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内瑞拉正急速坠落：过去三年，国内生产总值（GDP）累计损失了至少30%，去年下滑超10%——比饱受内战创伤的叙利亚还糟糕；恶性通货膨胀一路飙升，去年达到了约800%，比第二名的苏丹高出了一倍；贫穷率高达82%，过去15年，委内瑞拉3100万民众中有200万逃离家园。

早在这个拉美国家近日因持续的流血抗议成为全球热点之前，民众已饱受物资短缺和猖獗犯罪的困扰多年：人们捕食猫、狗和鸽子、每天排队长达数小时购买基本生活物资的新闻屡见报端；街头上，由多达九个反对派组织的反政府抗议活动时不时演变成与警方的暴力冲突。

而就在现任总统马杜罗2013年上台前，这个国家一度还是上帝的宠儿、邻国羡慕的对象：它坐拥世界上探明储量最大的原油等自然资源，是拉美地区最富有和繁华的国家，城市化程度最高、基础设施发达，而且过去一百年来远离战争，无论是外部战事还是国内冲突。

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Steven Levitsky称，像委内瑞拉这样出现“内爆（implode）”的民主国家，历史总共“不过四五例”，但没有哪个像委内瑞拉曾经这样富有、而溃败起来又是如此迅猛。

为什么短短20年里，它会从“拉美迪拜”迅速坠落成“拉美叙利亚”甚至更糟？

“资源的诅咒”经常被拿来解释委内瑞拉的溃败，不过在这个国家，只有考虑到其独特的历史，尤其是查韦斯时代空洞的乌托邦政策，这一“诅咒”才能真正解释委内瑞拉在经济、政治和社会层面如此少有且迅速的溃败。

资源的诅咒

经济学家用“资源的诅咒”来形容一国对某种自然资源过于依赖，而导致其他行业凋零并因唾手可得的财富产生腐败、暴力，造成不平等加剧的情形。

纽约大学现代拉美历史助理教授Alejandro Velasco这样解释其是如何破坏一国经济、推高通胀和债务水平的：那些依靠单一能源资源的国家通常特别不擅长制定长期规划。他说，“当油价飙涨，美元充沛，不光是因为原油带来了大量美钞，还因为这些财富让借贷变得更加容易，所以这些国家支出的通常不只是其拥有的，而且还有其预计会拥有的财富。”

“反过来，美元的易得意味着短期来看，购买进口产品比投资本土行业更容易获利，尤其是当本国市场很小，预期回报又很低的时候，”他写道，“当油价下跌（通常跟上涨时一样突然），需要用来维持高进口水准的现金就会枯竭。因为国内行业缺乏投资，商品会变得稀缺，更加昂贵。与此同时，富足年代缔结的债务合约，意味着定期还款的压力很大，而政府为此融资的一个方式是人为贬低本币推高美元，在这个过程中，本币越来越不值钱，通胀水平变得越来越高。”

“资源的诅咒”在委内瑞拉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委内瑞拉的原油时代始于1920年代，到1929年，该国已经是世界最大的原油出口国。1950年代，军方独裁政权利用石油的繁荣大肆铺张。1960年代，油价大跌，新生政府不得不与累积的债务和日益加剧的贫困作战。到了1970年代，石油禁运让油价飙升到历史高点，委内瑞拉政府又开始大肆开支和借贷，其扩张步伐前所未见，民众生活质量得以大幅提高。

然而，到了1980年代，油价下跌，过去二十年累积的不平等、政治动荡都凸显出来，为1999年查韦斯上台铺好了道路，这位前军官承诺要让全民共享原油福利。他做到了，并且赶上了2000年代前期油价上涨的好时候。大规模的公共开支、毫无节制的借贷，一方面为他收获了普通选民的认可，另一方面将这个国家推入到更大的危机中。2013年，查韦斯在任上病逝，受其钦点、提拔的马杜罗成了总统一直到现在。2014年，油价开始了最新一轮的大跌，繁荣随即烟消云散、贫穷和冲突成了常态。

讽刺的是，最早拉响“资源的诅咒”警报的是1960年代委内瑞拉的原油部长、欧佩克（OPEC）联合创始人、经济学家阿方索（Juan Perez Alfonso）。

1975年，他曾这样说：“我把原油称为恶魔的排泄物。它带来麻烦……看看这些重型慢性精神病吧——浪费、腐败、消费，我们的公共服务部门七零八散。还有债务，很多年我们都将摆脱不了的债务。”

腐败和乌托邦承诺

然而，仅仅是“资源的诅咒”无法解释委内瑞拉眼下的困境，一些学者也指出，自然资源禀赋丰裕与一国产业单一、贫富分化加剧等并不存在必然关系，而糟糕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理应承担部分责任。

中国社科院财经战略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冯明曾在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版上撰文称，“‘资源的诅咒’部分是由于攫取型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造成的。从这个意义上看，‘资源的诅咒’的实质是‘制度诅咒’。当然，制度也可能是内生于自然条件的——因为丰富的自然资源往往会为寻租提供温床，更容易引发腐败、争斗、集权统治、甚至战争。而这些制度上的不利因素有碍长期经济发展。”

从委内瑞拉的案例来看，这个问题要深深植根于其历史，尤其是查韦斯时代实施的和平的“玻利瓦尔革命”和随后的“21世纪社会主义”项目。

这位民族主义领袖的目标是让全民分享原油福祉，为此，他大兴国有企业，将主要产业国有化，征用农场和相关产业，私营企业的生产积极性被大大削减，非能源行业百业凋零。20年前，非原油相关企业、无论公还是私，占了出口总量的近25%，现在下降到了只有4%。

充沛的石油收入为政府大力推行免费医疗、进行教育改革提供了资金，让穷人都能居有其屋、食有其源，甚至在不用工作的情况下。为此他赢得了穷人的广泛支持，帮助他赢得了一个又一个总统任期。

然而，巨额的石油财富和查韦斯的“革命”没能解决该国长期遗留下的腐败问题，也没能抹平此前掩盖在石油财富下的社会不平等问题。

在查韦斯上台前的1980年代和1990年代，委内瑞拉石油公司（PDVSA）曾是国际钻探行业的翘楚，其人才来自世界各地，拥有最尖端的钻台技术和大量投资者的支持，但查韦斯视其为外国人控制下的“黑匣子”，将其收归国有，为此引发了2002年的大罢工。罢工的结果是数万人被替换，PDVSA也被改造成仅为政府提供融资的机器。

后来，因设备老旧、管理落后、技术跟不上前沿，PDVSA在提升产能上乏力，而且还在四年前发生了爆炸事故，导致42人死亡。

不仅如此，《纽约时报》一篇文章称，公司的大部分营业预算都被用在了查韦斯的政治项目中，滋养了腐败。2011年，该公司一个规模达5亿美元的养老基金陷入了庞氏骗局，主导者是与政府有关的一个金融家，然而没有一人因此受到起诉。文章称，“查韦斯以打击腐败精英为根基上台，实际上只是确立了自己的腐败精英集团。”

对此，哥伦比亚最大英文报纸The City Paper的一篇社评称，“这个国家本可以变成西半球的迪拜，然而，它在自己的腐败和乌托邦的空洞承诺的重压下崩溃了。”

恶性循环

到了马杜罗任上，原油价格的雪崩式下跌让此前掩盖在石油财富下的问题都暴露了出来，政治的动荡和一系列糟糕的经济政策又加剧了危机。

在油价下跌导致外汇日趋干涸的情况下，马杜罗本可以让其本币玻利瓦尔贬值，然而这样的话，进口商品的价格将攀升，而价格飙升将违背委内瑞拉的玻利瓦尔式政府倡导的平等精神，更重要的是，还会对新上任的领导人的民意支持率构成打击。

马杜罗实施了货币管制政策，并对进口商品实施配额制。结果适得其反。进口商品越来越少，价格飞涨。马杜罗开始控制价格，扼杀了部分供给，把另一部分推向了黑市。政府的财政问题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原油收入降了一半，政府赤字飙升，马杜罗本可以选择削减开支，然而同样，这样的措施对一个新总统来说无异于政治自杀。于是，委内瑞拉政府转向大规模印钞以填补空缺，让恶性通胀变得更加不可控，让普通民众更难支付得起基本生活物资。

此时，委内瑞拉军方对经济的干预已经越来越深，暴利的医药、食物贸易以及金矿等产业都在他们的控制下，而马杜罗对他们的影响力远不如查韦斯。

食物短缺、社会动荡加剧，街头暴力和抗议变得越来越频繁。政府运营的商店货架空空，武装人员控制的黑市欣欣向荣。腐败官员的深深卷入，让政府甚至不敢轻易取消本来只是作为紧急应对手段的汇率管制政策。

在这种恶性循环中，委内瑞拉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向着越来越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Velasco指出，在这个循环中，既不是“资源的诅咒”本身，也不是查韦斯空洞的乌托邦承诺本身孕育了该国的灾难，其源头应该是两个因素的结合。

这种恶性循环还将持续下去。在委内瑞拉经济学家、牛津大学教授Orlando Ochoa看来，要想摆脱现在的局面，委内瑞拉需要的不仅仅是明确的财政计划、货币计划、原油计划和社会计划，而且，这多个计划必须同时进行，并且还需要获得所有可能的政治支持。这意味着，委内瑞拉的复兴将是“我们历史上最复杂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