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的奇妙世界:49封来自明代的书信

这个月,我们带大家到上海博物馆看看。8月以来,这里做了一个名为“遗我双鲤鱼”的明代吴门书画家书札展。和刚刚结束的“大英特展”不同,这个展览看似小众,却很有原创性,设计精致,也很接地气。我们请到了上海博物馆书画部的副研究员孙丹妍,跟我们聊聊这个展览。她还为我们解说了部分书札,附在图后。

2017年10月18日郭玉洁 上海来源:界面新闻

视觉

 

正午:您能不能谈谈,最早你们是怎么想到做书札展的?

孙丹妍:一开始并没有想到做展览。因为我们馆藏有很多信札是从来没有整理过的,当时书画部原主任单国霖老师还在任,就说有一批信札没整理,谁来整理。整理信札很锻炼人,第一,它写得草,牵涉到识认草书的能力,第二,辨别书风的能力,第三,古代汉语的能力,第四,收信人和写信人的生平交游等等,很多很多问题。你既要有书法知识,又要有文史方面的知识。我觉得锻炼一下自己挺好的,就开始整理这些信札。过了一段时间,单国霖老师提议说,如果有阶段性的成果,做成一个展览也不错,因为很少做这方面的展览,然后别的博物馆要收集这么多明人的信札,也很难得。

我整理了大概三四年吧,期间也还要顾及部门的日常工作,这个挺费功夫的,首先你要把文字识出来,然后甄别一下好坏,第三里面牵扯到的很多事情你要考证一下。一封信可能要花个几周的时间。为此,馆里还特别延聘了原保管部主任张雷老师一年的时间,一起做释文的工作,包括单老师,退休了之后也还帮助我们释文、审稿,做了很多工作。大致整理好以后,我向馆领导作了汇报,提出做个展览的提议,杨志刚馆长和分管展览的李仲谋副馆长都很支持,觉得这个题目不错,于是就开始筹备展览。

展览要有个主题,因为我们的信札很多,那我想先挑一个大家普遍比较有兴趣的,也和我们博物馆艺术方面结合得比较紧的。单老师说,就是明代吴门嘛,那些书画家,大家也比较熟悉。我一看正好,他们的东西也多,质量也好,而且他们还是书法家,也好看。你要做个展览完全是文献性的,那也没意思,就选了这么一个主题,先做一个主题。其实这个往后还有很多。比如说明清之交的遗民,还有一些名臣,也有很多。然后更别说浩如烟海的清代了,清代的信真是太多了,还没整理完全。

 

正午:当时有没有考虑到一般的读者可能不大了解这些?

孙丹妍:我们一开始主要的担心就是说,会不会读者看了不喜欢或者没兴趣,毕竟是几百年前的,又是写的信,没有漂亮的画面可以看。前期我也征求了一些意见,同行都说很有趣很有趣,不是同行的,他们说如果我能看懂那也很好。条件就是你能做得让他们懂。对于观众来说,不仅仅是书札,你像那些青铜器玉器,他们也是完全的外行,也是要看你的解释工作,如果能做到深入浅出的解释,他们还是会有兴趣的。我觉得现在观众的审美要求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并不仅仅只是要看一些没看到过的东西。他们有更深的审美上的需求。

 

正午:为什么展览名称叫“遗我双鲤鱼”呢?

孙丹妍:汉乐府诗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的句子,后来双鲤就代指书信了。

 

正午:布展的过程是什么样的?

孙丹妍:我们这个展览,布展不是最困难的,因为大多数是册页,布置相对简易。关键是展览陈列的形式,我和展览部和陈列设计部的同事们还是经过了一番讨论的。比如说要不要放释文,怎么放释文,我们讨论了好多次。一开始并没有想到翻译成白话文,只是原文,我觉得只要告诉大家是什么字就行了。我们拿给其他人看,他们还是觉得看不懂。于是,为了保证大家都能看懂,我觉得还是翻译成白话文。没想到反响还很好,有很多观众看了,都说这个白话文真好,这样一来,我们都能够知道它里面写什么,不然真的不知道。

 

正午:选择这四十九幅书札,是出于什么样的标准呢?

孙丹妍:就几方面综合来看,首先是真,第二就是名头要尽量齐全一点,吴门老中青三代书画家都有,第三品相要好一点,有些保护得不太好,展览效果会有问题,那也就只能忍痛割爱了。第四就是内容要有趣一点,能反映一些问题,或者是生活,或者是创作上的一些问题。尽量能满足这四个要求。

鉴别真伪,我在这里面发现了很多一模一样的——信也会一模一样的。我原来也以为书信做伪不会太多,毕竟不像书画。但是有。当然这些都是名人的信札,后来的藏家才会做伪。比如说文徵明,文彭,李应祯,都是有名的书法家或者画家,会有人故意把他们的信做伪。这就反映了书札的价值。做伪肯定是为了牟利了。

伪造的书札,有一些就可以看出来,因为他的书法就不好。还有一些是内容匹配不上,比如他这个时候写到一个人,其实这个人已经死了。也有做得很好,一开始根本不知道。然后你在其它地方发现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不可能写得一模一样,一点不一样也没有,所以这肯定是有一个是不对的,然后你再比对一下,就会发现其中有一封它是有破绽的。

 

正午:布展的形式上,还有什么样的考虑?

孙丹妍:大的主题上分了艺术和生活,我们当时想,艺术家给人知道的一面是艺术上流传下来的,但是他首先是生活在时代里面的一个人,他可能有艺术之外的一面。艺术之外的一面他有多艰辛,艺术的一面有多舒畅,两相可以对照着看。

我们没有展线的设计,因为不像其他展览,有朝代限制,它基本上就是明代的,差别不会很大,所以我们是比较自由的。你随便到哪里,你甚至不需要从头开始,你进去展厅直奔对过也行。但是它又是联系的,一个小橱窗里,这一封和旁边两封是有所关联的。有几封专门讲科举的,有几封是专门讲鉴定的,有鉴定书画有鉴定碑帖。或者是讨论诗歌的,放在一块儿。这要比较仔细地去看,你光是看一下可能体会不出来。

 

正午:这个展览过程花了多长时间?

孙丹妍:从策划到成展,大概有一两年。策划展览的时候我前期的工作都做完了,大部分的文字内容都已经成型了,策划的时候主要和同事们探讨一下展陈的形式,调整一些展品。研究是这个展览前期的工作,等于是有了一个阶段性的成果之后就想把这个成果以一个大众比较能够看的懂的方式展出,也算是对前面的很多工作的一个回顾和总结吧。

 

正午:方便问一下您的职业经历吗?

孙丹妍:我上大美院美术史硕士毕业以后就来这儿了,一直在书画部。这是我独立做的第一个展览。

 

正午:在这四十九幅里,你个人比较偏爱的是哪一封?

孙丹妍:我每封都蛮喜欢的。祝允明的那封,两个小楷的。王宠的那个手卷我也挺喜欢,因为确实反差很大,很有趣。人总归喜欢看热闹。你看他写信,就等于在旁边参与着他们的生活,很有趣。

然后还有一封我也挺喜欢,就是蔡羽,他是王宠和王守的老师,教他们读书。他写了一封信,我觉得是反应了当时文人的的日常,一种很优雅的生活方式。他写了一封信给王守和王宠兄弟,说我家里牡丹芍药花开了,开得非常好,你们两位以这个为题今天晚上做两首诗,明天到我这儿来,我们互相筹唱一下。你说这个生活多么悠闲,并且悠闲当中有品味。我觉得这可以反映出当时苏州文人的生活。特别令人羡慕。

 

正午:到现在,展览快要结束了,你的感受是什么?

孙丹妍:首先就是我自己很有兴趣,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博物馆可以在做一些大型展览以外,做一些小而精的展览。它小,可以做得比较深入,比较贴近观众。

而且我觉得,我们以后要多从观众的角度去想。不能从我们的角度,我们觉得感兴趣的可能观众并不感兴趣,我们觉得能懂,观众可能不懂。现在博物馆的东西要多贴近观众,一旦他们有兴趣,会更喜欢这个博物馆。

 

文彭致钱榖札

这通书信是文彭写给钱穀的,他这封信写了很多鉴定方面的东西,书画、瓷器,玉印。文彭还是刻印的一个大家,以前的刻印都是工匠刻的,文人刻印文彭可以说是先导。最后还告诉钱穀许多稀有的版本书的信息,钱穀是画家,同时也是藏书家,他和他儿子钱允治是当时很重要的藏书家,他们喜欢书,但他们穷,看到哪里有书就去抄。文彭就告诉他,在哪里看到了一些珍奇的书。

这封信很有价值,它是集中地反映了文彭作为一个鉴定家的一些日常的事。

钱穀,给他的信特别多,为什么?后来我一想,对,他们父子两个人是藏书的,他可能有这个习惯,把所有的信都留下来。所以写给钱穀的特别多,但是钱穀写出去的就不一定被别人保存下来了。(孙丹妍)

 

沈周致祝允明札

这是沈周写给祝允明的,挺有趣的,观众都喜欢来看这“呵呵”两个字。(孙丹妍)

 

唐寅致施敬亭札

这个裱得特别好的就是吴湖帆收藏。吴湖帆也是苏州人,他特别注重收乡贤的作品。这个绫不是拼的,他是挖裱的,就是把整块的棱,当中挖掉,用料特别费。有一些稍微省一点的就把棱裁成一条一条拼起来。他不是,所以就是特别考究的一种装裱,大玩家才玩的起。

其它很多都是一本册页里选出来的。古人就是,收藏家收藏了好多,不是同一个人的书札,裱成一册。有些你知道谁写给谁,有些你知道谁写的,但是不知道写给谁,有些是不知道谁写给谁的。我们首先得先搞清楚这是谁写给谁的。(孙丹妍)

吴宽致欧信札

吴宽的这封信是给唐寅乞情的。唐寅卷入了一个作弊的案件,发配到浙江当吏,永远不能参加科举了,这对读书人是一个很沉重、致命的打击。吴宽当时在京城做官,他很欣赏唐寅的才华,就给他浙江的同事写了封信,说有一个才子要过来,他是冤枉的,然后说请你照顾他一下。这也是吴湖帆收藏的,所以他就把这个名字叫做乞情贴。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案件。唐寅一生当中的转折点,如果没有这件事,可能他仕途很好,就没有后面的那个风流才子了。(孙丹妍)

祝允明致朱凯札

祝允明这个其实是两件东西,一件是他就写了一首诗给他一个朋友向他请教。另外一开其实是他自己写的小词,应该是给一个歌妓的吧,她与一个朋友约好见面,那个朋友没去,歌妓心里感伤,就叫祝允明给她了一首小词。

吴湖帆肯定是觉得这两个东西有共通之处,都是香艳的诗词,都是用小楷书,就把它们裱在一起。祝允明写得非常好,两种小楷,完全是仿两个风格,都是仿晋人,一个是学的王献之,一个是学的钟繇,都非常非常精诣。(孙丹妍)

 

李应祯致吴宽札

李应祯地位挺高的,他是祝允明的岳父,教他写书法,又是文徵明父亲的朋友,文徵明也是很年轻就跟着他学书法,所以他教出了两个大书法家。他是个明代书坛挺重要的人。

吴宽和王鏊算是苏州文人做的很大的官了,都是六部尚书。他们一方面都很爱才,愿意提携后进,文徵明后来到京城被举荐,当了三年的翰林待诏,他们也在京里大力推举。由于这两个人在京城,所以吴地的风气也被带到了京城。明初的时候艺术的风尚不是这样的,是喜欢浙派的,比较豪迈豪放的。因为朱元璋嘛,他喜欢这个,但是到了明代中期以后,文化和经济中心转到相对富庶的苏州一带了,苏州一直是比较文秀的,一下子涌出了沈周、文徵明等等一大批文人书画家。苏州人做官的也多,这个风气就慢慢的影响到了全国。(孙丹妍)

蔡羽致王宠王守札

祝允明致文贵札

文徵明致妻札

王宠致王守五札

王宠这封,全部是跟他哥哥说,生活的艰难,他说我今年还要亲自种地,他们家有地,去年他种得不得法亏了,他说今年想了办法,把多少多少租出去给人种,剩下十几亩我和两个仆人一起种,这样今年盈余了还能还一些债。后面五封通篇都是我今天借了多少钱,他不知道能不能还清,反正都是一直在为钱,为柴米焦虑。

这和历史上留下来的王宠的形象是不一样的,历史上他是一个很高洁的人,书法上的形象也是很绝俗的,因为王宠的字是学晋人的,是很潇洒的气息。然后他私底下是完全不一样的,也是焦头烂额的。(孙丹妍)

 

—— 完 ——

本文所有图片由上海博物馆提供。

本月轮值主编为郭玉洁,联系信箱:guoyujie@jiemian.com。欢迎来稿及疑难杂症,若三天内没有回复,则请您自行处理了。此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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