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予弌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向往宁静、悠远、离群索居;另一种喜欢热闹、多样性、在人群中扎堆。
前一种人,好比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看四季变换,思考“我为何生活”;后一种人,不用举例子,绝大多数人都属于此类。
对于大多数人,世外桃源不过是成人的童话。
木心:《成人的童话》
一
多少人生活在大城市,与其说是性格使然,不如说是职业的推动。在农业社会,就算农民想到城市里,也不可能每天在农田和酒肆之间来回奔波。而到了现代社会,即便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工业和服务业的绝对比重,注定了人潮的流向。
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人需要通过和别人的交往来传播知识。同时,也从与其他人的交往中获得知识,从而更好地成为知识的生产者。换句话说,从前,生性再喜欢热闹的农民,都不得不居住在农村与土地为伴;现在,性格再内向的教授,也必须在最低限度上与人交流和开会。
人的另一个天性,是喜欢多样性,而不喜欢单调乏味的生活。只有城市,才可能提供这样的多样性,而大城市,才可能提供更多元的文化和更多样的消费服务。
其中的道理在于,在一个有大量消费品和服务供给者的市场上,每一个生产者都可以仅仅针对某一细分市场提供消费品和服务,而不需担心没有生意做,因为在大城市里,某一特殊偏好的消费群体数量也足够多。这样专业化的结果,既能使得城市生活丰富多彩,同时,也使得人们在专业化的生产中不断积累经验,加强专业化程度。而专业化程度又反过来提升了生产者的竞争力,以及城市生活的品质。
二
在大城市内部,中心城区四通八达,是生活最为丰富的地段,大量的生产性服务业为了和四面八方的人做生意,一定要抢占市中心的位置,挤出中心城区的居住功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居住在大城市的市郊,每天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市郊和市中心之间来回奔波,本身也是获取更好的工作机会所付出的代价。如果要接近工作地,就买更贵的房子;如果收入不够高,就花更多的时间在路上。选什么样的生活,自己决定。
大量的企业在大城市扎堆,特别是集聚在中心城区,是为了交流的便利。那么,有没有可能,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面对面的需求减少了?部分是有的。比如说,人们可以在家办公,通过远程通信方式与同事和客户打交道。人们要与朋友交流,可以打电话、发微信。但实际情况是,线下和线上交流两者不是“互替”而是“互补”的。比如微信朋友圈里都是见过面的朋友,刚开始会与一个人在微信里交流,接下来就是面对面的讨论更有效率。
线上的交流实际上会产生更多的线下交流的需求,信息技术只是节省了与某个特定朋友见面的次数,但却可能催生了与更多人见面的需要。
三
人在收入水平提高以后,消费当中越来越多的比重是网络满足不了的,包括听音乐会、看演唱会和画展,包括所有体验经济,即使和朋友喝咖啡这样的消费也只有在特定的咖啡馆环境中进行。市中心不可替代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在于老建筑和街道所带来的感觉。你坐在那里喝咖啡的时候付的钱只有少部分是咖啡的价格,绝大部分实际上是在购买那个“感觉”。人越有钱越会购买“感觉”,吃饭穿衣的需求都会趋于饱和,而体验经济的消费是不断提高的。
一个正在全球范围内出现的趋势是,“消费型城市”正变得越来越重要,一个城市的生活品质正在成为对人口迁移的吸引力。在收入水平提高以后,新增加的消费更加需要见面和体验。你将更多地去看话剧和电影,减少在家里看电视和碟片的时间。你也更加多地出席化装舞会、去健身房,更少在家里和朋友在网上聊天。
如果我说的是错的,那么,你就不会看到那么多人愿意花很多的钱,在下班以后带着疲惫的身躯赶到商学院的课堂里去上课,而不是在网上看教授的视频。如果我说的是错的,你也就不会看到,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往大城市搬迁,并且还要花很贵的房租,住在大城市的市中心。这些人并不傻,恰恰相反,他们是这个世界最聪明的人。
四
更说明问题的现象出现在日本,日本的全国人口在下降,而东京都和东京圈的人口却在上升。要了解其中的奥秘,只需要看看这些国家的产业结构就可以了。越是发达的国家,知识密集型的产业比重越高。这些行业的从业人员仍然愿意居住在大城市,特别是大城市的核心区。
因此,不要以为,在北京和上海现在出现的搬离市中心的趋势是长久的。人们在经济发展的早期,希望改善住房,通过住得远些,从而住得大一点,这是发达国家也曾经历过的。但这种搬离大城市的趋势在上世纪的80年代的中期就已经在美国终结了。而在东京,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也开始出现人们重新搬回中心城区的趋势。
这里面的道理还是前面说过的,人们越来越需要住在市中心,来接近空气里弥漫着的知识、信息和技术。同时,也是为了享受市中心无法被替代的丰富生活。与此同时,人的收入水平提高了,人们不愿意将时间花在路上。
五
尽管如此,国家在控制大城市人口增长这件事上,也有颇多政策。
看看印度吧,这个人口大国长期以来也采取措施限制大城市的发展,把政府所能控制的产业往中小城市搬。结果呢?大城市还是在发展,只是他们的大城市发展的产业结构大量是信息技术等产业,这些产业吸纳农村移民的能力不强。结果就是,印度成为了“两个印度”,城市并没有充分发挥创造就业的功能,而落后的农村没有分享现代经济增长的成果。和中国一样,印度的城市化明显滞后于它的工业和服务业发展。
可见,通过行政手段来控制城市人口规模的做法没什么国际经验,即使有,也来自屈指可数的第三世界国家。大约在半个世纪以前,简·雅各布斯写下《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她的斗争对象就是当时追求低密度的美国城市规划学界,历史证明,简是对的,美国城市正在为低密度而支付昂贵的代价,也驱动人们重返高密度且更有活力的大城市。
六
透过现象看本质,这背后只是两个大字——“人性”。陶渊明曾有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是千百年来最好的诗,现代人何妨做这样的解读,偶尔厌倦了大城市的各种病,那就去用内心的安宁来治,“心远”即可,而未必是归隐山林,更不是把城市建得像农村一样。
总之,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怕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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