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傅蔚冈（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

每到4月底5月初，奥马哈这个城市就会频频在财经媒体上被提及，并且吸引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游客。原因是伯克希尔哈撒韦（Berkshire Hathaway）这家公司会举行年度股东大会，公司创始人巴菲特将会在股东大会上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投资者进行交流。

如果不是巴菲特和伯克希尔哈撒韦，奥马哈这个城市估计很少会被人知悉。尽管奥马哈是美国内布拉斯加州的最大城市，但是在美国同样规模的城市很多。根据美国2020年人口普查的数据，奥马哈共有人口486,051人，以人口规模计，奥马哈在全美排名第39位。这个城市之所以受到这么大的关注，完全是因为巴菲特和伯克希尔哈撒韦。

为什么巴菲特选择奥马哈这个城市作为其总部所在地，而不是到纽约这样的国际性大都市？2012年，在巴菲特82岁生日之际，沃伦·巴菲特接受美联社的采访，解释为什么将公司总部设在奥马哈。在这篇题为《沃伦·巴菲特解释为什么他和伯克希尔不会很快离开奥马哈》的报道中，两个因素让他作出这个决定，其一是因为这是他的故乡，所谓的故土情结；其二是因为奥马哈是一个“适合思考”的地方。“在某些地方，人们很容易失去远见。但我认为，在奥马哈这样的地方，保持远见是很容易的，”巴菲特还表示，远离华尔街实际上对他有帮助：

“在这里很容易清晰地思考。你不会受到不相关因素和商业投资噪音的干扰，”巴菲特说。“如果你在奥马哈无法清晰思考，那么你在任何地方都无法清晰思考。”

尽管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巴菲特的财富越来越多，但是伯克希尔哈撒韦的总部并未发生过变化。翻看美国企业的总部，我们就会发现，像伯克希尔哈撒韦这样的公司并不少见，公司自成立之日起，总部一直在其诞生地，而很多城市也像奥马哈一样默默无闻，我们不妨看看美国进入世界500强的前20个公司和它们的总部所在地。

让中国读者惊讶的是，以上20个公司的企业总部居然没有一个是在纽约，而全美前十大城市中只有休斯顿上榜。除了休斯敦和圣安东尼奥这两个城市人口过百万，其他城市的规模都很一般，有12个公司是将其总部设在人口低于10万的城市。按照中国的标准，这些都已经是属于十八线的小县城。沃尔玛的总部本顿维尔估计绝大多数的美国人都不知道在哪，更不要说中国人了；让人意外的是，微软公司的总部是雷德蒙德，而非此前以为的西雅图——尽管也是大西雅图地区的一部分。当然，由此也可以看出美国和中国的城市区别，中国的“市”并非是单指城市，更像是一个行政区划，也正是如此，中国有直辖市、副省级城市、计划单列市、地级市和县级市的区分，因此，不能把中国的市和美国的城市作简单的对比。

而且，在以上20个公司中，绝大多数公司都是自成立之日起就没有变更过企业总部，历史最悠久的当属埃克森与美孚，虽然历史上经历了合并（埃克森与美孚），但总部长期位于德克萨斯州的欧文。为什么这些公司不换个总部，从中小城市进入大城市？

经济学家阿尔弗雷德·马歇尔早在100多年前就指出了“集聚经济”给企业带来的好处。马歇尔说，当企业在地理位置上紧密地聚集在一起时，会产生三个主要好处：共享供应商联系、共享劳动力池和知识溢出。企业倾向于集中或聚集在某些中心，通常是大城市和全球城市，因为与周边地区相比，这些城市的金融更加发达，对大量人口具有吸引力，企业可以在这里找到所需要的人才。

也有市场专业机构分析了成为跨国公司总部的五个重要因素：人才获取、接近客户和影响者、便捷的交通、税收减免等激励措施和员工体验。如果从这些角度出发，大城市、尤其是那些国际大城市理所当然的选择。但是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企业总部并不是在特大城市？

当我在ChatGPT上问了这个问题后，它的回答是：

那么中国的世界500强是如何分布，是不是也像伯克希尔哈撒韦这样的公司分布在中小城市？

 

中国的世界500强分布迥异于美国。

自1989年中国银行第一次进入《财富》世界五百强后，中国在世界500强的公司数量日益增加。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包括港澳台在内）的上榜企业数量达142家，继续领跑全球。如果只算中国大陆地区，上榜的企业也达到了129家，这在30年前是不可想象的。中国上榜企业数量的增加，毫无疑问是中国经济增长的体现。

如果以省份为单位进行排名，北京、广东、上海、浙江、福建是上榜数量最多的五个地区，这个分布大致和各地的经济实力相当。

如果以城市计，那么世界500强的分布则如下图所示，中国大陆的129家世界500强分布在32个城市。北京一骑绝尘，一个城市就占了51家，京沪两家上榜企业是63家，接近二分之一，而京沪深杭四个城市则是有79家上榜，超过六成。北京更是拥有51家世界500强城市而名列全球第一，东京以29家世界500强而排名第二，而作为世界城市典范的纽约只有16家，从这个数据看，用“遥遥领先”来形容北京的地位毫不为过。

为什么财富500强在中国的分布高度集中，而美国却是如此分散？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的上榜企业以国企为主，国企和民企分别为94家和34家。在国企中，央企和地方国企各为55家和40家。而央企总部的分布则是和城市的行政等级高度相关，所有上榜的55家央企中，分布于北京的就有43家，其余的散布在上海、深圳、武汉、长春、鞍山和河北雄安新区等6个城市。

北京以51家企业数量雄踞榜首，核心原因是因为北京作为首都，是央企总部的天然所在地。以北京作为企业总部的企业中，共有央企43家。如果不算央企，北京的上榜企业也就没有那么突出，非央企8家，其中地方国企只有北京汽车和首钢，其余几家皆为民营企业，分别是京东、民生银行、小米、泰康保险、北京建龙和美团。

与其他城市上榜企业增加的趋势不一致的是，北京的上榜企业数量在这几年中有所减少，原因是这几年北京实施首都核心功能区的努力，不少央企搬离了北京，比如中国船舶去了上海，中国电子到了深圳，而雄安新区的设立更是迎来了中国中化控股有限责任公司和中国华能集团有限公司。

上海以12家上榜企业名列第二。在这12家企业中，4家是央企（中国宝武、中远海运、交通银行和中国船舶），5家是地方国企（上汽集团、太平洋保险、浦发银行、上海建工和上海医药），3家是民营企业（绿地控股、苏商建设和德龙钢铁）。

央企的总部分布，规律非常简单，那就是以首都北京为中心，然后辅之以其他中心城市。简而言之，就是和城市的行政等级高关联，行政等级越高的城市拥有更多的央企。

北京作为中国的首都，共有43家企业上榜；上海是中国的直辖市，共有3家央企，其余上榜的央企共分布在5城市。中国中化和中国华能去了雄安新区，那是为了疏解“非首都功能”，支持雄安建设；中国电子到深圳是因为深圳是中国电子信息产业的前沿阵地。而鞍钢集团有限公司，作为中国最早成立的钢铁企业之一，鞍钢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和产业基础，选择将总部设在鞍山市也是对这一地区历史地位和传统的尊重。

当然，以行政级别作为选择企业总部的所在，并不只是存在于央企，地方国企也是如此：央企主要分布在首都北京，而地方国企的总部主要分布于直辖市、省会城市和计划单列市，地方国企通常设立在高行政等级的城市。

所有40家上榜地方国企中，总部在直辖市的7家，位于省会城市的有20家，位于计划单列市的5家；总部位于地级市甚至县城的地方国企8家。如下图所示，除了安徽海螺，所有这些屈身于地级市和县城的国企都是属于能源和资源类企业。

地方国企中有两家是位于县城，分别是江西铜业和紫金矿业。江西铜业位于贵溪市，这里是我国的铜工业中心，江西铜业将总部设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紫金矿业则是所有地方国企中唯一一家由县级国资委控股的国有企业，据官网信息，公司在中国17个省（区）和境外15个国家拥有重要矿业投资项目。《2023年上杭县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的统计数据显示，2023年年末全县常住人口36.8万人。

 

但民营企业的分布就非常多元，呈现了与央企和地方国企完全不一样的结构。2023年的34家民营企业，分布在13个城市，城市集中度远远低于央企。

首先，行政级别不是决定民营企业分布的决定性因素。所以上榜的民营企业中，在直辖市的有10家，省会城市的8家，其余城市16家，甚至有很多是分布在县城。

而且，民营企业在地理空间上的呈现方式和国企、央企是完全相反。央企和国企所处的位置，通常是一个城市的中心地带，而民营企业则是在城市的边缘。

尽管现在绝大多数民企的住所点都成为市区的一部分，但这是城市扩张的结果，这些地方并非开始就是城市的一部分，更多是“撤县（市）设区”行政变迁的结果。以杭州为例，杭州共有7家世界500强企业，分别为阿里巴巴、荣盛控股、物产中大、吉利控股、恒逸集团、浙江省交通投资集团和杭州钢铁集团。如果把这些公司的住所地投射到整个杭州市，就会发现民营企业处在城市的外围，而国企位于传统市中心。

原因也不复杂，那就是在90年代之前，民营企业很难在城市内获得生产性用地，因此只有在边缘地带——也就是城乡结合地、甚至农村开始创业，这也是乡镇企业的由来。当然，这并不是杭州一地的情况，而是全国的普遍现象。

还需要注意的是，尽管行政级别不是决定民营企业分布的决定性因素，但是绝大多数服务业的公司，其总部是设在大城市，但这并非是因为这里的行政等级更高，而是这些高行政等级的城市往往有现代服务业需要的各种人才，而这些人才在大城市更加可得，比如北京、杭州和深圳；而另一方面则是服务业的公司历史并不悠久，大城市是天然的创业场所。

其次，绝大多数的民营企业总部都是在其创立地。所有的民营企业中，除了吉利控股、太平洋建设、苏商集团、上海德龙和北京建龙等为数不多的几家是搬离了其发源地，更多的企业则是扎根于创业地。估计绝大多数民营企业的创始人都有像巴菲特一样的故土情结，当然除此之外，创始地政府能够给其提供更多的支持和服务，而这些服务在行政等级更高的城市可能是无法提供的。

当然，企业总部搬迁也有其原因，比如在大城市更能招到合适的员工，也更有利于公司和外部的沟通。

再次，如果加上创始人出生地（原籍）这个因素，就更加有意思了。我们发现，总部位于中小城市的民营企业，其创始人通常是在这里创业并壮大，而大城市则是吸引来自各个地方的企业家。在所有城市中，深圳和北京最具有吸引力。深圳和北京上榜的13家民营企业中，其创始人的出生地均不在此，深圳作为经济特区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创业者，而北京作为首都，其吸引力也丝毫不弱。上海的吸引力也不弱，它成功地吸引了苏商集团和德龙钢铁这两家已经颇具规模的企业将总部迁至上海。

在所有34家民营企业中，只有一家公司是属于“返乡创业”，那就是宁德时代。

1968年，宁德时代的创始人曾毓群于出生于福建宁德岚口村，1985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学船舶工程系。1989年大学毕业后曾毓群被分配至福建一家国企。2011年，曾毓群二次创业，回到家乡宁德与黄世霖等人创立了宁德时代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从此宁德这个在经济总量上很一般的城市诞生了“宁王”，成为全世界瞩目的新能源之都。

 

现在我们回到这个问题，中国的奥马哈在哪？通过以上梳理，我们会发现，其实中国也不乏奥马哈这样的城市。

和美国不一样的是，中国民营企业主要是设立在80年代以后，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创业时很多原来是农村的区域现在已经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如果从现在的眼光来看，几乎所有的世界500强都是处在地级市了，但是如果仔细划分，就会发现同样是地级市，它们也存在细微差别。

以荣盛控股为例，这家石化巨头在2023年的500强名单中排名第136名，公司总部在杭州市萧山区盈丰街道。今天的盈丰街道已经是杭州市的一部分，大名鼎鼎的钱江世纪城就在其辖区内，举办亚运会的奥体中心建筑群就有一部分在其辖区内。但是在30年前，盈丰街道还是属于萧山市的一个乡镇，1989年，荣盛控股集团前身萧山益农网络化纤厂成立。彼时的荣盛，企业所在地是属于萧山市的益农镇。据荣盛控股的相关人士透露，公司自成立以来，从来没有离开过益农镇，地理位置并没有发生变化，只不过由于行政区划的变更，企业的住所地发生了诸多变化：首先是萧山市成为了杭州市区的一部分成为了萧山区，后来是乡镇变为街道。有意思的是，直到今天荣盛控股网页上的公司地址还是：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益农镇信益线678号，而益农镇早已经在行政区划名单里消失了。

像荣盛控股这样的民营企业也不在少数，它们从创立之初到现在一直没有搬离过总部所在地，而所在的区域也是因为有这样的企业而逐渐发展壮大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这些企业在当地吸收了大量的用工，是当地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用造福乡里泽被后世来形容是毫不为过。

今天我们在寻找中国的奥马哈，其实也是在向这些500强企业所在的地方政府致敬，正是得益于这些地方良好的营商环境，使得小地方也诞生了世界级的企业，企业、当地居民和地方政府相得益彰。

 

（注：作者感谢张希羽、纪舒文在数据搜集中的贡献。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原发于微信公号“陆家嘴评论”，原标题《寻找中国的奥马哈：中国的世界五百强企业都分布在哪？》。界面新闻获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