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响
图 | 王忠刚
48岁的王忠刚有两个身份,他自在切换,乐此不疲。
一个是在辽宁凤城公安局工作了27年的“老警察”。另一个身份是摄影师,每天午休、下班之后和周末假期,他游荡在凤城的大街小巷、二道河畔,以及周边村里的大集上。像一个陷入热恋的青年,记录着这个他生活的地方。十多年,他拍了十多万张照片,凭一己之力构建了一个小小的凤城影像资料库。
当警察是他从小的理想,拍照片是他最舒服的减压方式,也是形成肌肉记忆的生活习惯。手机在兜里,随时随地掏出来,敏捷的拍一张,是他吃饭、睡觉以外的第三件事。他说,这个连贯的动作跟用枪很像,手要稳,心更要稳,越练越流畅。
前些年,摄影界流行用冷静客观的视角观看,画面呈现冷峻的风格。而在王忠刚的照片里,他从不冷眼旁观,甚至让人有种热乎乎的舒适感。在AI生图越来越多的时代,他的照片“人气”很足,画面里时常有一种俏皮和幽默。温情不仅来自他最有兴趣的人,有时也来自鸟或狗,或是稻草和烧起来的烟。
在接受正午的采访时,他说得最多的是“玩摄影”和“等我退休之后……”。他从不吝惜表达对凤城的喜爱,照片里和言语里都是这样。
正午:作为警察,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拍照片的?
王忠刚:我之前在派出所工作,2010年调回机关。有个同事是政治处的,他玩摄影比较早,我当时受他的影响,后来我突然发现,这是个很减压的事,就上瘾了。
实际上我在警校的时候也学过照相,那时我们有刑事摄影课,算点基础。最开始是用相机,拍着拍着,我觉得,我不想刻意去搞创作,或者出远门拍名山大川那种,而是更有兴趣拍身边熟悉的场景,这可能跟我的职业特点有关。老百姓的生活状态是我一直关注的事。最开始我也有过猎奇心理,比如遇到特别搞笑的画面就很想拍,但慢慢就养成了记录老百姓生活常态的习惯。它好像变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看到某个画面,不拍就觉得不得劲。
正午:在你眼中,凤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王忠刚:非常安逸,生活很舒适。它是丹东下面一个县级市,原来是凤城满族自治县,也曾经辉煌过。凤城山水如画,这里有座凤凰山,属于长白山的余脉,是辽东第一名山。从饮食上讲,我们离鸭绿江和黄海很近,山珍海味都吃得到。经济上看,凤城矿产资源也很丰富,过去还是一个重要的汽车配件产地。包括体育,以前也是全国体育先进县、篮球甲级县。这里方方面面有值得骄傲的地方,我感觉这个地方特别适合养老。
正午:这些年凤城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王忠刚:凤城原来叫凤凰城,据史志记载,西汉时期设武次县,是辽东重镇。原来凤城有老城墙,随着城市建设发展,很多老的东西,包括一些老胡同都没了。这种城镇化改造,使原有的老城味道消失了。
这里是东北发展的一个缩影,有自身的特色。小县城最能代表中国老百姓生活的状况。它不像大城市,去哪都要坐一两个小时地铁。小城市到哪儿办个事,十分八分钟就解决了。这样生活方式的差别,让人的神情都会不同,人的状态跟这种生活节奏是有很大关系的。
正午:你的照片里有很多农村的景象,你为什么对农村这么有兴趣?
王忠刚:凤城县下管辖21个街道乡镇,有19个乡镇属于农村。我以前在农村派出所,对周边的乡镇很熟悉。农村周末有大集,那里的节奏更慢,老百姓这种生活状态,我特别喜欢,只要有时间我就去农村。不过,农村也在变,现在网络经济,农村人也都网购,很多集市现在都逐渐的萎靡,卖货卖不动了。人的消费观念改变了,购物方式也都改变了。
现在国家在大力发展县城,农村空巢老人越来越多,空房子越来越多,有些地都荒废了,没人种。现在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挣钱,农活基本上不会干,他们不学,也不想学。现在整个东北人口都是负增长,人口流失严重。这个变化我会更有意识的去记录。
正午:拍了这么多的照片,有哪些打动你的瞬间?
王忠刚:有件事我印象很深刻。我们凤城每年农历4月28、 29都有庙会,叫凤凰山庙会。在2010年左右,我拍过一次庙会,后来在疫情期间庙会停了,大家都很怀念那种热热闹闹的场面。我就把当年庙会的照片整理一下,发到了抖音上。后来有两个人私信我,她们都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第一个女孩已经结婚了,做了妈妈。她看到当年跟妈妈在庙会摆地摊自己坐在三轮货车上的照片,问我可不可以把照片发给她。我很高兴,就把照片发给她了,后来她还把她的结婚照和他们一家人现在的照片发给我。这个连接挺有意思。还有一个更小的女孩找到我,当年她是跟她爷爷逛庙会,现在爷爷已经不在了,她说那张照片里爷爷抱着她,看到照片很感动,跟我说她想爷爷了。
这件事给我触动挺深的。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让我感觉拍照片的意义瞬间放大了。所以,现在只要有时间,我会尽可能的多拍点,也没有系统的归类或者是主题提炼,拍完就存在硬盘里,日常会发朋友圈,每天看一看。也是倒逼自己每天都坚持把这件事做下去。
正午:警察工作给你拍照带来便利还是阻碍?
王忠刚:阻碍很少。我以前在派出所工作,后来也做过所长,有群众工作的基础,或者说,我的工作就是跟人打交道。我对老百姓有一种感情,这确实不是无中生有,不是矫情或虚伪。我以前拍照都不太顾及,有时候会把相机镜头对着人脸拍,也遇到有些人确实反感,不愿意被拍。现在我拍的风格有改变,以前愿意拍人的特写,好像对人也不太尊重,现在更多会用远的长焦抓一个场景,抓一个瞬间。很多时候对方不知不觉中我就拍完了。
正午:出于职业习惯,你拍照会不会比其他人更敏锐?或者能发现常人比较容易忽略的角落?
王忠刚:会,我很注重细节。有时候三两个人一起出去拍,我的视角的确跟他们不一样,警察这个职业看问题,包括角度,的确会有一些不同,有一些职业素养在里面。有些场景有些人看见了不会往心里去,但我就会拍下来,可能显得角度有点刁钻,这么说确实跟做警察有关。
正午:在业余时间拍照时,你会特意关注社会治安或民生问题么?
王忠刚:肯定会关注,拍照时遇到现场,像有些交通肇事之类的,看见了该管的也会管,但我一般不会亮警察身份,我都是便衣出行。
今年春节有一次我在聚宝花园的小区广场上拍照。虽然天冷,但是小孩在家待不住,还是要出来玩,在一个像淘气堡的设施那里,两小孩可能是碰撞了,双方家长发生了争执。其中一方小女孩的奶奶不肯罢休,后来冲突就升级了,双方家长就打起来了。
当时我确实是在拍照,见打起来了不能不管,所以先把事主隔开,然后做双方的工作,等派出所的人来了以后,我已经调解完了。这些年骨子里的职业习惯已经养成了,跟拍照一样。
正午:对于你来说,拍照是肌肉记忆式的动作吗?
王忠刚: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就像射击,射击也是一种肌肉记忆。枪抬起来,固定到哪个位置,用什么力度去激发它,是一样道理。端相机也是手要稳,心态要好。有时候遇到一个特别好的场景,如果手端不稳,心静不下来,你也拍不到。
像农村赶集,我一年会去10次20次,每次去都会遇见不同的人,即使同一个摊位不同时间也会给你新鲜感。有人会认为,这都拍过多少遍了,还有什么意思?但我不这么看,你每次去时间段不同,遇到的人就不一样,他们的动作和表情也都不一样。有些画面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是你不去遇,你永远也看不到。
正午:现在手机拍照这么好, AI影像也出现了。在影像泛滥的情况下,你怎么看待自己的摄影?
王忠刚:现在的信息,一是大爆炸,一是碎片化。能够选择摄影这条路,需要投入情怀在里面。相机、手机、AI都是一种工具,归根结底看的是透过照片的思想和情怀。照片质量有多好,画面有多美,那都是表层的东西。我后半生会一直坚持情怀这条主线。这也是我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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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响,界面新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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