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在被“范雨素”刷了几天屏之后，我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在1926年2月1日出生于纽约，2009年4月2日死于芝加哥的，美国业余街头摄影师以及职业家政服务员——薇薇安.迈尔（Vivian Maier）。

这个一辈子以保姆为业，死后却留下了十几万张照片的女性摄影师，终其一生没有家人没有婚姻没有子女。但是自从2010年开始，薇薇安.迈尔开始成为摄影圈中热议的人物，甚至被很多人认为是美国当代最重要的街头摄影师之一。

如果薇薇安.迈尔的其人其作品，更早一两年被公众发现的话，如果她当时尚在人间，那么很有可能，她就成了一个“美国范雨素”。

如果你看过那部关于她的纪录片——《寻找薇薇安.迈尔》的话，再联想一下这几天关于范雨素“因为压力太大而躲入深山”的新闻，你可能会认同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相比范雨素，早一点离开对于薇薇安.迈尔而言，实在是一件幸事。”

《寻找薇薇安.迈尔》的故事始于2007年的冬天，一个美国小伙子约翰·马卢夫（John Maloof）在离家很近的拍卖会上，用380美元的价钱，拍得了一个装满底片的大箱子。拍卖会的人告诉他，拍摄这些底片的人叫做薇薇安.迈尔（Vivian Maier）。马卢夫在google上遍寻这个名字，一无所获。

第一批被发现的薇薇安.迈尔的摄影作品

就这样，时间到了2009年。对薇薇安.迈尔依然一无所知的马卢夫开始对着家里的大箱子发愁。他灵机一动把这些照片扫描出来，大概上传了200张到网上，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些黑白老照片在网上“火”起来了，网友开始盛赞这些照片，用“杰作”“神作”“伟大”“爱死了”“惊呆了”等等词汇去形容马卢夫的发现。于是马卢夫再度上网搜索“薇薇安.迈尔”这个名字，这次他搜到了一条关于其人的信息，有人发布了一个关于薇薇安.迈尔的讣告——

这是一则崭新的讣告，就在马卢夫搜索的前几天刚被发布在网上的，薇薇安.迈尔去世了。马卢夫从一个便签上获得了一个地址，他把电话打过去，报出了薇薇安.迈尔的名字，对方告知他说：她的我的保姆。

一个保姆，这是后世之人所获得的，对于薇薇安.迈尔其人，第一个有效的身份信息。

薇薇安.迈尔的自拍

一个摄影大家，一个家庭保姆，这两种身份构成的奇特差异，这让马卢夫萌生了一个想法——走出去，寻找薇薇安.迈尔。

薇薇安.迈尔摄影作品

在薇薇安生前的保留的物品当中，不光有照片和底片，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比如很多车票，无数存根，几打账单，很多发夹，无数小小的胸针，以及她留下的很多大箱子磁带，还有150段8mm和5mm的电影胶片。马卢夫凭借这些线索，逐渐拼凑出来薇薇安.迈尔隐秘的一生——

薇薇安.迈尔的自拍

在这部纪录片当中，马卢夫采访了很多人。他们有的是薇薇安.迈尔的雇主，有的是她曾经看护过的孩子，也有的人是她的朋友。在这么多人的讲述当中，她被还原成了一个“孤僻”“内向”“神秘”“非同寻常”“自相矛盾”“极端看重个人隐私”的怪人。甚至于在马卢夫采访过的，和薇薇安有过接触的人当中，竟然好几个人都不知道她会拍照片。

这部纪录片就是在讲述，薇薇安.迈尔是如何将自己的才华细心包裹，在凡俗世界里隐秘地度过一生的故事。在她身后所留下的十几万张底片、2000个未冲洗的黑白胶卷，和700个未冲洗的彩色胶卷当中，有很多被定义为“杰作”的作品，但是薇薇安.迈尔其人，却在美国当代艺术史里，奇迹般地逃遁了，带着巨大的才华和不为人知的故事，神秘地，平静地，藏身在底层劳动人民当中，走完了自己的一辈子。

随着马卢夫的追寻，薇薇安.迈尔的一生轨迹逐渐开始清晰起来，她出生于纽约，母亲是法国人。因为一直带有法国口音，所以不少和她打过交道的人，都误以为薇薇安.迈尔是法国人，但是她从来没有试图是告诉别人自己是出生于纽约的地道美国人。薇薇安.迈尔父母双亡终生未婚，和唯一的哥哥没有任何联系。在薇薇安20多岁的时候，她曾经随母亲居住在法国，因为有大量拍摄于四五十年代的照片为证。最终马卢夫锁定了一个位于阿尔卑斯山腹地的小村庄，人口只有250人，可以确定的是，薇薇安.迈尔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马卢夫在这里拜访了薇薇安.迈尔的表弟和邻居，他有了宝贵的发现，我们见到了童年时的薇薇安.迈尔的样子——

马卢夫还发现，薇薇安.迈尔在纽约的时候，曾经用法文写过一封信件，收信人是法国一家摄影实验室的老板，在信中她寄上了自己拍摄的风景照片，想让老板帮她将这些照片制作成明信片，在信中，薇薇安.迈尔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有一堆很棒的照片。

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是知道的，明明知道的。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才华，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作品应该所处的地位。但是呢，她选择把它作为一个秘密，永世封存。

这是纪录片当中，唯一一个自称是薇薇安.迈尔的朋友的人对着镜头说的一句话，她说薇薇安一直都很缺钱。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她一生当中宁可做佣人当保姆，拿着相当微薄的薪水，却从来没有用她的照片，去换取哪怕一分钱。

想必很多人会因此而说她很“酷”，但是对于薇薇安.迈尔而言，对她的追逐发掘和任何的赞美，应该都是一种冒犯。这一点在纪录片当中，薇薇安.迈尔的朋友以及雇佣她时间最长的一位雇主，都曾经表达过相似的意思——

因为从这部80多分钟的纪录片当中，你会清楚地看到，她一点儿不希望被发现，一点儿不企图被追捧，一点儿也稀罕世俗的功名。薇薇安.迈尔的晚境非常潦倒，但是这是她的选择，她一生隐身在厨房里，藏匿在育婴室当中，但是在她阁楼上的那一方小小天地，却是任何人都不得进犯。

薇薇安.迈尔，这个“深藏功与名”的“美国范雨素”，既低微又高傲，既破败又体面，既黯淡又斑斓地，过完了自己的一辈子。但是和当下中国的这位范雨素相比，她没被网络八方搜索过，没被媒体围追堵截过，没被公众大号戏谑调侃过，她是何其的尊严，多么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