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出东北记

解释和历史都不足以缝补破裂、分离、和丧失,就像不论她讲述的是绕行现实的幻梦还是计划,是来自于浪漫电视剧与言情小说的情节还是追忆,一个女人都离开了家乡和小孩,在北京打着工,想要做个让女儿骄傲的妈妈,劈开红海。

2017年11月02日淡豹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一个女人的出东北记

文 | 淡豹

在2015年,33岁的王宁宁来到北京,成为新经济大潮下某家政公司的小时工。丈夫和她四岁的女儿留在家乡,曾以重工业和边贸立城的东北边境城市牡丹江。账是这样算的:在家乡商场里卖电器,每个月收入两三千元,在北京做阿姨,至少能翻番。主顾只需要付给阿姨每小时二十余元的工资,(如今在两年后的2017年涨到三十五元),但公司初创阶段拉到风投,有大量资金贴补,阿姨每个月可以拿到六千到一万的薪水。宁宁的一位娘家远亲恰好跟着儿子在北京生活,先做了阿姨,家乡的年轻亲眷听说后接连而来。

这种新经济下因风险投资进入初创APP带来的福利,几乎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惠及牡丹江的消费者与劳动者,新经济的红利集中于大城市,如果要分享红利,就必须背井离乡。这是新经济时代一种结构性的动力,一种不可抵抗的分离,有时成为破裂与离弃的原因,有时是破裂与离弃的后果。

不过,当我在2015年底采访她时,工作了近两个月的宁宁只拿到了六千多元工资。她听说公司资金已经出现困难,她只能领到非会员制的现金客户直接交给她的报酬,这在她们的收入中是较小的部分,公司补贴部分以及会员制客户的付费由公司扣押。有些阿姨已经在公司押了几万元,但她们仍然在尽量多接活,相信这些钱最终都会发到自己手中。

 

一、日子的进程

9:10 王宁宁喝了两碗热粥,刷了碗,离开与另外五位保洁阿姨合租的房子。昨晚她睡得少,现在还有些晕乎乎的——昨晚那户房子太大,预定两小时服务却花了三个多小时,到家时已近午夜。

9:34 宁宁到达自己每天上午固定打扫的一家影视公司。她把电瓶从车上卸下来,以免丢失,拎进楼内存放在公司门口,从包里掏出水壶。这家公司的行政“人好”,她做保洁时可以喝公司的水。

10:00,宁宁抬起绿色盆栽,清理花盆底。这家小公司老板爱干净,“比较注意细节”,她把消火栓也擦了一遍。

店经理打来电话,通知她下午两点半有个新活儿。宁宁决定把原来安排在下午的另一家房产公司保洁调整到中午,虽然这样她就来不及吃午饭了。

11:11,宁宁骑电瓶车前往位于北京中心高档写字楼内的房产公司。她戴上Hello Kitty口罩,把身体藏到电瓶车上装的挡风披后面。这一天的北京雾霾严重,最高气温零上5度。

11:30,宁宁走出电梯。这家房产公司向位于中国金字塔塔尖的富人售卖海外房产,每个月能卖出几十套价格在几十万英镑到数百万英镑之间的房子。公司主要部分是辉煌的样板间,摆着成套银餐具、水晶酒杯,直接可以做电影布景。

“头回来前儿,我还合计这厨房是他们自己做饭用的呢。我跟她们行政说,你们老板对你们真好!人家告诉我,这是给客人看的。” 宁宁从行政那里取来专用于实木家具打蜡的喷雾(“进口的”),和按下手柄就能自动打蜡的木地板专用拖把(“这个蜡是国产的”)。“自己家的木地板,再怎么擦也出不来这效果,” 她擦完地板,对成果很满意,“有没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房产公司各小接待间分别以肯辛顿、切尔西、白金汉等英国皇室宫殿命名,字母金灿灿的。擦拭壁炉时,宁宁问行政书架上摆着的那些褐色皮面英国古董书都讲了什么,行政告诉她,Our Kings and Queens讲述的是英国王室系谱,中国富豪买家就喜欢这些,订房时也可以选择同时预定装修、家具、书架上摆放的全套书,作为置业的一部分。

13:50,宁宁骑电瓶车前往下午做家庭保洁的小区。她有点打蹙,“那个小区房子都可大了,一百五十二百平的,不道得扫几个小时。要是再像昨晚上那样大房子连干三四个小时,可就腻烦死了。”

18:50,五小时后,宁宁打扫完这套大公寓。她自早饭后就没机会再吃饭,偶尔吃颗带在身上的阿尔卑斯牛奶糖以防低血压。同住的阿姨们有几位已经回家了,她着急回家吃饭,跟留在老家的丈夫女儿打电话,再跟其他阿姨一起去大众浴池洗澡。这是东北习惯,“老在家里洗,洗不干净,我们干完活儿脏,一俩礼拜得去外边洗一回。”

吉林白山。

 

 

二、故事

恋爱

“我跟我老公相亲认识,我妈押我去的。那时候我都二十六了,也没有男朋友,搁我们那算晚的了。更早以前我搁大连一个四星级酒店上班儿。我在牡丹江上的中专么,到我毕业那年,2002,一下子不包分配了。学发电的还能去水电站,我学工程的,不给工作了。我就跟同学去大连打工,待了几年,想我妈,就回家了——结果现在,有了女儿,在家养不起,到底又出来了。

我老公最感动我的,是那会儿我还在商场上班,他开出租车的么,老去接我上下班,耽误拉活儿。我就说你甭接我了,我自己坐班车回去呗。结果有回雪特大,2008年末那大雪下得啊,班车到我家晚了俩点,到那了天都黑得漆黑漆黑了。我一看,车站那咋有个人呢。哎呀他站那等我呢,穿个大羽绒服,戴个大帽子,齁冷的还戴了个脖套儿,大鼻涕都快下来了,胡子也没刮,跟个抢劫犯似的。班车上还有我一起卖电器的同事,她们就乐,说“这谁啊,黑赤马黑的。”我就跟他回家去了。

我胆儿小,要在牡丹江就不敢走夜路,晚上楼外头有时候有人吵架啊哭啊我也害怕,这时候我就给我老公打电话,他不管在哪呢都立马回来。我就挺高兴,挺放心的。后来结婚,我俩一块儿去了哈尔滨和大连,玩儿得可高兴了。

他吧,不浪漫,老管我。我去哪他都老跟着,跟脚儿。东北男人就这样,我哥对我嫂子也是干啥都跟着。你看南方阿姨都是夫妻两口子一块出来干活,东北就不是,男的不爱出来。我哥同学净有在外地的,让他出来,我哥就问我嫂子,“咱俩去不啊?” 我嫂子说,“那孩子咋办?” 我哥说,“让你妈看着”, 我嫂子说,“那不行,孩子要上学了,再说我不得想孩子啊。” 我哥就给他内些同学打电话,说,“我媳妇不去,我也不去!” 可逗了,就这样,媳妇在哪他在哪,跟脚儿。我老公爱管我,我就可怀念原来当姑娘的时候了,大家一起出去吃个饭,可开心了,总能聚。其实有人就照顾,没人就独立,我自己也行。

真不浪漫。啥事都得告诉他。情人节了我跟他说送我花儿呗,挺贵的,别送多了,就送我一朵就行。他就懂了,送了我一束,还加个巧克力——不说他就想不到,告诉他了他就送,还往多送呢。他知道我爱吃棒棒糖,就老在家里藏棒棒糖,我一看着就好高兴啊,厨房里一看也有一个,床上哎枕头底下也有,电脑机箱后边都有个棒棒糖!我就真高兴啊。

我俩还一块打游戏,一起打完美世界。他帮我做任务,游戏里边谁也不知道我是他媳妇。以前他打游戏打得车都不出了,他吧,一打游戏就不吃饭,有时候我回娘家,给他把饭做好了搁冰箱里,一天是一格儿的,过两天我回来一看,他啥也没吃,垃圾篓子里净是干脆面啊烤肠儿啊啥的袋儿。现在我来了北京,也怕他不吃饭。

 

没法活

我到北京以后买了个电瓶车。阿姨都骑电瓶车,这车两千六,挡风被五十,我跟小姨借钱买的——来北京前儿我就带了一千块钱来的。这家公司挺好,不收押金,别的家政公司还收押金,我就光带了一千块钱。现在做了一个多月,把欠我小姨的钱给还上了。

在家我也骑电瓶车,拿背带把我姑娘缠好了背身上,一个手骑车,一个手抱她脑袋,带她出去玩儿去。我可喜欢带她出去玩儿了。我住的比较偏嘛,就老骑老远带她去商场里的“淘气宝”,有滑梯、海洋球,小孩儿爱玩儿的那些,四十块钱一张票,我办了张会员卡,优惠下来二十五块钱一次。现在她大了,都不稀得去了!爱去户外玩儿了,跳那个大圆盘蹦床,好贵啊,一次就三十块钱,光能跳五分钟。以前去“淘气宝”省钱,二十五块钱可以待一天,带吃的去就行,累了就在那儿睡会儿。

我闺女去的那个幼儿园挺一般的,连“淘气宝”都不带,还一千多。我朋友孩子去的一千八呢。现在还行,到高中就贵了,补课一个月得三四千。我也纳闷儿呢,咋这么贵呢!我去问我嫂子,她说“正常”。我认识俩人,孩子在牡丹江最好的中学,一百个学生能有百分之四五十上好大学。那就得三四千,我感觉好贵啊!

我女儿聪明,得让她补课上好大学。我这就来给她赚补课费来。一个月三四千就是一对一补课一个小时给老师一百五,这还是光补数理化三科,要补多那更贵。我一个朋友一个月开两千多,儿子补课就三千,她说“还不如不上班儿了,回家光照顾我儿子去。” 她就跟儿子商量,“不然咱别一对一了,补不起,咱大班儿轰吧。” 儿子没同意,大班儿轰就得等老师讲题,一对一有啥问题能随时问老师。我以前上学前儿都是大班轰补课,一个月才一百块钱。现在一对一,三四千。

贵不贵?是不贵吧?补不起课,在家上班儿就没法活。

 

提拉米苏

牡丹江人就是爱吃。你看我跟我老公每礼拜都得出去吃一两次,去吃火锅,水果还免费的,两个人还得二百多。到北京以后我还没在外边儿吃过饭呢。我们阿姨住一块儿,她们做饭,做点可口的家乡菜,前几天晚上做的小鸡炖蘑菇,木耳啊干蘑啊都搁家带来的。早晨就下面条,熬粥,吃点热的。中午老吃不上饭,早上就多吃点。

有的客户不让喝他们家里的水,我们灌杯水,他们不太乐意。我就背水壶灌满水喝一天,包里带糖啥的,省得血压低。有的公司保洁,接待我的小姑娘特别好,让我能休息喝口水啥的,接个电话她们也不会不乐意。就今天那个玛丽琳,我一说“嗯哪”她就乐,她说她北京人不说这个。她可有意思了,我一去她就说“嗨~~你来了~~”,可洋气了。

今天就在玛丽琳她们公司那儿,给我家里送提拉米苏的那人打电话给我。我女儿爱吃提拉米苏。是我朋友老公在牡丹江,每次能给她带过来。他修汽车发动机的,每个月回来都带一批货,俄罗斯人做的点心啊紫皮肠啊什么的。一般我都搁他那儿定,他那儿嘎比别人嘎贵十块钱,他卖45,我在别人那买是33。但我感觉他家的提拉米苏比我买的别人家的要软,不渣,我就给闺女买他家的。我妈帮我照顾我闺女,那再多买一块给我妈。

我们那儿挺多人卖俄罗斯的货,还有人拎着箱子到处卖,都说是俄罗斯带回来的。牡丹江离边境没多远,边境那边的农民都跑俄罗斯种地去,那边缺农民。俄罗斯人专门上那边去跟你签劳务合同。修发动机那种也是劳务合同,要是半年回来一次,老板能给你报路费,你要是月月回来,想媳妇想孩子,就得自己拿路费,带东西回来就还能贴补点钱。

我那朋友老公也是,他本来一回来家不想再去俄罗斯了,想他媳妇孩子啊。但钱不够花,又去了。修汽车发动机在那一个月也一万多,在家就三四千。咱们往外走也就是因为钱不够花,很多年龄小的出去到外面,男朋友也外面找的,就留外面了,或者跟男朋友回男朋友老家了。我有个同学早来北京的,她是开头已经结婚了,她过来北京在补课班当老师,希望她老公过来,她老公不来,过两年他俩离婚了。我有时候跟她说你回来家里呗;她就说,“我来北京前儿每个月才一千块钱,饭都不够吃,熬了快十年了,现在熬到六七千,你要让我回牡丹江,我心里有点不平衡。” 她那个丈夫不喜欢出来。挺多男的不爱出来。

 

未来

我十月十号开始干阿姨。十月五号到的,我妈跟我一块儿来。我还去过哈尔滨跟大连,我妈哪也没去过,到了北京,去了哪也都记不住。现在我告诉她我当阿姨今天是在哪干活,跟她说那地方我跟她也去过,她就想不起来,问,啥样儿啊?我妈人傻,我跟她说当阿姨轻松,不累,她就信了。就怕她知道我在北京其实挺苦的,每天干下来总吃不着午饭,有时候饿得肚子疼。干多了手脖子也疼,得贴膏药。干活还有毛毛,往鼻子里进,干完活就老咳嗽。

北京有一点好,晚上我骑车不害怕。牡丹江那,晚上净是一条街都见不着一个人儿的,又冷又没人,我一走夜路,就可害怕了,得我老公陪着。牡丹江治安也不咋好,有黑社会啥的。以前我在商场卖电器,老得出去做活动么,上人家楼里贴小广告。刚开始前儿我贴得慢,别的营业员就教我必须得贴得快,以前就有个女孩贴太慢了,正往人家房门上贴呢,里边儿人把门打开了,拽她进家欺负她。我们贴小广告的时候一人一个楼,就相互打电话,一会儿打一个报平安,就怕谁出事儿。

到北京就不怕了。北京这么大,街上到处都是人,我看着点儿街上车就行。北京也有好人,像昨天晚上,就有个院儿里不认识的人一看下雨,帮我把我电瓶车推楼道里了。那些阿姨也帮我,刚来前儿我新阿姨没客户,我姨带着我干,现在也有几个老客户了,电瓶车欠的钱也还了,就工资没全发下来。

我老公父母家里养了三辆出租车,他自己开一辆。下个月牌照就到期了,政府把牌照收回去,出租车报废,那我们就没钱赚了。我想着先来北京打工。他办完牌照那些手续,我也想让他到北京来,我俩一块儿,看看他能干点儿啥。也就是来赚两三年钱,闺女还在家乡上学,我俩总得回去的。

闺女聪明,学字儿都会两三百了,我教她《唐诗三百首》,她诗都能背快一百首了。就数学不行,五岁了,到现在给我数二十个数儿都费劲,把我郁闷死了!给她多攒点儿补课费,以后让她考试考出来。

她可不能再在老家呆着了。

黑龙江虎林。

 

吉林珲春。

 

三、生活的结构

1982年,王宁宁出生于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她父亲是收割机厂销售员。

1984年,王宁宁两岁,父亲经常出差,在全国各地推销收割机。

这一年,歌手韩庚出生于牡丹江,他可能是如今大众最熟悉的牡丹江人。韩庚在12岁时以舞蹈才华考入中央民族大学舞蹈系,离开了牡丹江,此后在韩国成名。

1996年,也出生于牡丹江的小品演员潘长江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表演了小品《过河》,获得全国范围内的知名度。

从90年代后半叶开始,表现东北民间生活、讲东北方言的小品与电视剧广泛流行。雪村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在网络上爆红。

1999年,“英语不好,考上高中也进不了好大学”的王宁宁报考了中专,进入包学生分配的牡丹江市一所技术类中专,学电气工程。

同年年末,纪录片导演王兵开始在沈阳市铁西区拍摄正在普遍亏损、濒临倒闭或者已经停产的凋敝国营工厂,这些素材后来构成九个小时长的纪录片《铁西区》。在沈阳冶炼厂车间内,王兵请一位工人讲述生命史,恰巧,就在拍摄过程中,工厂代表走进车间,通知工人工厂停产,王兵的镜头记录下了这个历史时刻。这个时刻给人的感觉,像人类学家Alexei Yurchak分析苏联解体时所说的那样,“一切都似乎是永恒的,直到消失的那一个刹那。” 大家都觉得它会结束的,但那种等待结束的状态本身仿佛已经是永恒,直到它真的结束了。

2001年,始建于1938年、曾是新中国第一家蒸汽机车检修基地的牡丹江机车厂,在连年亏损后加入北车集团,此后仍数年停产。2005年,企业实行竞聘政策、与工人协议解除劳动关系,三千多名在册职工中有近三分之一下岗。

2002年,宁宁从中专毕业。这一年也是学校停止包分配的那年。她找不到和专业有关的工作,随初中女同学去大连打工,在一家四星级酒店中餐厅当服务员,干二休一,和同事一起去海边吃烧烤,日子过得惬意。“外国人特别有礼貌,给小费,还压在杯子底下”。

2003年,中央明确提出实施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战略。

2003年,多年亏损的牡丹江油漆化工厂在关停三年、欠发工人一年工资后破产。

2005年,想念父母的宁宁回到牡丹江,与父母同住,在商场站柜台卖服装。

国务院振兴东北办公室正式成立。此后实施的政策包括:支持国有企业政策性关闭破产与兼并重组、推进国企改制为股份制企业、鼓励老企业技术改造、在黑龙江、吉林免征农业税、豁免东北老工业基地历史性欠税、推进非公有制经济发展、加强交通水利电力等基础设施建设、推动东北地区对外开放、建设保税港区等。

2005年,拥有2200多名职工的牡丹江树脂厂在长期资不抵债后被整体拍卖。收购者为一家香港公司,它刚刚于前一年收购过牡丹江市有机化工厂。

2006年,由牡丹江石油化工厂重组的黑龙江圣方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在停产一年后,进入破产程序,它是全国第2家被批准进入破产程序的上市公司。

2008年,在父母催促下,26岁的宁宁相亲认识了同岁的小汤。小汤家里养了三辆私营出租车,小汤自己也开一辆,常去商场接送宁宁上下班。

2009年夏天,牡丹江市出台《牡丹江市城市出租汽车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当时牡丹江市有两千多辆出租车,绝大多数为个体经营、营运手续可永久使用,《暂行办法》下,政府将以往无限期使用的出租车营运手续限制为只能使用八年,八年后由政府收购出租车并收回经营权,政府将成立公司统一管理出租车。

社会学家李静君在《对抗法律:中国锈带和阳光带的劳工抗议》 一书中,把东北重工业区比作美国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快速衰落的中西部工业“锈带”,认为在东北这个中国锈带区,工人阶级面对衰败时有受背叛感,他们回忆社会主义时代的安全感与社会契约。

2011年,结婚两个月的宁宁怀孕了。女儿断奶后,宁宁外出工作。她先在亲戚开的运输公司坐办公室当调度,工资高一些,但需要上夜班。为方便照顾孩子,她返回商场卖家用电器。

2015年,宁宁来到北京。宁宁与小汤家原本月收入七八千元,其中宁宁在商场卖手机,每月收入两三千元,余下为小汤开出租车的收入。但政府收回出租车营运手续,小汤的手续将于2015年底到期,之后他工作未卜、全家每月收入会减少四五千元。而女儿上幼儿园,每月交一千多元学费。听说远方亲戚在北京做保洁阿姨,每月收入将近万,宁宁决定离开丈夫和虚岁五岁的女儿,来北京打工为女儿未来上学攒钱。

宁宁用电话和微信和家人联系,她的个人简介是“努力做个让女儿骄傲的麻麻”。

拍摄:淡豹。

 

 

四、提拉米苏

 

我在2015年见到王宁宁。当时杂志Elle Men找我采访背井离乡的东北人,我知道在我所住的胡同附近一个小区居民楼里,有一些从东北来的小时工合租房子,六个人,八个人,都是女性,年龄各异,多半已婚或者离婚了,出来干活,合着租一套三室或四室一厅住,我就去找她们。负责管理房屋的二房东也是位小时工阿姨,末了,没有同意接受采访或让我写她们的居住环境。我缠住年轻的王宁宁,她不忍,不好意思拒绝,接受了我的采访,让我跟了她一天,条件是用化名。妈妈知道我在北京做小时工,我们晚上都视频,但她不知道干这活这么苦,吃不上饭,骑在电动车上齁冷的,这些家里人都不知道,她说。

跟着王宁宁去房产公司打扫卫生,她向行政介绍我是她的朋友,要等她下班,过来待一会儿。这是真的。我坐在她电动车后座和她一起来,两人都穿着黑羽绒服,为应付风,提前在牛仔裤外面都套好了绑腿,在写字楼锃亮的电梯里照出来像姐妹,我头发短些,她头发长,被风绞得脸红通通的,起了干燥的皱褶,在东北话里叫“吹chun了”。她打扫时,我待在放清洁用具和办公用品的储藏间里。确然是向富豪阶级售卖海外资产的公司,写字间和样板间隔壁是一家国际律所,前台雇了一位台湾女孩,绵软客气。人事主管过来,问我是否能听懂英文,我说有限,上过大专,看能看懂一点,听是不行的。她说,人漂亮好学就可以。她想招我来这里做售楼小姐,让我发简历过去,她会转给老板。后来我几次考虑真正来应聘,好写写这样的公司,海外置业背后的焦虑、各种各样的符号、培训过程、以及富人。也和主编以及做律师的朋友几番讨论过。不过最后放弃了,因为多半需要签署保密协议,也因为如今伪造身份证违法,而我身份证上的地址仍然是当年北大的宿舍楼地址,身份证上也有我的年纪,不是人事所以为的刚到北京的、愿意接触有钱人的年轻外地女孩,瞒不过人。

这些都是2015年末的事。到了天更冷一些时,我偶然认识了一位说自己熟谙王宁宁家事的大姐。她说,宁宁早就离婚了,丈夫家重男轻女,自从她生出来女儿,就对她不好,而丈夫始终以来都是依赖父母亲的,靠着家里才能跑出租车,不站在她那边,两人争吵得厉害,女儿两三岁也就离了。因此女儿只能放在娘家带,也因此她缺乏收入,得出来到外地干活。这种离婚官司里,所谓赡养费,每月几百而已。

我想给宁宁留余地,听到这个版本的故事后,没有再去找她。我有时觉得大姐说的是真的,有时觉得宁宁说的是真的,有时觉得可能都是真的。感情的事,小夫妻或者前夫前妻之间的联络,两人倘若有些秘密的计划,旁人又怎么会知道呢?而无论如何,对美满对团聚对共同未来的憧憬,以及对过去的追忆,即便有夸张的成分,即便在此刻已经全无可能了,也是一种真,是真的憧憬,真的怀恋。这不是撑面子而已,也不是欺骗,我们都曾在那里。

让我现在写下这些的是提拉米苏。2017年夏天,正午组织“重新发现中国”的旅行,我和同事去东北,在边贸城市绥芬河城外,国道边的“俄罗斯进口食品超市”里,我见到了大如生日蛋糕的俄罗斯产提拉米苏。王宁宁女儿爱吃的想必就是这个,金黄,套着塑料罩,质地不细腻,有点像发糕,这么大的圆轮,叠着放在那里有“一屉一屉”的感觉,怪不得她说一块要卖三十多元。

在黑龙江的夏天,我们去小食杂店,酸奶大敞四开一条条横在架子上。看看盒子,标着“2-6度冷藏”,去问老板娘,有没有放冰箱里的,老板娘傲然说,酸奶放冰箱里?“南方才那样”。确然,等到天冷下来时,雪糕冰淇淋都不需要放到冰柜里,搁在室外或者阳台上就行了,暖气房里的人热腾腾的,脱下毛衣,到阳台上拿根冰棍吃。

我们在晚霞,铁道,水坝,河水,消防兵,火车声中经过北方的北方,绕过王宁宁的家乡。在小吃店里见到当地早餐,酸菜土豆丝汤,配盘子大一张澄黄的发面饼。这是一种杀猪菜减去杀猪菜的吃法。也卖“热面”,是“冷面热做”,放在骨头汤里。在早市上,卖豆腐的,油炸糕,大果子,豆腐脑,大碴子粥,糖饼,葱油饼,土豆丝饼,杀猪菜热腾腾的一大锅煮在那里。去号称是黑龙江源头的洛古河口村,其实不是源头,要从村子再坐船上去几十公里,能看到两河兼并到一起的地方,并不是一个湖或者雪山脚下之类的通常想象中的江源。不过在村口有个巨大的“源”字碑,碑边上小饭店的老板娘妩媚温柔极了,电视剧里的谢大脚大概便是如此。

“冬天江上走车,五一就化冻了,” 她说。

这是黑龙江北方边境的生活。边贸、农场、工业、矿区之外,黑龙江生活的另一种场景是萧条的林区。林业改革下,像加格达奇这样的城市不再有生产性功能,整个地区几乎可以说运行于森林防火之上,是防御性的。林场里老人零星,中年人和年轻人出去打工,林场小学合并关闭,孩子也走出去了。小一些的县城里,照例最大建筑是林业局,周围一条条萧条的街上各种废弃的餐馆和修理部。大一些的城市里,繁荣的是修车,润滑油店,轮胎店。在这里,冬天必须要换雪胎的,路滑,车也老是出事,人也容易出事。

历史学家提醒我,必须在东北亚政治、朝鲜战争、冷战时代与冷战的结束这个地缘政治与国际格局下去考虑东北的兴衰问题。一切也都要在朝鲜战争的脉络中去观看,朝鲜战争在法律上是一场未完成的战争。文化研究者往往只有社会主义脉络,仅从中国自身的社会主义建设历史、改革开放历史、国有制改革时间点去理解东北的衰败,把国家对东北的资源投入减少视为“本可以不出现的”“不该出现的”历史现象。但实际上,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中国对东北的巨额投入,前提并不仅是中国自身的社会主义建设,还是朝鲜战争之后的社会主义统一战线建设下的同盟与国防需要。东北的战略地位不再重要,其核心转折点是1972年中美建交。这是社会主义阵营解体的过程。直到苏联解体,中国转向市场化,东北作为邻朝、邻苏、援朝的战略地区的重要性降低,从“一线”“生产性地区”“战略要害”变成了边缘、变成了“自然保护区”。东北不再是前线,不再是冷战格局下在东北亚营造的中心,它如今是边陲了。

仍旧是未完成。而解释和历史都不足以缝补那些破裂、分离、和丧失,就像不论所讲述的是绕行现实的幻梦还是计划,是来自于浪漫电视剧与言情小说的情节还是追忆,一个女人都离开了家乡和小孩,在北京打着工,想要做个让女儿骄傲的妈妈,劈开红海。我能做的是写下这些。

绥芬河。

 

—— 完 ——

    

注:对王宁宁的采访是2015年,曾发表于Elle Men《睿士》杂志。

除标注外,其余图片都由朱墨拍摄。题图是绥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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