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后,当车轮碾过尘沙弥漫的道路,你可曾记得,十五个世纪以前,这里想起过的驼铃声音。
在中亚苍茫的荒原、沙漠与山岭之间,正涌动着某种热潮。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人们,似乎是从几个世纪的迷梦中惊醒过来,突然回忆起自己千年前的辉煌。如果时光倒流,人们会看到无数的商队在沙漠中穿行。他们垄断了东西方之间的贸易,运送着无数的香料、布匹……有了这条道路,地理的阻隔再不是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障碍,成千上万的人因此而获益。如今,全世界又一次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东方,丝绸之路正在重生,区域发展将被重新洗牌。在昔日的丝绸之路中,很多路段已经变成了高速公路。笔者踏访了这条东起中国西至阿塞拜疆,长达五千公里的战略走廊。
巴库最古老的矿区——开采于1874 年的毕比- 海拜特煤矿——最终被一个公园和一个石油博物馆所取代。
阿塞拜疆的首都满是高档汽车和奢侈品商店,图中一位女性正走过一个流光溢彩的橱窗。
管有暴风雪,我们的司机并没有打算降低他驾驶的沃尔沃汽车的速度。“道路很安全,”他颇为自豪地说道,“大部分路段是四车道,这完全不是过去堆满鸡窝的糟糕的省级公路了。现在,这是一条国际干线。”从黑海沿岸重要的格鲁吉亚港口波季出发,这位土耳其司机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便穿越了高加索的山地。而在五年前,行驶这段路需要两倍的时间。为了简化行政手续,有时他不得不给中间人一些小费。现在他把车停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库的停车场上,他将运送十几吨电子设备到哈萨克斯坦首都阿拉木图。阿拉木图距离巴库有四千多公里。要是由他自己做决定的话,他会选择南边的路线,也就是途径伊朗和土库曼斯坦,这样他就可以少交点小费了。但是他所在的公司不想违反联合国制裁伊朗的指令,不想承担缴纳罚金的风险,因此作为雇员的他只好穿过里海。他要在夜间穿越波季市区(白天卡车禁止通行),将货物运送到港口,而后穿越里海,继续陆地运输。
运输时间不会那么长了。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奥洛特,一个轮渡、油船、货船的新的终点站正在建设。这个巨大的平台坐拥最好的设备,可以保证各种形式的转运,包括轮船—火车运输、油罐—输油管运输、集装箱—卡车运输。
这是一个横贯大陆的赌注。欧洲与中国之间的贸易主要通过海路完成,然而,阿塞拜疆却对这条横贯欧亚大陆的“丝绸之路”寄予了厚望。在一千多年的时间中,这条沙漠商队走出来的传奇线路是东西方贸易的唯一途径。直到后来航海家们发现了好望角与印度洋,陆路运输的发展才变得缓慢下来。苏联时代,这里闭塞而落后,直到1991年苏联解体,中亚地区才结束了隔离状态,迎来了发展的第二春。我记得国际道路运输联盟的前任主席扎努兹•拉可尼曾如是解读国际陆路物流的发展:“随着全球化和物流的发展,人们希望可以不断缩减货物运输的时间。国际陆路运输不再是一种单纯的运输方式,而变成了一种充满活力的生产推动力,促进全世界经济、社会和环境的发展。”
如今,从上海出发运输货物至阿姆斯特丹,如果选择途径苏伊士运河的海路运输的话,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铁路运输需要不到三周的时间,而卡车运输只需要两周的时间。专家预测,如果能够改善基础设施建设、完善立法的话,后两种陆路运输的时间还可以减半。阿塞拜疆将是这个项目的最大受益者,因此用于巴库港交通运输的财政预算位列该国财政预算之首。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历史文化角度看,巴库都是欧洲通向亚洲的门户。巴库—格鲁吉亚第比利斯—土耳其卡尔斯这一线铁路经过了重新整修,全部列车均为电力机车。在经过翻新的载客列车里,我们会发现可以调节倾斜度的座椅和平板电视。石油为阿塞拜疆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以至于它可以向邻国格鲁吉亚贷款四亿欧元来完成铁路工程的建设。
穿梭于里海的“扎里发—阿里耶娃”轮渡连接了巴库和哈萨克斯坦,运输五十二个油罐。
夜幕降临,暴风雪肆虐起来。进入巴库市区的通道格外拥堵,我们在路上遇到了许多闪着耀眼灯光的越野车。在茫茫的大雪中,我们隐约看到了毕比-海拜特清真寺。清真寺下面,是城中最古老的油田之一。油田于1874年动工挖掘,一些输油泵至今还在运转。这一切即将被拆除,人们将对地表三米以下的土壤进行排污改造。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公园和一个“黑金”博物馆。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和将来,石油这个神赐的礼物一直在源源不断地为这座“风之城”(阿塞拜疆语中“巴库”一词的含义)带来财富。稍远一点的地方,在海湾的对面耸立的是“欧洲电视网歌唱大赛”(Eurovision)的演奏大厅。虽然距离上一次主办该赛事已有数年时间,但上到政府高官,下到平民百姓,所有人依然对于这个比赛津津乐道,在他们看来,这样的比赛堪比奥运会或者世界杯。
巴库正在欣欣向荣地发展。我们趁着夜色进入了城市,仿佛进入了富足的梦乡。市中心经过了重建,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我们借着灯光看到了古城中的圣女塔,看到了十九世纪末石油大亨建造的富丽堂皇的奥斯曼式住宅。在大海与“石油工人大道”之间的繁茂的公园中,我们可以看到充满异域风情的树木。“石油工人大道”,这个名字总会让人联想起苏维埃时代。大道上坐落着众多高档的奢侈品商店,辉煌的灯火让大道亮如白昼。在那里可以找到所有知名品牌。新的丝绸之路连接了高加索山和天山,这片富饶土地饱受艳羡。
作为交通枢纽,在中亚餐饮总是兼具欧洲与亚洲的双重特色。
这个国家的发展前景令人欢欣鼓舞。房地产商的广告标语总是那么充满魅惑:“我们在阿塞拜疆创造着史无前例的事业”。这也从侧面折射出一个残酷的事实:房地产业的通货膨胀(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一个单间公寓的价格增长了五倍,甚至七倍)。如果能停止这种增长势头是再好不过的了。十几年间,国家从石油产业中赢得了巨大的利润,也正是从那时起,大规模的住房建设开始兴起。2006年,得益于通向欧洲的首条巨大输油管道BTC(巴库—第比利斯—锡兰)的落成,原油价格一路上扬,这个高加索山地小国的经济年增长率一度达到了百分之三十六。这是一个世界纪录。但是自那时起,像其它地方一样,这里遭受了经济危机的侵袭(2011年,国内生产总值只增长了百分之零点三),但是人们的热情还在。阿塞拜疆拥有着双重魅力:一方面它生产石油和天然气,另一方面它占据着重要的战略地理位置,特别是在全球经济向东方倾斜的今天。自古以来,巴库是欧洲通向亚洲的天然大门,更是二十一世纪新丝绸之路的关键点。
欧盟选择巴库作为实施“Traceca”项目的总部。“Traceca”项目是“欧洲—高加索—亚洲运输走廊”的简称,始于1993年。中亚是这个地球上距离海洋最遥远的国家。为了使之逐渐向国际市场打开大门,欧盟提议开发贯穿东西的交通走廊,这条走廊将集合公路、铁路、输油管道、输气管道、电话线路等等……欧洲在这个项目上投入的资金非常少,“Traceca”项目的实质是一个技术方面的援助。事实上,欧洲主要致力于统筹规划该地区相关国家的交通运输工作,给出意见建议,并指出存在的不足。妨碍运输的不仅仅是糟糕的柏油马路、缺乏统一的铁路轨距,还有边境线上浪费的时间和金钱——它们占到了运输总时间和总值的百分之四十。“重建丝绸之路”被正式确立为“Traceca”项目的目标,而上述问题是重建工作的主要障碍。建造欧亚走廊的巨大工程还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道阻且长。巴库的萨达拉克室内集市是一个五十公顷的巨大超市,我们看到了的成堆的写着“中国制造”的圣诞老人玩偶。但是它们并不是通过陆路运输来到这里的,它们先是乘船抵达了伊朗的阿巴/斯港,最后又通过卡车运到了这里。
巴库周边的集市上,售卖的都是中国制造的商品。
和过去的丝绸之路一样,新世纪的丝绸之路并不是单一线路的。从里海的东海岸出发,丝绸之路分三条线路前行,一直抵达天山的山脊,随后进入中国国土。它的沿途分为十余个主要的通道。我们选择取道这条运输网的北路,也就是途径哈萨克斯坦的丝绸之路作为我们的旅行线路。“这是‘Traceca’项目最重要的干道,”驻巴库的法国大使馆经济事务负责人达尼埃拉·帕塔解释道,“它途径国家最多,运送货物最多。”
我们在将近午夜的时候登上了名为“扎里发-阿里耶娃”的轮渡,准备渡过里海。几小时之后,我们在阿佩什隆半岛旁边停船了,因为风浪太大,船长不愿意加速。这艘以总统母亲的名字命名的小船在碧绿色的海水中轻轻颠簸,仿佛陷入了昏沉的睡思。船内走道空荡,安静宁谧。
经历了漫长的海上轮渡之后,我们抵达了哈萨克斯坦阿克套。轮渡停靠在码头上,我们需要在船舱里继续停留几个小时,等待边检上船检查。他们充满怀疑地打开每一个药箱,让随行的猎犬嗅一嗅药片。随着丝绸之路的重新开发,毒品交易也日渐猖獗,可谓是发展的负面效应。刚下船,我们的阿塞拜疆翻译就被克格勃情报员传召了(在哈萨克斯坦,情报机构至今还保留着“克格勃”这个名字)。盘查持续了一个小时之久……
在阿克套的“丝绸之路”酒店,无线网的名字叫做“silk 4”。几年前,丝绸之路还只是一个当地旅游产品。对于那些具有东方情结、向往草原精神的探险家来说,“丝绸之路”是一个充满魔力的字眼。如今,这条连接了黑海和黄海的通路成为了一种市场营销的标签,一种商业标识,使我们总是把它与银行、航空公司、保险公司、超市、加油站和文化中心联系在一起。但是在阿克套,这座仅有二十万人口的小城,生活却有些单调乏味。城中坐落着一个高大的核电厂和海水淡化场。这里是亚洲,这里的人们眉眼细长,颧骨高耸。然而,这里依然充满着前苏联的氛围。与阿塞拜疆不同的是,哈萨克斯坦境内有许多俄罗斯人,俄语是该国的第二大官方语言。
阿克套(意为“白色丘陵”)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初只是一个为工人准备的营地。因此街道没有名字,只有号码。但是随着原材料开采规模的扩大,阿克套的规模也在扩大,一个露天铀矿和飞机场先后并入了阿克套。灰色的水泥建筑群中零星点缀着蓝色玻璃或钢筋结构的大楼——后者是石油公司的所在地,显得沉闷忧郁。除去沿海这一地理优势之外,这座城市没有丝毫魅力。在列宁大道(唯一有名字的一条街)上,坐落着“枪炮与玫瑰”酒吧,是一个年轻人聚会的潮流场所。这里有好喝的啤酒,动听的音乐和漂亮姑娘。哈萨克斯坦政府许诺将这里打造成沙漠中的高科技绿洲,横跨欧亚的“迈阿密”,但阿克套距此目标还很遥远。
阳光普照在中亚的土地上,图摄于沿途经过的乌兹别克斯坦城市。
“所有广告牌上都鼓吹说阿克套是里海地区最充满活力的城市,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用一句话概况,这是一个平庸的工地,一个汇聚了许多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非法劳工的地方。这与充满魅力的巴库无法相提并论。”在阿克套城区的发展规划部,工作人员向我们做了充分的解释,告诉我们不要担心。“我们刚刚看到的正是阿库三十三工地,一个新的街区。”部门的副经理阿扎特·沙吉兹巴耶夫说道。修建阿克套城的巨大方案由多个部委统筹规划,目前正在实施当中。因为这是纳扎尔巴耶夫总统提议实施的项目,所以决策非常迅速。“是的,”阿扎特证实道,“这将是一个巨大的集合体——里海能源中心,一个集石油开采、转化、运输、生态保护于一体的地方……”说着他就在电脑上给我们播放了一段动画,背景解说响起:“我们创造未来,一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画面上出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他们穿梭于实验室和书房之间,实验室和书房的设计充满了未来主义的特色。这里将打造六百公顷的智能研究中心,全部用于化石能源的研究开发。科罗拉多大学的煤矿学院将是里海能源中心。阿扎特的光盘中还有更有趣的东西:我们看到了肯德尔利城,距离阿克套有两百一十公里。这里正是哈萨克斯坦的迈阿密。过去面向石油工人的海水浴场变成了里海东海岸不容错过的休闲度假中心:美莱特海洋天堂(高档酒店)、波萨迦家庭天堂、潭穆沙利娱乐天堂、沙尔高尔夫天堂。最后一个建筑,也是唯一不能冠以“天堂”之称的地方是“丝绸之路公园”,这个一百八十二公顷的公园以这个名字向古代丝绸之路致敬。据阿扎特说,整个休闲度假中心的造价是二十亿欧元。“肯德尔利之星”的房地产商预计,从2020年起,每年会有一百万名游客来此观光。这个数据可靠吗?阿扎特在接电话的间隙不厌其烦地向我们解释道,在偏南一点的地方,也就是与土库曼斯坦交界的边境附近将建造一个经济特区,“这个特区是欧亚交通运输走廊诸多干线的交叉口。”在未来的地图上,一条公路和一条铁路将从南至北平行地跨越里海,然后再一路向东,直至中国。哈萨克斯坦被称作“大桥”。
人工岛、火焰形状的摩天大楼……巴库成为了里海畔的迪拜。
只是目前,这里一无所有。要想抵达阿克托比,据此以北一千多公里的另一座石油城,需要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行驶至少两到三天。下雪了,继续赶路是不可能了。我们决定乘飞机。一家丝绸之路航空公司的小型安东诺夫飞机与新机场的设计并不搭配。新的机场让我们想起迪拜,至少想起迪拜拥挤的人潮。
阿克托比,下午四点,零下十六摄氏度。一轮红日照耀在微风拂过的草原上。我们重新乘坐汽车开始赶路。道路的指示牌上显示:“阿克托比—阿拉木图:两千三百零九公里”。起初是四车道的道路上已经结冰了。我们的司机尼古拉,一个俄罗斯大叔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车子驶过了铬罗木图,一个建在露天铬矿周围的小城市。我们在卡拉波塔克南部郊区的一个小酒店门前停了下来。卡拉波塔克是进入咸海地区前的最后一个大的城镇了。夜幕降临,温度计也迅速下降。零下二十五摄氏度。尼古拉向我们许诺,要带我们去卡车司机的小餐馆,这是沙漠旅队的临时露营地。露营地建在小树林里,混合着男人与探险的气息。我们品尝了罗宋汤、煮羊肉、茶、伏特加。这一次我们真的有种行走于丝绸之路的感觉,只不过这次,骆驼换成了汽车,运输的货物不再是珍贵的布匹。但是马可·波罗描述的风光、变幻不定的气候以及各种挑战依然摆在那里,没有变化。“这就是丝绸之路精神!”餐馆中,一个年轻的俄罗斯服务员试着向他的父亲解释如何使用计算器,但是老爷子似乎更喜欢他的算盘。我们听到窗外两只骆驼的叫声。两个年轻人把手伸到发动机中取暖。在我们正准备出发之际,年轻的服务员对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担心不已。“阿拉尔斯克!需要穿越死亡之谷。”
巴库的一家小餐馆,虽然经济增长迅速,但普通民众的生活依然安逸而闲散。
是的,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们大约在夜里十一点重新上路,我们希望可以找到睡觉的地方,但什么也没有,而且汽车的暖气也不大好使,一直到次日早上七点,我们才抵达阿拉尔斯克。几乎快冻僵了!
好在,至少有一件事被证实了:跟古代一样,当下行走丝绸之路一样意味着探险。
【撰文/皮埃尔·德拉努瓦,摄影/帕斯卡尔·迈特尔,转载请注明来源“上海汽车博物馆”,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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