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兰登书屋出版社创始人之一贝内特·瑟夫（Bennett Cerf），给传奇城市规划师罗伯特·摩西斯（Robert Moses）寄送了一本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的新书《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The Death and Life of American Cities）。摩西斯是这样回应的：

“亲爱的贝内特，我要把你寄给我的这本书还给你。它不仅毫无节制且不准确，而且涉嫌诽谤。我希望你看看第131页。把这本垃圾卖给别人吧。

真挚的，罗伯特·摩西斯”

这不仅仅是对一本书的批判，而是一位坐拥强大官僚权力，并用高速公路、公园和高楼重建了纽约的男士，和另一位通过邻里和大众意见阻止他拆除曼哈顿下城的女士之间的恩怨。

摩西斯是20世纪早期图景的化身，他认为拯救城市的唯一方法是大范围摧毁已经存在的建筑；恰恰相反，雅各布斯认为保护城市的未来在于保存城市那些已有的特质。雅各布斯的书几乎是对摩西斯思维方式的最有力的反驳，她的行为也是对摩西斯式城市设计方式的反抗。

雅各布斯和摩西斯的不和在公众眼中被放大。罗伯塔·布兰德斯-格拉兹（Roberta Brandes-Gratz）和安东尼·弗林特（Anthony Flint）出版的几本书，都以二人争论作为主题，还成为世界上第一部有关城市规划争论的歌剧《奇妙秩序》（A Marvelous Order）的主要内容。

这场争论的唯一缺点是：虽然二人的冲突成为自上而下都市生活设计 vs “有机”城市规划理念的典型代表，但他们之间的多数交流，都是间接的。事实上，二人只见过一次面。摩西斯对雅各布斯新书的评价，是他仅有的几次承认她存在的例子之一。

不过，两人的工作都与间接影响和权力领域有关：摩西斯投身权力斗争，和纽约市政当局暧昧不清，雅各布斯则专注于为去中心化的都市生活组织与写作。但无论他们之间的冲突有多么间接，最后取胜的赢家是很明显的。

“巨大的幕后影响”

尽管罗伯特·摩西斯从来没有赢过什么选举，但他的住所可以与哈布斯堡皇室（奥地利帝国皇室）相媲美。在事业鼎盛期，他拥有21间办公室，并担任纽约城市公园设计师、纽约州公园委员会主席、特里博洛大桥和隧道委员会主席。特里博洛大桥和隧道委员会成立于1933年，监督连接曼哈顿、布朗克斯和皇后区三大区之间的桥梁建设，让摩西斯获得了稳定的收入，让他得以有钱投资到其他建设项目。

罗伯特·卡洛（Robert Caro）在他划时代巨著《成为官僚》（The Power Broker）中写道：“摩西斯……用他从公共权威那获取的财富，联合了银行、工会、承包商、债券保险商、保险公司、零售商、房地产商等，这些权力代表是纽约政治影响的幕后推手。”

摩西斯早期的建筑大多都在长岛：他把自己的蜘蛛网状道路扩展到了城市的中心，用推土机铲除了原有的高密度都市构造，最终将野心发展到了历史上格林威治村中心——华盛顿广场公园。

华盛顿广场公园是格林威治村的中心，为包括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和鲍勃·迪伦在内的居民提供了10亩绿地。1880年，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在华盛顿广场公园写作，他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其“乡村一般平易近人的感觉”。而摩西斯在观察过公园之后，认为这里最缺少的是一条通过公园中央的四车道马路。

1955年，公园附近的居民简·雅各布斯收到了来自委员会的“拯救华盛顿广场公园”宣传单，她注意到这项将曼哈顿第五大道延长到公园广场的提议。雅各布斯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的小城斯克兰顿，从三十年代起就住在这里，为《建筑论坛》杂志撰稿。

修路的新闻引起了警觉。雅各布斯在给市长的信中写道：“我们尽力让这座城市变得更适宜居住，但却发现有各种方案让这座城市变得不适宜居住。”摩西斯此前的道路计划几乎都变成了现实，雅各布斯要确保这次的计划不再成功。

她立刻承担了策略专家和联络员的角色，展现了她组织社群的能力，获得了大大小小人物的支持，既有当地小孩，也有像埃莉诺·罗斯福（Eleanor Roosevelt）这样的大人物。

雅各布斯利用了各种媒介，获得了如《村声》（Village Voice）等独立媒体的支持。她也没有忽略传统的支持：卡迈恩.迪西比奥（Carmine DeSapio）、纽约州务卿、民主党政客和格林威治村居民，这些都被证明是有效的。财政监查委员会（Board of Estimate）决定取消原定的计划。

正是在这一过程中，雅各布斯和摩西斯唯一一次见面，她在接受《大都会杂志》（Metropolis Magazine）采访时对詹姆斯·霍华德·库斯勒（James Howard Kunstler）说：

“我只见过他一次，在一场关于华盛顿广场公园修路的听证会上，这本来是曼哈顿下城区高速公路计划的第一部分。他去那儿陈述他的理念，但没人知道他要去。

我们都还没有发言，因为听证会一般会有官方先发言，之后他们就会离开，并不会听大家的想法。摩西斯就站在那儿，我对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感到愤怒不已。我猜他那时候已经意识到这个计划有危险了。因为他说：‘没有人反对我的计划。没有人！没有人！只有一堆无事可做的母亲。’然后他就离开了。”

1958年，雅各布斯在《财富》杂志发表文章，表达了“繁忙城市”（teeming city）的设想，继续反对都市重建。这篇文章后来发展成为雅各布斯的名著《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

这种对城市规划中普遍的理性主义的反对试图激发了对城市旧建筑和有机结构的再度利用：“为什么城市不再被当作一种复杂性问题来支持、理解、对待？”在当时那个城市规划师企图消灭“复杂性”的时代，这是一个有力的疑问。

在雅各布斯完成手稿一个月后，另一个问题出现了。纽约住房与重建委员会正在进行一项研究，旨在将华盛顿广场公园南部格林威治村的一大片区域定性为“贫瘠之地”，以进行大范围的重建。摩西斯本人并没有参与这个计划，但却是由他的同事主持进行的。雅各布斯很快成为了“拯救西村”委员会的联合主席，再度努力阻止铲平居民区的计划。

大众常常不了解各种专业信息，加上城市进程的推进需要技巧，这使得摩西斯的计划总是能够得到推进。雅各布斯从这两方面入手进行抗议——“拯救西村”委员会自己对所谓的“贫瘠”区域进行调查，收集了足够的证据证明这片区域并不是所谓的贫民窟。

关于这项计划并没有如法律要求的那样举行公众听证会。相反，雅各布斯收到了州法官的执行令，称这项计划将会如期进行。事实上，城市规划委员会早已秘密地将此地裁决为贫瘠区域。这是摩西斯的常用手段，他会迅速召开听证会，以避免任何抗议。但雅各布斯在市政厅有认识的人给她提供情报，她努力召集市民前往这些听证会表达抗议。

还有其他欺诈现象没有被揭发。她注意到，无论是准备重新开发这片区域的房地产公司媒体通稿，还是支持这项重建工作的社会团体声明中，都印了同样的不规范字母“r”。后来她证明，这份团体声明是为了给居民提供错误信息而和房地产公司通稿一起制作的。

公众对这项计划的不满和质疑声越来越大，最终使得政府放弃了对“贫瘠”的认定和重建的计划。然而，还有另一项毁灭性的威胁在前方等着。

“可恶而又无用的愚蠢行为”

曼哈顿下城高速公路项目计划打算完成当地公路的未了结部分，通过扩充78号公路从荷兰隧道到曼哈顿到威廉斯堡大桥的全部十车道。唯一的障碍是Soho和小意大利区的街道，而政府认为这些街道的存在是可有可无的。

“需要摧毁的是包括2200户家庭、365家零售商和480间办公室的416栋建筑，”安东尼·弗林特在《与摩西斯抗争》（Wrestling with Moses）中写道。

这片区域的建筑密度大、风格显著，包括世界上最著名的铸铁建筑群。但这些因素似乎都不足以构成反对新高速公路的原因，却反而有资格获得州际高速公路90%的联邦基金支持。

曼哈顿下城高速公路项目不仅得到了市政府的支持，也得到了地区计划联合会、美国建筑师协会、市艺术协会、各商业组织和建筑工人联合会的支持。

雅各布斯再一次试图组织一个多样化的同盟来阻止这一项目。

当地居民、波多黎各人、意大利人、知识分子、劳工、甚至有谣言说黑手党都加入了这一同盟，共同反对他们的住处和办公场所被夷为平地。

雅各布斯的同盟同时采取了短期和长期的策略，以居民的重新安置需要时间为由进行拖延，同时举行各种集会，并积极参与各种公众听证会。雅各布斯自己则通过文字进行反击，有一次她在财政监查委员会的会议上，将高速公路项目描述为“可恶而又无用的愚蠢行为”。

纽约市市长罗伯特·F·瓦格纳（Robert F Wagner）在1962年叫停了项目进程。但多亏了各种权势机构的支持，高速公路项目已经发展成了一个杀不死的怪物。1965年，市长宣布原有的高速公路项目将会有所改变，在拆毁一部分已修好的高速公路的同时，并为居民修建新的住处作为补偿。

市长候选人约翰·林赛（John Linsday）接手了这一烫手山芋，但当他上任后，寄希望于得到认可，他再度修改了这一项目。新的版本包括将道路海拔架高80英尺，并由保罗·鲁道夫（Paul Rudolph）主导为居民的新住所进行现代化。然而，多车道的高速公路项目很难满足每个人。

蒸汽压路机继续在城市里运作。安东尼·弗林特写道，在一场关于该项目的公开会议中，“麦克风面向现场的观众，而不是在场的官员，意味着州政务的官员们也非常情绪化”。

“整个纽约市就像是由最疯狂的病人领导的疯人院，”雅各布斯说。她带领抗议者走上舞台，并毁掉速记员的会议记录。她曾被逮捕，并因煽动暴动罪和闹事剧被拘留一晚，如果定罪，她将面临数年的牢狱。

雅各布斯最终决定离开纽约。她的建筑师丈夫在加拿大多伦多得到了一份工作，她也很想带领儿子们远离越南战争征兵。她最终于1968年离开，但她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曼哈顿下城高速公路项目计划失去了各种支持，林赛市长则在1969年夏天宣布彻底取消这一项目。

同年，摩西斯终于迎来了他的惩罚，原来支持他的政府早已内部更替，州长纳尔逊·洛克菲勒（Nelson Rockefeller）宣布了摩西斯耗时最长的特里博洛大桥项目停摆。当雅各布斯作为作家和城市规划师的事业越来越成功时，摩西斯收获的是越来越多的谩骂。摩西斯于1981年去世，雅各布斯则去世于2006年。

汤姆·沃尔夫（Tom Wolfe）在2007年写道：“没错，在过去的40年，切尔西、翠贝卡、布鲁克林北部、皇后区的阿斯托里亚和长岛……都没有因为‘都市重建’的原因而失去一栋建筑，更没有因为‘国家征用权’而赶走一个居民。”雅各布斯只是一个普通市民，她甚至被诋毁为只不过是一位“家庭主妇”。比起其他人，是雅各布斯激励了那些原本要被迫为城市规划让路的人。

（翻译：李思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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