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今年5月到6月,正午搞了一次自驾活动。结束之后,生产了很多游记,这是西北线路最后一篇。“建筑师、作家唐克扬写过一个中篇小说《长安的烟火》,像卡尔维诺写《看不见的城市》一样,哲学性地将长安写作一个永恒的城市。贾平凹的《废都》,则工笔写出了(他想像中的)九十年代西安文人的生活。很多人评论说,《废都》是20世纪的《金瓶梅》。参照不同的文学,作家想像着自己的城市。”

2017年10月30日郭玉洁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这是象牙般可雕的

土地啊!

——昌耀

 

1   

在有的地方,现实太活泼了,历史可以暂放一边。比如杭州,阿里巴巴足以使人忘记临安暖风。而在另外一些地方,历史无处不在。比如西安。城墙在上班的路上,墓穴在农田里,要想像一千年前的生活,似乎并不困难。不只是想像,人们正与一千年、两千年前的历史共处。明显不属于现代汉语的地名,未央区,凤鸣路,曲江路,下马陵……唐代建筑古朴大气,更多的仿唐建筑,尺寸又大了很多。火车站上的游览车,把你拉到秦始皇兵马俑(有可能是假的),仔细端详秦俑的面孔,你会发现和路上的行人酷似。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西安,城墙很厚,穿过城门时,总觉得步子好慢啊。同行的采访对象在城门的阴影里吼起秦腔。另一个人悄悄跟我说,他进过jail,jail你知道吧?(后来有人跟我说,西安之所以出了很多摇滚音乐人,跟秦腔很有关系,都是嘶吼嘛)采访结束后,我去网吧上网,左右环伺的两个男人偷走了我的新手机。一个城市向陌生人同时展现了历史的魅力,和现实的危险。

再去西安,好像才真正进入城门。对熟人、自己人,城市总是更安全的。(我也听到别的说法,小偷来自邻省,或是小偷少了,因为都去放贷款了。)我得以放松地站在地铁里,观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男孩站起来,拍拍老人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他们以目光进行了对话。年轻人把座位让给一对带小孩的外国夫妇,外国夫妇下车前,又让给了一对带孙子的老夫妻。老夫妻坐定,笑眯眯地指挥孙子和外国小孩对起话来。虽然是城市,却不是努力在个人身边划下疆界的现代标准。这种陌生人之间亲切的善意,是历史、传统存活于日常的另一例证。

建筑师、作家唐克扬写过一个中篇小说《长安的烟火》,像卡尔维诺写《看不见的城市》一样,哲学性地将长安写作一个永恒的城市。“这四季不是四个分明的时节,它们其实是一座城市里的一年,这一年不是浩淼光阴中的转瞬,它们其实是古老生活永远停住的一刻。”贾平凹的《废都》,则具体地、工笔写出了(他想像中的)九十年代西安文人的生活。很多人评论说,《废都》是20世纪的《金瓶梅》。

参照不同的文学,作家想像着自己的城市。

标题

西安城门下。我们到达的时候,西安正在开展“烟头不落地,城市更美丽”的卫生活动。

 

2   

出发前,我在微博上看到一段视频,是秦腔《金沙滩·舍子》片段。

我点开这段视频。在我的印象里,秦腔太吵了,直扎耳膜,但是这段表演没有唱,伴奏像河水一样淌着,舞台上有两个妆扮一模一样的人,一坐一站,白胡子的杨令公先后走近二人,摸摸帽子,又拉起袖子,比较长短,情感慢慢积累,老人先是抹泪,最后放声大哭。

《金沙滩》是杨家将故事里最惨烈的一幕,辽国约宋太宗到金沙滩谈判,杨业(杨令公)知道那是一个圈套,于是让大儿子假扮太宗,前去赴约。在这次埋伏中,杨家父子几乎覆灭。视频前,po主“芦笛说戏”写了一段文字:“杨大郎换上王帽蟒袍之后,老杨业上前量衣,发现不长不短正合体。这才知道自己的儿女,生来就是为了给皇帝送命,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秦腔的另一面让我触动,或者说,这可能才是秦腔的内涵。往前翻“芦笛说戏”的主页,显示他在西安,而且,在他微博和同名的公号里,已经写过了很多有关秦腔的文章。去西安前,我发私信给芦笛,约他在西安见面,聊聊秦腔。

那天下着小雨,芦笛打了一把折叠伞,他穿着深色牛仔衬衣,头发修得短而干净,戴着眼镜,很斯文,也很年轻。他说自己是84年的,33岁,还是很年轻——研究戏曲的人,总让人觉得是个老头。

芦笛出生在靖宁,虽属甘肃,但是在黄河以东,和陕西文化更近,所以秦腔很兴盛。他说,小时候每个村开春都会唱一次庙会,祈祷风调雨顺,有的地方在收割之后,会再唱一次。庙会上请来秦腔戏班,一唱四天四夜。

只要村子离得不是特别远,芦笛的爷爷就一定会去看。芦笛往爷爷怀里一坐,一同看戏。庙会上通常演什么?毕竟是研究者,芦笛讲述得非常清楚:

“第一场戏更像仪式,叫《天官赐福》。拜福禄寿三星,吹唢呐,念几句对子。念对子的过程中,一定要带上这个村庄的名字,比如甘肃省靖宁府——它不叫县——XX村,巫神到这里,看到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其实我们那里一点都不山清水秀。

“第二场戏一定是折子戏,叫《香山寺还愿》。这是一个中国人自己编的佛经故事。说妙善王有三个女儿,三女儿是妙善公主,从小喜欢修行,但是妙善王不让她修行,还用火烧了寺院,烧死了很多和尚。和尚就到阎王那里告状,妙善王因此生病了。医生说,要亲人的一只手和一只眼睛,才能治好。妙善公主就舍了自己的一手、一眼——最后变成了千手千眼观音。这一折就是妙善王去拜菩萨,发现上面坐的是自己的女儿。这个戏是还愿戏,就是你给神许下了愿,你要还,所以是必唱的。

“然后就开始唱本戏了。甘肃那边鬼神戏比较多,会撒烟火,做功戏比较多,像陕西就是唱功戏比较多。常演的有《伍员逃国》,伍子胥的故事,跟京剧的《文昭关》有点像,但是演出风格完全不一样。另外就是《乾坤带》,京剧叫《金水桥》,银屏公主的故事。还有一些戏我不太清楚了,但是最后一个晚场的戏,就是散台戏,一定会唱《刘海撒金钱》。唱到最后一折,刘海成仙了,要往台下撒金钱,过去不是有几分钱的硬币,就往台下撒。一看到要出来了,底下小孩就已经准备好了,我们都抢过。那时候五分钱都能买一个冰棍,一毛钱能买一个小小的小玩具。”

    

高中之后,芦笛搬到了县城。看不了庙会,只能看中央11频道。但是,11频道播的京剧多,其他戏种少。一开始听京剧,芦笛觉得怪怪的,用假嗓,唱得好慢好慢。他听张火丁,也觉得好奇怪:这是个男的吗?嗓子沙哑沙哑的,怎么这样?后来一看是女的。他慢慢听听听,就入迷了。

    

京剧进过宫廷,又有文人参与创作,所以特别讲究,一招一式,稳重,大方。坐在酒店的大堂里,芦笛说,“哎呀,可惜我不会,否则可以演示一下,”一边又慢慢舞着胳膊,“上场的时候慢悠悠的,水袖这么轻轻一挥坐在那儿。京剧给人感觉就是一个特别矜持的人,坐在那里,跟你慢慢地聊,不会发怒,很少动气,也很少伤心。”

秦腔不一样,秦腔诞生在乡野,谈不到讲究。有时候行头没有了,随便穿一个别的就上去了,演员都不一定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行头。“艺人唱错的特别特别多,唱错了也不知道。”那时候,芦笛不喜欢秦腔了,觉得秦腔不规范、野。

直到大学毕业,芦笛到西安工作。他听到一些老艺人的秦腔,比如他转发的那段《金沙滩·舍子》,是生于1915年的甘肃平凉秦腔名家王超民所唱。芦笛发现,秦腔还是有“自己的东西”,只是继承得太差——王超民的那段表演,在今天的舞台上,竟然大多都删掉了。

正好是自媒体年代,芦笛做了公号,说戏。他介绍传统戏,析辨其中的文字和音韵,这样的话题,阅读量一定不高,他也批评梅花奖,所谓的“戏曲改革”——这样的阅读量稍高一点,但也有限,戏曲终归是冷门,即使秦腔这样的大剧种。《金沙滩·舍子》的那段视频在微博上转发九百多,是他最火的一条了。

芦笛的正职是大学老师,但是他说,如果有机会,他想整理几处老戏。

 

2017年2月2日,甘肃省陇南市刘山村。1962年村民魏守志、邓科汉,王仲西等十几位秦腔爱好者创办了秦腔业余自乐班。由于条件十分艰苦,他们变卖生产队累死的耕牛和淘汰的钢磨,开始添置服装道具。1980年,文革期间村里停滞10年的秦腔表演解禁,村民们利用3年时间集资修建了土木结构的简陋戏台,正式成立了刘山村业余秦剧团。目前村里的剧团已经有演职人员40多人,每年春节期间演出十多场。来自视觉中国。

 

3

芦笛还叫来了另一个朋友,古洋州是一个软件开发的工程师,二十多岁——也很年轻。他和一些朋友同在一个志愿组织,“秦剧学社”,业余时间访谈秦腔老艺人,横跨陕甘两省,自费采访,编辑整理后发布在学社的公号上。

要做这样的事,自然是秦腔已经衰落了。但是,在古洋州的印象里,衰落不过是这二三十年的事情——就是他成长的过程。他出生在汉中,陕西南部,那里秦腔的氛围没有那么浓厚,但是八十年代之后,出了很多秦腔的磁带,在陕甘一带发行得非常好。再偏远的农村,集里一定会卖秦腔磁带。芦笛说,名角的,可能卖得比毛阿敏还好。

古洋州读中学的时候,买复读机听英语,英语没听上几回,倒买了几盘秦腔磁带,听完就着迷了。2006年,他到西安上学,从广播里听了好多戏,后来又进剧院。

在网上,他认识了好多秦腔迷,其中有一位“陇上一痴”,后来是秦剧学社的核心人物。“陇”,是甘肃的简称(如果你还记得地理课本里的知识),所以带“陇”的别名,基本都是甘肃人。“陇上一痴”也是,他现在在山东工作。古洋州每次打电话过去,电话那头都放着戏,从来没有一次背景是安静的。

“陇上一痴”花了一年时间,把易俗社(历史最长的秦腔社团)在民国时期的戏报整理出书。这些戏报里,有很多一手资料,比如有人去世、有人演出的具体信息。芦笛又以京剧作比较,京剧的历史很清楚,“你像梅兰芳到上海演了一个月的戏,这一天演了什么,有大量的文字资料。秦腔的历史是一塌糊涂。”

另一个问题是,秦腔遍及西北的乡野,很多老演员在县市剧团,他们受到的待遇不如西安的名角,也很少有人采访。但他们身上,有更多秦腔的历史。古洋州和秦剧学社的朋友们所做的,也是在挽救记忆。

有时难以想象,真的有一个时代,人人都喜欢戏曲,那个时代并不远,但感觉上已经很古老了。芦笛在大学教书,他问学生,有没有喜欢戏曲的?有时一两个举手,有时一个也没有。他问,为什么不喜欢?学生说不上来。芦笛问,你们看过吗?他们说,没看过。没看过为什么不喜欢?学生说,那都是老人看的。芦笛就会放一段戏曲,通常是越剧的《梁祝·十八相送》。这段戏是经典的喜剧手段,观众和祝英台都知道真相,但是呆书生梁山伯怎么都点不穿。看完这段,学生都觉得很好玩。

芦笛说:“戏曲回不到那个人人都喜欢的时代了,但是能有百分之十的人喜欢,就比今天好多了。”

除了一些特殊的剧种(比如昆曲始终是文人戏,越剧则是城市的产物),秦腔和大部分戏曲一样,诞生在乡村生活中。要在露天的戏台上,唱给观众上万人,所以特别的喧闹。剧情也要生动,戏剧性强,合乎当地的伦理道德。戏曲的没落,其实是农村的没落。古洋州在采访中发现,陕西的农村已经没人了,反而是甘肃东部,大概是因为经济落后,农村外出打工的人不多,有演出下乡,还能维持上万的观众——天水人说,他们养活了陕甘的秦腔剧团。

还有一些深层的原因。现代生活的变化,使得戏曲很多内容都不太对劲了。它的程式、忠孝节义的价值观,都受到了挑战。但更要命的,是我们将现代/传统、城市/乡村截然对立起来,戏曲被不假思索地判定为老旧的,保守的,人们都懒得去理解,就像芦笛的学生,或是我以为芦笛是个老头。这加速了戏曲的老化和衰亡。

只有很难得的机会,我们才会恍然醒悟戏曲的魅力,以及戏曲里也有非常“现代”的成分。比如白先勇制作青春版《牡丹亭》,比如芦笛转发的《金沙滩·舍子》,他在课堂上放的《梁祝·十八相送》。爱、恨、幽默和痛苦贯穿了人类的生活。我们也并非和传统拦腰斩断,以半截躯体存活在世上。

最后,我问芦笛和古洋州,你们觉得秦腔的魅力到底是什么?

他们各举了一段戏。芦笛举的是《斩单童》,隋唐演义里的一段故事。单雄信在瓦岗寨占山为王,他仗义疏财,济弱扶贫,是个英雄好汉。在和唐营的战争中,他被李世民俘获。当年在瓦岗寨结拜的兄弟都已经在李世民帐下,他们来劝降,单雄信誓死不愿。李世民下令斩首,在受斩前,单雄信大骂李世民,骂徐茂,骂罗成……一个一个骂下去,每个兄弟交情不同,骂得也不同,最后,他跟程咬金交代后事。大家还在劝,你降了吧!人家说降!单雄信说杀!降!杀!降!杀!最后杀了。就是这么强的设定,大段唱腔,情感层层递进。“很好的一出戏,秦腔的悲壮慷慨,是胜过京剧的。”芦笛赞叹。

“说到这,咱再说一说《葫芦峪》里边儿,《托印》这个戏。”在人们来来往往的酒店大堂,古洋州戴着黑框眼镜,很瘦,个子不高,却坐得很直,双腿叉到最开,双手拄在膝上,挺像个武将。这是诸葛亮归天的一段戏,北伐失利,诸葛亮病重,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部下。在《空城计》里,诸葛亮穿八卦衣,像个神仙,这场穿上了丞相的蟒袍,要交代后事了。古洋州推荐女须生焦晓春的版本,他说,只听开头几句道白,就听得人心酸了。“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壮志未酬身先死。”

听完这两段戏,外面的雨差不多停了。

 

 2017年3月6日,陕西西安周至楼观台,民俗演员表演秦腔。来自视觉中国。

 

2017年6月13日,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娘娘坝镇举办首届乡村文化旅游节。其中有秦腔表演。来自视觉中国。

 

天水伏羲庙前的广场,很多人聚集听秦腔。

 

4

在兰州的理想国度书店,我和作家韩松落一起做沙龙。活动开始前,当地的媒体朋友说,马金瑜也要来。

哪个马金瑜?我问。

就是那个马金瑜啊。

是啊,还有哪个马金瑜。

沙龙开始后,小马来了。她早上从贵德坐了一个多小时汽车到西宁,又坐了两个小时高铁到兰州,然后打车到书店。大约十年前,我在博客上写,小马像一头温顺的牛。壮壮的,一双圆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你。现在她还是那样。

晚上,书店老板招待我们吃饭。小马笑着,猛灌白酒。我说小马你慢点喝。小马说没事,藏区经常喝青稞酒。一会儿就仰在椅背上了。我只好把她带回了酒店。

十年前,我是一本杂志的主编,小马是我的作者。小马喜欢写底层人的生活,我尤其记得,她去煤矿写一个为遇难矿工收敛尸体的人。

采访中,小马在深夜打电话来,像个嚎叫的动物一样诉说:嗷哟大头,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就觉得……嗷哟。她所见到的人事吞没了她。她说不清楚,于是在电话里读了一段孙犁的小说——小马是我身边的文艺青年里,唯一一个喜欢孙犁的。经过一段令人崩溃的拖延,小马交稿了。那些她说不出来的苦难、苦难生活中偶尔的诗意,都在文字里。

她写:“月光下,他总觉得他们都睡着了,有的还很年轻、很帅,有的从表情看得出去世时很害怕,有的很伤心,有的眼睛还睁着,他用手掌轻轻给他们合上。”

后来我离开了那本杂志,小马也重回了报纸。她原本就是业界有名的记者,此后更有名了。但真正让她变成“网红”、也让我们这些朋友震惊的,是另一件事。八年前,她去青海采访一个养蜂人,和养蜂的藏族汉子扎西好了。第二年,小马和扎西结婚,搬到了藏区,黄河边的一个县城。

到青海后,小马和昔日的朋友很少联络了。小马消失了,朋友说。但我们又在微博上、朋友圈的转发里看到她的消息。她逐渐退出媒体,开始经营藏区的蜂蜜、牦牛肉、黄菇。因为解决了当地农牧产品的销路、带动了妇女就业,又有保护生态的理念,小马和她们的网店“草原珍珠”成了社区支持农业(CSA)的典型,也是公平贸易之一种。在这中间,很多人迷恋她和扎西的爱情。

但我想,“草原珍珠”之所以能做成,最重要是小马把写作才能全部用在文案创作上。我惋惜她的才华。沙龙中,吃饭中,小马总拿着手机,双手打字,像在掰馍。家里女工的老公又来打架了,又有人订货了。更多的时候,是在发朋友圈。我们终于加了微信,往前翻,小马每天发十五六条朋友圈,图片都加了滤镜,都是黄色的暖光——她成了朋友圈作家。

我也佩服她的勇敢,瞎闯乱闯,居然也闯出了一条路来。记者做得久了,会觉得无力,那些权力感都只是幻觉而已。小马做到了 ,她真的改变了一些人的生活。

第二天醒来,兰州下雨了。我和小马去吃了马子禄牛肉面,又去酒店楼下的咖啡馆。咖啡馆还没开。小马说,我真是好多年没有去过咖啡馆了,不是喝咖啡,就是和朋友在咖啡馆聊天、写东西,空气里有咖啡的那种味道。我们去黄河边走了一会儿,买了一斤樱桃,到十一点,又去咖啡馆。——一定要让小马喝上咖啡。

小马是那种被直觉、感性主宰的写作者,不擅长分析,但非常会讲故事。前一天的饭桌上,她突然说,我在灾区采访的时候,碰到的最有意思的是几个小姐……大家都被震住了。有人问她,怎么看《古兰经》经文里对异教的排斥。小马说,我用一个故事来回答你。她讲了一个藏传佛教排斥异教的故事。

这天的咖啡馆,只有我们一桌。小马给我讲在藏区发生的事情。被熊扒烂了脸的老牧民,又让18岁的女儿去放牧。那女儿碰到熊咋办?老牧民说,再不会的吧。

老人就这么说的,再不会的吧。小马重复了一遍,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

还有熊进到了牧民家里,喝醉了躺在床上,惊醒了从窗子里逃出来,又从窗子里掏出来栽到缸里,牧民们抓住熊,扒了皮卖去格尔木,结果四个牧民被抓了。这是什么故事啊!我惊叹。

从西安往西走,越来越感觉不是中原。游客看到这一点,是因为满街的清真饭馆,戴白帽的男人,戴头巾的女人,更有眼力的,能看出黑黑的、脸像刀削一样的藏人。仅此而已。但是小马不一样,她出自穆斯林家庭,在汉人的城市生活多年,现在又进入了藏区。她跟我谈起藏族小说,其中的想象力令我震撼。小马一再提醒了我,丝绸之路,其实是一条多民族、多文化的道路,只是我太无知了。

我说,小马你成网红了。小马说,你知道吗,《知音》还派了一个人来采访我——关键是那人还是个聋哑人!我说我不接受采访,结果《知音》还是发了一篇文章,都是乱写的,我气死了!但我又想,我跟一个聋哑人计较什么呢!

小马逐一问起老朋友。我说,大部分都去做生意了吧,还在写的人很少了。

小马大大叹了一口气,我这七年过的什么日子啊。她说,朋友圈里有几个朋友喜欢晒娃,今天在法国,明天在美国,我回头看看自己的娃,都在泥里滚……真是天上地下啊!然后我们哈哈大笑。我说,在青海长大很好啊,不用羡慕他们。

小马终于讲起这七年的经历,村里的矛盾,婚姻生活,女人的辛苦……我早觉得小马写的草原生活太温情,太美好,现实必然不止于此,我也并不相信传奇的爱情,但听了仍不免一惊一乍。我说,小马,要写下来啊。小马说,我会写的,我终于可以开始写了,所以我才来找你,我可以见老朋友了。

她又瞪着牛一样的眼睛说,这七年,真的是文学让我支撑了下来。我默然无语。

第三天早晨,我们又去吃马子禄。人很多,我排队端了两碗面。小马要的二细,筷子粗的面条——实际上应该叫二粗。

吃完,我说走吧,小马说,走。

我该离开兰州,继续往西了。小马说,她也要回家了。家里的三个儿子,每天都哭。女工在微信里问她,你是不是个假妈妈?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看,没人。再看,小马还在店里,站在桌子前面,把两个碗排在一起拍照。又停下,把醋壶放在中间,把两双筷子摆向同一个方向,又拍。我又好气又好笑,又有点难过。

给小马的书上,我写下了:“小马,还是要写啊!”

 

马金瑜。图片由其本人提供。

 

5

过乌鞘岭,快到武威时,天骤然凉了。空气干燥,鼻子像两个空荡荡的风筒。有一种说法是,武威古称“凉州”,就是天气凉爽的意思。而敦煌曾称“沙洲”,还有另一地名,叫瓜州。就像民间给小孩取名,看见燕子则叫燕,看见梅花则叫梅花,是非常很可爱的命名方式。

在地图上,黄河从青海发源,细细的一支往东流,经兰州而突然往北,再回来往东时,已拐成了“几”字形。因此黄河不仅有河北、河南,也有河东,河西。过了兰州,就是河西了。汉武帝时,设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后来又称“河西走廊”,这一串城市,像串得过于稀松的珠链。每两颗珠子之间都是数百公里,天苍地黄,四野戈壁,往往开车在单调的高速公路上度过大半天。曾经人们骑骆驼在沙漠、戈壁中穿行,一来一回,就是一年时间。直到上个世纪初,骆驼仍是这条路上的主要交通工具。

四年前,我在乌兰巴托见到美国人类学家魏泽福。他以写蒙古历史出名,导游说,每个美国人来到蒙古,都带着他的著作的《成吉思汗:近代世界的创造者》。在书里,魏泽福为成吉思汗正名:他不是一个野蛮的征服者,蒙古帝国打通欧亚大陆,使东西方的商业、文化流通,建立了那个时代的全球秩序。

魏泽福每年都到乌兰巴托消夏,他是一个和善的、声音很轻的老人,温柔地照顾着全身瘫痪的妻子。我和同行的朋友逐一介绍自己,我说我来自中国,甘肃。他说,啊,甘肃非常重要。哇,真的吗?我想。他又说,甘肃是一个通道。

我一直怀疑,魏泽福当时是不是说出了中文,通道。好像不太可能,我们好像只能用英文交流,但是我又清楚地觉得这个词在脑子里“当当”敲了两声,并回响至今。通道,没错啊,之所以甘肃是一根骨头,就是因为它的主体是一条路。这条路连接了中原和西域、中亚、印度,甚至欧洲,因此它的文化就是通道的特质。它不像某些地域,具有“源头”的自信,在道路上,人们来来去去,各民族杂处,充满异质,斑斓,也常常互相残杀。

在中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历史观里,总是特别喜欢讲述那些强大的、辽阔的王朝,而弱化王朝裂解、割据的年代,或是把后者当成汉人王朝积弱的暂时阶段。在这样的历史叙述里,就很难完整地理解河西走廊,因为在很多时候,这条路都不在汉人王朝治下,比如唐后期,吐蕃占领了河西,宋代,这里是西夏,更不要说南北朝和五代十国时期。在武威文庙旁边,是新建的西夏博物馆,其中最重要的藏品,是一座西夏文与汉文对照的石碑。西夏享国199年,还创造了自己的文字。你若仔细想想,会知道这是一个不短的王朝。

“丝绸之路”,只是近代汉学家的命名。这条路上流通的不仅是货物,还有宗教。佛教从印度传入西域,又传入中原。因此这一路有很多石窟,敦煌莫高窟,张掖马蹄寺,武威石梯山石窟,天水麦积山……路上有取经的和尚,也有送经的和尚。鸠摩罗什,就是这条路上一个重要的客人。他出生在西域的龟兹,传说母亲怀他时,对佛经的理解突飞猛进,还通了天竺语。高僧说,她怀的必是神童。我想,大概鸠摩罗什就是有一个异常聪明、深有佛性的母亲(日后她真的出家了),并因此受到很好的教养,只是在男权叙事中,母只能以子显贵了。总而言之,鸠摩罗什七岁就出家,随母亲在西域各国游历,学习流派不同的佛法,年纪轻轻就“道流西域,名被东川”。

当时是南北朝时期,苻坚的前秦政权占据关中(就是淝水之战的发动者)。龟兹人来朝,献上的珍奇宝贝苻坚都不要,他希望鸠摩罗什到中原辅佐他。数请不到,苻坚竟然派大将吕光发了七万大兵,长途讨伐龟兹。吕光攻下龟兹,挟持鸠摩罗什往回走,到凉州时,得知主公苻坚在淝水之战中败给东晋,又被属下姚苌杀害。于是吕光令三军全部换上白衣,就地称王,史称“后凉”(自然还有前凉,还有南凉,北凉)。

鸠摩罗什也被吕光扣留,在凉州生活了十七年。学者龚斌在《鸠摩罗什传》里写道,在凉州的十七年,是鸠摩罗什最艰难困苦的岁月,在粗莽、好杀戮的吕氏政权,他无从宣扬佛学,但是他在这里通晓了汉语,遍读中原的典籍。当他终于到达长安(苻坚之后的后秦政权,为他又起了一场战争),翻译了大量佛经,梁启超称他是“译界第一流宗匠”。直到今天,汉传佛教界念诵的《金刚经》、《阿弥陀经》、《维摩经》、《法华经》,都是他的译本。

鸠摩罗什在长安去世,去世之前他说,若自己所传没有谬误,则火化时舌头不烂。——当然没有烂,他的舌头埋在了武威,其上建起了一座罗什塔。那是一座古朴浑厚的砖塔,塔角的风铃轻轻作响,天是欲雨的灰色,燕子绕着塔飞行。旁边的大殿里,僧人正在诵经。

 

天水麦积山石窟。

 

张掖马蹄寺石窟内。这里原本是一座佛像,现在放着一个唱佛机。

 

敦煌莫高窟。

 

武威罗什塔。来自视觉中国。

 

武威出土的马踏飞燕,现存于甘肃省博物馆。

 

6

我家就在武威旁边,九十公里外的一个小城。

应该是高一,或是高二,有一天老师宣布不上课了——学校来了一个美国人。小城向来以沙尘暴闻名,很少有游客经过,更没有见过外国人。那天全校停课,所有师生聚集到开会的广场上。几千个学生围上去,一直往前涌。我站在教学楼的台阶上,远远看着人潮,旋涡的中心,那个美国人是一个胖胖的、长着胡子的男人,他被包围着,不停倒退,脸上有尴尬的笑容。语文老师问我,你怎么不去?我摇摇头,心想,以后我会见到很多外国人的。

好多年过去,我第一次以旅行者的身份,从西安往西,到敦煌停止。我在路上读了很多关于丝绸之路的游记,其中一本是比尔·波特的。看着封面上白胡子的胖老头,我突然想,他是不是我在中学见到的那个美国人?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其他的西方游客。

比尔·波特从敦煌继续往西走,穿越新疆,到巴基斯坦。有野心的旅行者都是如此。几年前我读过另一本书,作者骑马穿越了欧亚草原。

我从敦煌返回上海,结束了这次充满遗憾的旅行,它有另一个名字,叫作第一次。

 

—— 完 ——

题图为2017年2月2日,甘肃省陇南市刘山村的业余秦剧团。来自视觉中国。文中图片除署名外,均为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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