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野心勃勃却不知所终的想法 | 玩物

一个想法,一点创意,几个项目,我们每天都能冒出一堆这样那样的梦想。有人想过就忘了,有人实现了一半然后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还有些人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但是所谓的梦,大多都是实现不了了的吧?本期我们邀请张向东写了他一个“未完成”的故事。正午几个人随后附上了自己的小幻觉。

2017年08月01日很多人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1、

未完成

文 | 张向东

2002年最后一个晚上,也就是2003年第一个凌晨,我从汇兴公寓下来,走出巷子打车回家。满街的出租车亮着灯在等客,像孩提时元宵节打了灯笼排队游玩的队伍。我上了最近的一辆。下车前给司机一张整钞,大概多出车费二三十块,我说,那是新年的彩头,不用找。

汇兴公寓在广州客村,藏在一条狭窄热闹的街道里,里面住着各色外地人。闫实、晓白和我经常在公寓楼顶的天台上聚,那里有一个小餐馆,我们在那里讨论出租车司机的写作项目,或者聊闲天。一般情况下,闫实点土豆丝,晓白点福寿鱼,我点花生米、拍黄瓜,够了。这家馆子米饭自己添,珠江啤酒卖批发价,那时候,我们都是《新周刊》的记者,薪水和出租车司机一般无二。

出租车司机的写作项目,起始于我。简单说来,就是在不同的城市里找一个出租车司机,从他的驾驶位上去看城市变化,用他的故事去理解生活。

到那时候,加上大学读书的4年,我这个乡下人在城市里才生活了8年,正因为时间不长,我对中国城市的日新周异的变化敏感而好奇,感受郁积,就想找个方式排解出来。广州的电视可以收看香港的节目,有一天某台在播一部美国制作的纪录片,名字好像叫《Cab and City》(香港译作:《的哥看天下》)之类的名字。摄像师每到一座城市,随机遇到一个愿意接受摄录的出租车司机——我看到的第一集就是他们下飞机打到的第一辆出租车——就开始采访制作。内容无关城市风光,全部是司机带出来的各种线索,发掘故事。记得有一集去出租车司机家里作客,摄影师也喝多了,好多镜头摇摇晃晃,还有一集是出租车司机带他们去找色情片制作公司……这个主题启发了我,后来我在计划书里写:如果说城市是一部电影的话,出租车司机的座位就是最好的观众席。是的,出租车司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知道最火爆的宵夜在哪里,了解刚刚倒闭的夜总会是出了什么事……

这个想法让人兴奋,名字很快定了:《12个出租车司机和他们的城市》,原来的闲聊聚餐顶多一周一聚,有了这个主题,让聚会频率直接转为一天一聚。为什么是12个?因为我大学球衣号是12号,我光着膀子在饭桌上就这么简单任性洒脱不羁地把方向给定了。广州湿热的空气,城中村的楼顶,一个不会赚钱因而愈发显得十分理想主义的项目,啤酒香烟的刺激,三个大脑火花四溅,珠江对岸的朋友都看得见。

我们设想城市:一线城市哪几个,二线城市哪几个,四线城市要不要,要考虑地域特征,也不能遗忘时代特征,珠海或海口,要不要?港澳台特殊?要不要一个?……

我们设想司机:一个老司机,让他画出这座城市这些年的热点变迁图?一个年轻司机,要不要去专门找一个第一天开出租的,记录他一整天的行程,然后把每一个区域找地方志来交代变化?

我们设想障碍:闫实摄影,他希望给司机一个非常正面的照片,成为司机一生最好的照片,这是一种态度,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坐出租车,谁曾经留意过服务自己的司机长什么样,我们只看见他的背影,一点也不关心他长什么样。以闫实的拍摄方式,那起码得拍3小时,要给司机误工费吗?要是去司机家,司机愿意吗?

我们开始扩展:这么好的机会,能否同步拍摄一个纪录片,配上英文,拿国际大奖,把那个美国纪录片灭了?大家鼓掌赞同。采访时,当地音乐人同步创作一首同名的歌,比《晚安北京》略微好点的那种水平?大家再一次鼓掌赞同。讨论期间,中国城镇人口数量第一次超越农村人口的新闻发布了,出租车司机项目有了时代大背景,我们必须再做一个《12个农民和他们的村庄》,双子映射,熠熠生辉,是对自己个人成长背景的一次深度追问,又是中国社会变迁的一个参照,在看完所有片名中含有“出租车”的电影之后,我们必须立刻研读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大家再一次鼓掌赞同。

元旦那个晚上回家的情景我一直记得,因为就在那个晚上,我们说新年一定、一定、一定要开始行动而不是无休止地设想和讨论,几十次的讨论已经接近意淫,再不行动我们觉得成为了专骗自己的骗子。新年,行动开始了。北京、上海、广州三地,每一地我们都做了好几次采访。北京那位师傅,特别喜欢穿皮夹克,衣柜里整整齐齐挂了好多件皮衣,家里特别干净,北京申奥成功那天,他一分钱不要拉了一晚上活儿,去他家那天,他的几个老伙计把我和闫实拽到一个饭馆里,话里话外要采访费,被那位师傅给轰走了。上海师傅一直努力表现生活优渥自如,道具主要是中华烟,不能容许我们有一分钟停止抽烟,一支支地给我们点,给他自己点,闫实那么大的烟瘾,回酒店的时候说自己抽晕了。广州师傅聊了两次之后开始害怕:为什么要拍这么多照片,为什么要问那么私人的问题……短信来回几次,就再不接我们的电话了。

然而,并没有第四座城市启动。很快我就再次回到互联网行业,并重回北京,闫实去做职业艺术家,晓白闪电一般结婚生女……开始几年,我们还是偶尔有聚,说起出租车司机项目,像戒酒互助会的成员一样,互相鼓励:一定要做下去、一定啊说好了、你最近在理一下提纲、我会联系几个司机……鼓励了那么几次,就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了。

在我的电脑里有一个文件夹,叫“未完成”,胡乱存着几十个文档,都是一些多余的想法、古怪的思考,经常打开来删删改改。“出租车司机项目”是其中一个子文件夹,里面是当时讨论的会议记录——这得益于我在互联网行业的工作习惯,还有采访完成的两三篇初稿。

说来也怪,每次换电脑,从备份硬盘中重新导入文件,“出租车司机项目”总是能在一闪而过的提示中,被我看到。直到有一次乘飞机,遗失了电脑。

那个叫“未完成”的文件夹名有点预言的意味。

那个“未”字也有点疼。

它后面所连接的事项,不是给圣诞老人的愿望清单,不是一个念头,不是一个想法,它是用了心力,努力迈出去了一步两步的一条路,你原以为一旦完成之后,它会成为自己人生非常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是,没有之后……

能把给自己的 “To Do List”全部划完,是不是完美人生?

很难想象。

追问自己,又觉得所谓完美人生是不断产生出“去完成”的期待才对。如果期待可以全部完成,那不是意味着你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在终点前归零?这可不符合我对自己的期望,在人生的终点、中点、起点,都是一样好奇,一样热爱才对啊。在这一点上,人生清单上有更多的“未完成”不是更好?

闫实和女朋友养狗。在汇兴公寓开始聚会那阵,他们养的那只腊肠狗就跟着我们爬上楼放风,它有个东北人才能意会的名字,叫“那哈”。当时它爬一级楼梯都费劲,上了楼顶四处乱窜,窜累了就呼哧呼哧趴桌底下听大家胡侃,有几次,我们说,这个项目大家吃了这么多餐饭,喝了那么多酒,要是做不出来,怎么好意思见那哈。现在,那哈都16岁了。据说,狗一般活不过20年。

 

未完成2.

足球随队记者

文 | 黄昕宇

成为皇马随队记者是我曾有过的唯一认真的梦想,确立于高三某一天。在某种满怀憧憬的励志气氛中,同学们在黑板上写下各自目标:“考上XX大学”,“XX大学全奖”等等。我和同样热爱足球的一个好朋友分别写下“AC米兰随队记者”和“皇家马德里随队记者”。

我在高中时痴迷足球,本命是劳尔和古蒂。由于住校,经常无法观看深夜的欧洲联赛直播。无数个比赛夜,我设好凌晨闹钟,因为过于挂念,总能在闹钟响前半小时醒来,黑暗中,在被窝里用非智能手机一遍遍刷网页版文字直播:XX长传,XX直塞,XX接XX左路传中,XX头球冲顶,1:0!依靠脑补追完90分钟比赛,带着或喜悦或沉重的心情睡去,梦里全是“嗡嗡嗡”的球场声。

其他球迷行径包括:

把报纸上的劳尔图片裁下来,大的塞进装练习卷的透明文件夹里做封面,小的用透明胶贴在课桌上,古蒂的大幅海报则挂在宿舍床头;

在课桌上用马克笔画7号和14号球衣,边上列本月赛程,一旁写着加粗的“HALA MADRID!”;

把古蒂纹在小臂上的纹身画在手背上。不骗人,看起来真的超级酷;

给球员画素描像。很惭愧,我的野路子绘画技术把劳尔和古蒂画得非常难看,唯一画得像的是贝克汉姆;

给俱乐部去信索要签名。通过这个我学会了正式英文信件写作,并成功收到了阿森纳的两封回信,以及当时在曼城的皇马旧将罗比尼奥的签名照。遗憾的是从没得到皇马回复。

还是中学生的我觉得,做一个遥远的球迷真是非常卑微。

那时,每到上午第四节下课铃一响,我和朋友就狂奔下楼冲进食堂,和看NBA的无数男生抢夺电视机前的座位看“体坛快讯”。并抢在第一时间购买报刊厅里数量有限的《体坛周报》、《足球周刊》和《足球俱乐部》。我们幻想若干年后,自己站在球场边、走进更衣室做报道,长驻欧洲,写随队专栏。当随队足球记者的想法非常单纯,喜欢他们,就离他们近一点儿。

高考后,我和那个朋友顺利录取到传播学和新闻专业。那年暑假,我报班学了两个月西班牙语,然后带着几件球衣和劳尔古蒂的海报上了大学。

成为足球记者的道路在上大学时跑偏,我开始关心别的,我以为是更重要的东西。劳尔和古蒂相继退役,我渐渐不怎么看球了。后来我和朋友都成了跟足球没半毛钱关系的记者。工作两年后,我得到一个采访贝克汉姆的机会。坐在跟前的他本人,比记忆里电视画面中那个在场上跑到呕吐的7号让我觉得更不真实,我采了15分钟。

 

未完成3.

滑板选手

文 | 李纯

曾经有那么段时间,我离滑板选手只差一个Ollie的距离。

大一时,我加入了学校的滑板社团,成为社团中为数不多的女孩之一。很快,我拥有了自己的滑板,是块整板,材质偏硬,四百多块钱,入门级的。每块板的背面都有涂鸦。但让人看见涂鸦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涂鸦完整等于告诉别人你是一个新手,板面还没怎么磨过。

学校每晚都有滑板高手出没。在东门门口的一片空地上。东门是一个浪漫的地方,对面是一座公园,有一面湖水,很多校园情侣在那散步,对着湖水深情相拥。所以东门虽是侧门,晚上却非常热闹。我一边滑着滑板,一边朝东驶去,大概离个一百米就能听见滑板清脆落地的声音。我又激动又骄傲。

滑板练习非常枯燥。首先得在板上站稳,滑行。快速滑行最基本,我们叫“刷街”。速度越快越安全,但要是不注意磕到一块小石子,或者路面不平整,轮子一下卡住,整个人就会因为惯性甩出去。滑板摔跤是件很正常的事,因此千万别穿太好的衣服。鞋也是,很快就能磨出洞。滑板要练习的第一个动作,叫Ollie,这个动作要求脚和板面反复摩擦,极其损害鞋子。

Ollie就是豚跳,滑板飞跃花坛、楼梯等等障碍物,靠的就是Ollie。Ollie的原理是利用人本身的弹跳力以及脚和滑板的摩擦力将滑板带起。但我一直只能原地起跳,不敢飞越障碍物。“你练完Ollie,就可以拉品牌赞助了。”“Ollie练好了以后,其他的动作很容易就学会了。”滑板高手们对我说。目睹了他们的飞檐走壁,我也曾幻想成为被匡威赞助的滑板选手。但我一遇见障碍物腿就发软,始终无法克服。练了半年,我宣布放弃,认定自己没有滑板天赋。此外腿部伤痕累累,尽管随身携带云南白药气雾剂,但我觉得再摔半年也不一定有结果。我野心勃勃的匡威梦就停滞在东门的夜晚了。

 

未完成4.

我希望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文 | 王琛

应该是2014年圣诞节那天,我注册了一个公众号,想在我县做一个媒体。地级市的自媒体都很糟糕,县里就更差,但是我注意到大家的阅读需求是很旺盛的,偶尔有一点点本地消息,哪怕几句话或者几张图片也能迅速传播。我想这是我熟悉的领域,自己也有记录家乡的热情,同时本县的其他公众号接了广告,这也刺激了我。我认为他们做得不行,光页面就极不美观,甚至到处是错别字,各种低俗下流的东西——算了不说了不值得说——总之我想我应该提供更好的东西。我找了几个同学,网上讨论,我讲了我的想法,每个人都赞成。我被推举为主编,接着开始分工。有个同学在县里搞网络方面的工作,我建议他负责市场,第一件事就是调研——研究竞品(县里其他公众号)人员构成和内容研究一下,形成报告。我是下午四点说的,九点他就完成了,我还没吃晚饭。那效率我真吓了一跳。我同桌张明十年前也从事过QQ空间的写作,我建议他做内容,“你就当记者吧。”他担心自己写不了,我告诉他慢慢来,写得差没事,不抄袭就行。第一条东西我给张明示范,用了一个下午,搜集了2014年我县新闻,挑了十个,弄成“2014年我县十大新闻”之类,发在元旦夜里。第二天下午后台增加了两百多个关注。大家很振奋,我也很高兴。

没想到第二天,竞品发布了一条东西,也是我县去年十大新闻,其中九个和我们重合,换了部分配图,部分段落重复,部分段落意思不变句子修改了——显然参照了我们的内容。我告诉同事不要急。我要大家每个人都去对方的页面上向腾讯举报抄袭。我有个同事不仅自己举报,还拿妻子的手机又举报了一次。

一天过去,腾讯那边没什么动静。和很多事情一样,我突然觉得没意思了,决定我们这个公众号不搞了。我同桌不同意,他说我们开了好头,后面会很有希望。

我没有信心。我说。我搞不定流氓。

你要有信心啊迈克,张明说。迈克是他给我起的外号,意思是运动速度较大。

我没有信心。我重申。

你得有。他说,迈克,你不能这样,你怎么莫名其妙地就不行了呢。你还年轻啊。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我和几个莫名其妙的朋友在老家办了三天媒体的故事。我希望世界变得更好一点,我希望尽其所能,我能做的就是搞出一些好东西给别人,这是让我高兴的事情,也是我真正的野心。它从未完成。

 

未完成5.

另一个人

文 | 谢丁

我认识他很久了。刚来北京时我们常见面,他那时住在校外,独自租了一间平房,每天骑车半个小时到学校。他总是把车停在西校门,步行穿过湖区,丢一粒石子到湖里,跑向教室。他喜欢坐最后一排,或者第一排,教室人少时,他就独占一排。整个冬天他都只穿一件棉外套,个子矮,他就像那个装在外套里的人。除了我,他没什么朋友,也只有我去过他的平房,就在颐和园北边的那片儿。房间朝东,上午热和点,晚上就靠着暖气片睡觉。屋里一床一桌,也没什么书,有一台德声收音机。我听了几段相声就走了。毕业时他没照相,走的时候跟我说,别总在北京呆着。

我养了一条狗,住在郊区,后来又换到城里,做了很多年记者,一直在北京呆着。我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变化,也很少想起他,直到2012冬天,那时我们八年没见了。

有天午夜我正在亮马河边遛狗,雪地里印下了一串狗脚,我突然想到了他。可能是太冷了。我费了一些周折才找到他,邀请他到我家坐坐。他就坐在阳台的竹椅上,晒着太阳。阳台很小,只能容纳他一个人。我躲在客厅的暗处,像个鬼魂跟他闲聊。

他说他也没离开过北京。毕业后,他在那个小平房接着住了两年,每天骑车到学校的图书馆看书。他不喜欢买书,也没钱买,偶尔他会写点什么东西,投给乱七八糟的报纸,赚一点稿费。他很省,但尽量让自己活得干净,至少外表要干净。他结交了一个朋友,是个图书馆员,他们偶尔喝酒说说闲话。他交过三个女朋友,最长的也就半年。后来实在没钱了,他找图书馆员借了两万块钱,买了一辆二手奥拓,在郊区开黑车。我没想到他会开车。开了几年黑车后,他攒足了一笔钱,在颐和园附近租了间门脸,开了个小卖部,主要靠卖烟赚钱。每天早上8点开门,晚10点关门,雷打不动。关门后他就沿着颐和园外墙的那条马路溜达。他和女房东搞到了一起,有时两人一起溜达。他在半夜读故事给女房东听。

他说完这些话,没吃饭就走了。

现在,我也在讲故事给你们听。他的故事,也就是我的故事。从我十七年前离开重庆到北京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活成他那样。他就是我的野心,像另一个人一样活着,一个虚拟的幻觉里的人。但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我们五年没见面了。

 

未完成6:其他

请在评论区留下你们的梦,或幻觉。

 

——完——

题图:视觉中国。

本月的值班主编是谢丁,有事请与他联系:xieding@jiemian.com。来不及看投稿了。

 

表情
您至少需输入5个字

评论(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