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 游园

林风眠绘画的意境美

作者：沈名杰

回眸20世纪中国绘画艺术之林，林风眠先生可谓璀璨耀眼的一颗明珠，他以特立独行的艺术天赋，一往无前的探索精神，将西方艺术之精要和中国传统艺术之精髓融会于笔墨画境之中，雕琢出瑰丽的绘画意境。

林风眠 渔家女

林先生认为：「从历史方面观察，民族文化之发达一定是以固有的文化为基础，吸取其他民族文化，造成新的时代，如此生生不已。」①同时，一个艺术工作者有责任「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②。基于上述观点，林先生一方面凭借深厚的西方绘画功底来改造中国传统绘画艺术，另一方面又去伪存真，保留了传统艺术中核心的精髓，其中「意境美」在林先生的画作中就被完美地诠释出来了。

林风眠 荷塘过雁图

意境美作为重要的中国传统美学理论范畴，是中国传统绘画艺术极力追求的一种境界。唐代美术史家张彦远提出了「立意」说，五代山水画家荆浩提出了「真景」说，宋代画家郭熙则提出了山水画创作的重意问题，他首次使用了与意境内涵非常相近的「境界」概念。这些理论均为「意境」奠定了美学观中的重要地位。

林风眠 三喜图

从抽象概念的角度来分析，意境可以理解为「情」与「景」高度融会所表现出来的一种艺术境界，是画家将客观物象进行主观概括与提炼，并且融入自己独特的审美理念和情趣，以富有意味的形式和独特的技法营造出来的一种境界。简而言之，「意」是情与理的和谐，「境」是形与神的统一，二者巧妙融合而构成「意境」。

林风眠 秋景

要理解林风眠绘画作品中的「意境美」，就必须首先追溯「意境」这一概念在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以及美学理论体系中的历史渊源。

外师造化

中得心源

借物抒情

神形兼备

中国画意境美的独特性

林风眠的很多代表作品，不但以西洋绘画中的塑造方法反映客观事物，而且还展现了对象所蕴含的神韵，更妙的是做到形神兼备的同时，融入了深厚的思想情感，营造了感人至深的绘画意境。

林风眠 花园一角

林先生在《秋鹜》这幅作品的方形构图中，创造出令人心驰神往的意境美感。大师以迅疾、飘逸、利落的笔触表现了疾风中舞动的芦苇，风吹鹜惊，迎风举翅，正欲腾空飞翔。整幅画面运用清淡的笔墨，设色雅致，色彩的明暗处理具有一种柔和的光影感觉，同时光影及明暗的变化富有节奏、韵律感，给人以广阔的遐想空间。

林风眠 伎乐

林先生虽然不放弃毛笔、松墨、宣纸等传统绘画材料，但他不拘泥于传统「力透纸背」的运笔效果，也不在画上题诗，运笔用线凸显果断、疾速、遒劲，彰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艺术个性。他常常融浓丽的色彩于水墨之中，突出画家对大自然新鲜的视觉感受与深厚的情感体验，对于传统水墨画略施淡色的程式有突破性的革新，把自然物象与心灵感悟的对话视为艺术的生命之源。林先生以西方绘画的光色原理分析自然物象，非常重视观察对象，但从不拘泥于景物表象的写实与再现，而是注重对于画家内心灵魂的诠释。

林风眠 金秋

总之，通过意境的营造能够呈现优美的诗情画意，以独特的气韵和魅力感染人。而所谓意境的营造是指「意」和「境」的有机结合，要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借物抒情，借物言志，并使二者完美的融合。林先生的作品情景交融，以有形的景物作为情感依托的载体，以情入景，最终达到形似、神似，给人无尽的艺术遐想，营造出美轮美奂的艺术境界。

林风眠 仕女弹阮图

传神写照

迁想妙得

以形媚道

中国画意境美的哲学基础

儒家文化的典籍《尚书》有云：「诗言志，歌永言」，此言论道出传统艺术创作的核心——艺术创作的主观性。闻一多认为「中国文艺出于道家」，由此可见道家哲学对中国传统绘画的影响之深远，「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见《老子》第四十一章）」意指大音好像无声，大象好像无形，至美的乐音、至美的形象已经到了和自然融为一体的境界，反倒给人以无音、无形的感觉。道家在这里诠释出一种极致的，缥缈的东西，让人看不见、听不到，主张对虚拟、虚无的追求。

林风眠 秋鹭

与道家始祖老子并称「老庄」的战国哲学家庄子，在《庄子》一书中指出：「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可名」，由于老子和庄子的思想渗入了中国传统绘画和美学理论体系，中国传统绘画不追求西方绘画的客观再现方法和写实技法，形成了中国艺术不求形似而注重画家内心精神与情愫表达的传统。

林风眠 秋色孤鹜

这种「似与不似之间」的理论并非完全摒弃客观对象的表现，而是从一种整体、全局的高度去把握对象内在的精神实质，正如《淮南子·诠言训》所述：「神贵于形也，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穷。聪明虽用，必反诸神，谓之太冲。」在中国历史上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以道释儒观念为基础的玄学思潮开始涌现，玄学思想盛行，中国传统美学领域开始强调对主体精神的表现与传达，形成了「传神写照」「迁得妙想」「以形媚道」等经典的美学观点。基于这样的文化背景，中国传统绘画美学也就理所当然地强调「意境美」了。

林风眠 风景

林风眠先生将中国传统绘画的精妙之处与西方绘画艺术中的形式、构图、色彩相结合，成功地营造出独有的线条与色彩、构图与形体、东方韵味与西方风情相融的绘画风格。我们细细品味他的《紫衣少女》，穿着紫色长衫的少女盘腿而坐，体态优雅，她双手托着白荷一盏，低头凝视，若有所思，少女的旁边摆着一束插花，身后闪动着黄色的光束，这束光不但给画面色彩增添了暖意，而且影射出少女心中的思绪。画中用线造型的方圆曲直，都经过周密设计，宁静与跃动、聚集与分散、水平与倾斜都保持着和谐、统一，林先生在赋予绘画以新的生命的同时也为观赏者营造了一个充满遐想和美感的绘画意境空间。

林风眠 花鸟

形与神的统一

情与景的交融

林风眠画作意境美的阐释

清代画家方士庶在《天慵庵随笔》里提及意境美：「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或率直挥洒，亦皆炼金成液，弃滓存精，曲尽蹈虚揖影之妙。」其中，作为「实境」的「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是中国传统绘画创作的原型，而「虚境」则是通过「以手运心」创造出来的。「实境」与「虚境」充分体现了「形」与「神」的统一，「情」与「景」的交融，是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中意境美的具体表现。

林风眠 黄玫瑰

中国传统绘画的「形」不但追求一种充满灵性的「真」，而且还有心中的「意」，「象中有意，意中有象，立象尽意」，「象」是「意」的物质载体，潜藏在「象」中的「意」凸显了作画者内心的创作主旨和立意。「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北宋文学家欧阳修的一语道破了形与意的辩证关系。中国传统绘画重意而轻形，隐于「象」中的「意」传达着画家的精神主旨和创作意图。

林风眠 裸女

林风眠先生大胆地发挥想象力对客观物象进行改造，并不拘泥于形似，而挖掘其「神」，「因心造境」，倾注了内心的真挚情感，成功地营造出一种气韵生动的奇妙的意境。林风眠先生绘画的意境美还体现在「动静相生，虚实相生」。先生从西洋画中借鉴用笔之道，凭借中国水墨特有的墨色韵致，创造出大量虚实相生的空间来拓展画面的意境，从而使得意境更为深远。林先生的画作绝非简单的再现客观物象，其中融入了他深刻、独特的主观感受，其画面所营造的意境饱含深厚的古典哲学内涵，这种虚实相生的境界体现在形与神的统一、情与景的交融、光色与墨韵的完美融合。

林风眠 苍山浮云

《苍山浮云》是林风眠先生绘画成熟时期的彩墨风景画代表作品之一。林先生以看似自由、疏散的墨线勾画山峦、叠嶂及树石，同时辅以色泽层次丰富的淡墨压色，形成色彩与光感交融变幻的山林秋景，在静谧的山色中聆听潺潺溪流，于飘逸的云霭中遥闻鸟鸣，沉稳、寂静中蕴藏着变化，变化中又不失沉着。通观整幅画面，上部以青蓝为山峦赋色，起伏跌宕的山峰形似波涛汹涌的海浪，但色彩寂静而幽远；中部以色粉横掠山林树冠为山风雾霭，显得飘逸、灵动，更加增添了画面的层次与空间深度感；画面底部以亮色为点缀的泉水，闪耀在墨色沉着、浑厚的山石之间，显得清澈、灵动多姿。该画中的山泉与雾霭作为整幅画面的两大亮色，相互呼应，相得益彰。

林风眠 南天门

从古至今，不论是从艺术创造的角度，还是从绘画作品的欣赏和评论角度，意境美通常都是衡量艺术作品格调高低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林先生巧妙地将客体（生活之美、自然之美以及人体之美）与主体（独特的创意思维、情感体验）相融合，真正做到了情与景、意与境的统一，向世人展示了意蕴悠长的绘画意境之美。

林风眠 瓶花仕女

林先生画中的意境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的灵魂，从客观物象中抽取、提炼出来的精华，经过林先生「迁想妙得」的艺术加工达到借景抒情、情景交融，从而表现出抒情散文般优美的境界。林先生通过中国传统绘画中的题材形象表现出高雅的艺术情调和深邃的境界，同时，其画面的山石、人物及花鸟，皆隐约含有西方艺术中的点、线、面的构成样式感，体现了东西方绘画意境相互交融、激荡的和谐之美。

注释：①②引自林风眠《中国绘画新论》，1919年

林风眠 山居图

林风眠 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