做爱,当然不是件平常的事,和我正常的性生活不同,但不同也不意味着有问题。

我们做性护工的,每人都有自己的经济来源,干这个也不是为了生存。到现在,我总共做了十来次,从人数上看,大约六七个吧。我有些记不清了,因为和几个见了面,但没有陪护。这很正常,你跟有些人呆在一起,就是很别扭、不舒服,这和他们的残疾无关,而是跟他们的态度和待人方式有关。

在残疾人中,你会发现各种各样的人,跟健全人的世界没什么两样。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残疾,就特别好、待人热情或更聪明,根本不是这样。有时候,你也会碰到一些傻叉,一点都不尊重人,不按游戏规则办事。我没法跟你讲这其中的细节,但用“不尊重人”这个词,便足以解释一切。一聊天,你就知道喜欢还是讨厌这个人,所以疗程开始前,两人的交流特别重要。

打电话时,有时会碰到一些人以为是免费的,他们浏览协会网站,但看得不仔细,以为性护工都是义务劳动。我得跟他们解释,同意的话,会接着聊,不同意,便挂电话。

我的收费在150到170欧之间,因为涉及交通和住宿的问题,比如有些人有客房,有些人没有,这样他得付我酒店钱,这些情况考虑在内,因此收费会有些浮动。

大部分残疾人,经济状况一般。但说来奇怪,我接待的这些人中,只有一人靠残疾人最低保障生活,其他人家庭条件都不错,没有经济问题。我也不知道他们的钱都是怎么来的,也不关心这个,大概他们有经济存余,或是继承父母遗产吧。

有人生活在医院,有人在父母家,有人独自生活。他们为什么要性陪护呢?初次交流,这都是个必问问题,其实大部分答案都一样,他们不仅没有性生活,更是缺乏关爱和肉体接触,希望被医护人员之外的人抚摸,也希望抚摸别人,快活一把。大部分时间,他们是不快活的。

但我做性陪护,不是为了寻找快活。如果他们高兴了,问我下次能不能再见面,这时我会很满足,特别开心。

 

——完——

胡文燕,驻扎在法国的一位新闻工作者。

题图:吉尔·努斯(Jill-Nuss)和马尔塞勒·努斯(Marcel-Nuss)合影,摄影师:Jean-François-Lix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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