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读到这本酣畅淋漓的小部头著作的一半左右时,人们会看到蒂莫西•斯奈德( Timothy Snyder)精辟典范的文字。他为“如何”反抗暴政提出的20条建议中的第九条这样写道:“对我们的语言温柔以待。尽量避免大多数人都在滥用的短语。用你自己的方式去表达,就算那是所有人都已经在说的东西也没关系。做些努力,远离网络,并读一些书。”
上周,春天的第一缕暖阳到来的那天,我就坐在户外读斯奈德的这本《论暴政:从20世纪学到的20个教训》(On Tyranny: Twenty Lessons from the Twentieth Century)。当我阅读的时候,我脑中出现了一些想法,我想这也是最近时常困扰着大多数人的思虑。让我描述一下它:手捧洁白的、被阳光照耀的书页读到这些文字、而不是从电子屏幕上阅读到它们,这感觉真好啊,它不仅带来了触觉上的愉悦,同时也是让我确信此刻我心中与文字发生的互动,完全只属于我与作者gmww人的唯一方式。没有算法在追踪我的浏览习惯,也没有狡猾的人工智能在为我做出偏好推荐来干扰我的注意力(比如,“如果你喜欢《论暴政》,你可能也喜欢:1.《1984》,2.催泪瓦斯……”)。没有人知道我和斯奈德此刻的对话。
在题为“思考属于你自己的说话方式”的简短一章中,身为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的斯奈德,显然深受犹太语言学家维克托·克雷姆佩里尔(Victor Klemperer)关于纳粹率先控制语言方式的研究影响。克雷姆佩里尔指出希特勒明确破坏一切反对因素的过程。“‘人民’通常仅仅指一部分特定的人,而不是其他人……冲突总被称为‘斗争’,任何自由的人要是试图以另一种方式理解世界,就是对领导人的‘诽谤’。”
尽管斯奈德并未在文中提到第45任总统的名字,然而新任的政府领导者从未远离过他的思虑。在通往权力的路上,他使用的正是一系列克雷姆佩里尔描述的那种,具有独特个人化风格的语言,并且通过形象附带的文字注解,强调他推行的民粹主义项目。新总统并非通过句子、段落表达理性观点,而是充分利用了技术以及电视、推特和YouTube的强大声浪。特朗普承认他从未完整读过一本书,这就是他修辞风格的典型症候。他用一种“高度限制的语言形式,将思考过去、现在、未来所必要的公众概念给扼杀了”,斯奈德说。在总统的参考框架中,只有不幸、悲伤或疯狂。从他那些简单的词汇出发,他把世界变成了一个简单对立、抽离了全部细微差异的所在。
斯奈德的这本佳作,是对有意为之的庸俗(比如特朗普的凌厉观察:“我爱没受过教育的人”)的一道提神醒脑的解毒剂。书本中的观察十分审慎严谨,128页的篇幅,把上世纪以来所有人们应该学会的重要教训、或者人们似乎已经开始遗忘的事件,做了清晰的梳理。斯奈德是提炼这些历史事件的好手。在他2010年的重要著作《血染之地》(Bloodlands)中,斯奈德分析了诸如波兰、白俄罗斯、乌克兰以及波罗的海诸国——那些被德意志第三帝国、斯大林治下的苏联这样的极权政府蹂躏得最厉害的地区,以及极权所产生的经久不息的效应。当他写下“不要提前屈服”、“厄运来临时要镇静”、“警惕民兵”、“保持眼神交流和低声谈话”等建议时,斯奈德正根据自己对于暴政轨迹以及抵抗机制的知识,规划出灵巧的应对指南。
《血染之地》为斯奈德赢得了“汉娜·阿伦特政治思想奖”,这本书也让阿伦特关于法西斯的分析变成了试金石。斯奈德提醒人们,阿伦特关于极权主义的定义,并不是依据国家掌握权力的完全程度,而是“公共与私人生活界限的崩塌”。“只有当我们对于人们了解我们什么、以及如何了解我们加以掌控时,”斯奈德写道,“我们才是自由的。”
有一种西方人普遍接受的事实上的监视,那就是把自己的真实身份移交到社交网络上,这种做法已经为消除私人和公共生活的界限做了长足贡献。斯奈德建议,在进一步消解这种状况时要格外审慎。他呼吁人们参与“有形的政治”,以可以重复计数的实体选票投票,用面对面的交流替代电邮,发起线下情愿:“权力就是想让你的身体瘫坐在椅子里,而将情绪发泄在网上。走出门吧。尽量去不熟悉的地方,和陌生人们来往。”
当极权试图消灭事实的合法性时,斯奈德引用了哈维尔关于“活在真实中”的诸多观点,建议人们维护一个可以在其中印证真相、担当真相讲述者的“神圣空间”。自欺首先是一种诱人的习惯,然后就会变成一种精神状态。那就是暴政者们四处宣扬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斯奈德举了例子:看看在特朗普的竞选轨迹中,一开始各种匪夷所思的行为,后来是多么快速地成为了“常规”就知道。另一个例子是,我们也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最开始是一阵嘘声,后来是狂热的震天响的“美国!”呐喊,最后就是被迫离开游行队伍。“比起那些稀松平常的沉闷游行,这难道不更有趣吗?”特朗普问道,煽动其政治暴力观念,“对我来说,当然有趣。”
假如来自东欧国家的媒体,以及乌克兰的记者,对选举的分析比华盛顿的同行们更精确,这反而是件好事。他们从前就见过这种行为,并且知道它们将把国民引向何方。
毫无疑问,有人会把斯奈德将特朗普与德意志第三帝国相提并论的做法视为歇斯底里。他本人真诚地希望,他所提供的建议或者只是部分需要采纳,或者这些建议整体产生了一种预期的制衡效果。然而,他还是给追随者们发出了这样的警告:“我们并不比上世纪那些曾目睹民主陷落于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欧洲人更聪明。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能从他们的经历中学到教训……”
除了本书,也许很少有相关领域的著作能达到如此智慧的地步。
(翻译:马元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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