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估了梅雨|路上

在路上日记第六篇。刘子超在江南。天空永远阴沉,像一块不动声色的生铁盘,经过的溪川河流全都水位大涨。山路雾重,不时遭遇落石,公路湿滑,常碰上凶悍的卡车。这样的天气就适合呆在家里,喝茶,看书,用音响放一放《雨滴前奏曲》——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波里尼弹的。然而,我却要在梅雨中的江南旅行。

2017年06月30日刘子超 江南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6月,我在江南度过了梅雨季节的最初几天。从松阳到绩溪,几乎每天下雨。虽然算不上豪雨,却整日整夜地下个没完。天空永远阴沉,像一块不动声色的生铁盘,经过的溪川河流全都水位大涨。山路雾重,不时遭遇落石,公路湿滑,常碰上凶悍的卡车。

这样的天气就适合呆在家里,喝茶,看书,用音响放一放《雨滴前奏曲》——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波里尼弹的。累了就抬起头,望望窗外的绿色,路边大丛盛开的绣球花,看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滑出形态各异的线条……我时常觉得,能这样把玩坏天气的人,头上肯定会散发出圣徒的光环。

然而,我却要旅行,在江南旅行,在梅雨中的江南旅行。

出发前,我就订好了各处旅馆,既无法更改,又不能退款。而且,和所有没经历过梅雨的北方人一样,我最初也把梅雨不当雨,把豆包不当干粮。

我以为江南很热,就只带了一双透气的运动鞋。这双运动鞋不仅表面透气,鞋底还暗藏透气孔!于是,在雨中走上几步,雨水就会顺着透气孔浸透脚底。到了旅馆,脱下捂了一天的鞋子,沤过的运动鞋味开始在房间四下弥漫,就像从麻袋里钻出一堆蛇,是杀伤力最强的生化武器。

我以为10天时间用不着带多少衣服,况且每天可以换洗。然而,在这样的天气里,洗过的衣服永远不会干。每天出发前,我都必须光着身子,用酒店的吹风机狂吹T恤或者内裤。好几次,吹风机线路过热熄火,就像偷了朝鲜宣传画的美国大学生,再也无法醒来。我只好一边咒骂着梅雨,一边穿上半湿的内裤上路,如鸡饮水,干湿自知。

我低估了梅雨,也高估了自己。我自认为经验老道,有过不少次租车自驾的经历,但这一次却失手了。首先,我不应该在杭州机场提车。机场的车,使用的人最多,车况最差。其次,我应该租一辆普通轿车,那种车价格便宜,租的人多,因此供应量大,多为新车。可是为了走山路,为了体验所谓的“推背感”,我租了一辆四驱的三菱帕杰罗。第一眼看到它,我就心知不妙:车像人到中年的校草,挡风玻璃上贴满了褪色的年检标……

车里没有导航,车载音响也无法连接USB。更可怕的是,由于不是私家车,原本应该加95号以上的汽油,却一直加的是92号汽油。

如你所知(不知也没关系),汽油标号代表的是汽油的辛烷值,标号越高辛烷值越高,汽油的抗爆性就越好。一台出厂规定加高标号汽油的汽车,如果长期使用低标号汽油,行驶中就会产生爆震,发动机积碳过多,性能大大受损。

一踩油门,我就感觉到这辆车的动力不足。我从一个自负的老司机,瞬间变成了新手。不仅痛失了钻空当的能力,更丧失了不被别人钻空当的本领。在市区里,我不断被人加塞儿。在公路上,我时常被人超越。我花了很高的价钱,租来的却是一辆不好开而油耗高的老爷车。开着这辆车,我行驶在梅雨纷飞的江南。

大木山茶园。
松阳老街。
松阳老街。
松阳高腔演员们
端午茶草药铺。
松阳平田农耕馆。

 

 

当我逐渐适应了这辆车的无力感和自己的挫败感时,左后的车胎爆了。那是梅雨季即将拉开序幕的傍晚,我刚从松阳的大木山茶园下来,距离最近的县城还有30公里。

一辆比亚迪SUV超过了我,在平行的瞬间减慢车速,窗玻璃缓缓下降。在俗套的电影里,这时候会伸出一支枪,但是坐在副驾上的男人,只是朝我做乡村放映员摇动电影放映机的手势。我在路边停下车,跳下来,绕车走了一圈,发现左后的轮胎瘪了。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轮胎的花纹,磨损得相当厉害,可能是扎了钉子,也可能是更棘手的问题。无论是什么问题,我都不想开着一辆爆胎的车行驶在不认识的路上。

周围很荒凉,我拿出手机,给租车行打电话。从区号上看,号码属于天津。电话那头,一个身在天津的小姑娘,开始倾听来自松阳的控诉。穿过手机信号,她的声音显得非常沉着镇定,又不失天真。她很好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仿佛经过充分的排练。她一针见血地向我指出:我已经远离任何营救点。然后又给我指出一条明路:我要自己换上备胎,尽可能开到最近的修车行,检查轮胎是否彻底报废了。

“您上了全险,修车费由保险公司承担,”她安慰道,继而加重语气,“但是记得开好发票,否则可能无法报销。”

“好的。”我嘟囔着挂上电话,一点都不气馁,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石头落地感。不是因为我买了全险,用不着自己花一分钱,而是因为我再次确认了自己“远离任何营救点”的现实——一个充满存在主义哲学感的现实。

“怎么回事?”同伴下车问。

“没事,就是要换车胎。”

“你以前换过吗?”

“没有。”

“会吗?”

“不知道。”

一阵风吹来了,带着这个梅雨季节的第一批雨点,空气中充满了水汽和泥土的味道。

松阳西坑村。

 

这时,色诺芬勇敢地站起来,剥去盔甲,开始用斧头劈柴。

——色诺芬《长征记》

我打开后备箱,拿出扳手和千斤顶,试图用扳手拧松轮胎的螺丝。螺丝很紧,根本无法扳动。我扶着车身,双脚站在扳手上,轻轻地跳着,像疯子在雨中做着某种古怪的运动。螺丝终于跳松了,我又把它拧松几圈。就这样,我逐一拧松了每个螺丝,然后跪到地上,摸索千斤顶的卡槽。我把千斤顶抵在卡槽里,把汽车抬起了10厘米。

我竟然成功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只想站在那里,好好地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我甚至开始想象有个摄制组一直在暗中拍摄我。但是越来越急的雨势,像掐灭烟头那样浇灭了我。我卸下轮子,拿出小一号的备胎——这辆车的轮胎肯定不止爆过一次,因为即便是备胎也已经用得非常残旧。我试着把备胎与车轴对齐,但千斤顶把车顶得太高。

“喂,来搭把手,”我敲着车窗喊。

备胎在雨中沾满了泥浆,我们的身上和脸上全都一片狼藉。我把备胎的螺丝拧紧,手扳不动时就用脚踩。二十分钟后,备胎终于换上了,而雨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我在雨水积起的水洼里洗了手,钻进车厢。

梅雨之夕。

我沿着公路慢慢行驶,寻找能够修车的地方。

 

——待续——

题图为松阳陈家铺。文中图片均由刘秋田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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