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荣庆家住河北省东光县李营盘村，父母是种地的，哥哥李荣凯比他大六岁，他们还有个“叔伯兄弟”李瑞生，小李荣庆一岁。
1998年，李荣凯带九岁的李荣庆去离村子四公里以外的庙会看马戏团演出。看完后，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李荣庆下定决定要学杂技。第二天，他把这个想法告知李瑞生，李瑞生叫他妈妈带他去看，看完也铁了心要学。三天后，兄弟二人收拾好行李，从围着院子的矮矮的篱笆墙翻出去，上县城学杂技了。李荣凯初中毕业，放心不下弟弟，于是也去了马戏团，在马戏团吹小号。
李荣庆去学习的马戏团叫“春雷马戏团”，当时是东光县唯一的马戏团。团长姓张，座右铭是“要想人前显贵，必须背后遭罪”。
兄弟俩吃住都在张团长家，团长就是李荣庆和李瑞生的师傅。张团长非常严厉、细致，要是李荣庆在舞台上的手指没有并拢，或者眼睛没有精气神，就得挨训。李荣庆给他当了三年学徒。每天早上四点起床，五分钟洗漱，超时打三棍子，然后在院子里跑步、压腿和倒立。倒立一个小时才能下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李荣庆学会了一口气翻二十个跟头，在十个叠起来的椅子上倒立、空中飞人、走钢丝等难度颇高的杂技本领。兄弟俩也管团里其他教杂技的演员叫师傅，先后又拜了孙师傅和孙师傅的两个儿子。
于金生是著名的民间杂技表演家。2010年，于金生的马戏团在济南演出，需要演员。李荣庆带着十二个演员去了。于金生觉得李荣庆人很实在，提出收他为徒弟。李荣庆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荣誉，于是拜了一个过门师傅。后来李荣庆出了事儿，被媒体报道，一下子在全国出了名，媒体说，李荣庆的师傅来头不小，这让李荣庆很郁闷，他说，我有五个师傅，于金生的前面还有四个呢——他怕另外四个师傅不高兴。
李荣庆没有跟于金生学杂技，他学了驯兽。那时候，李荣庆和李瑞生已经有自己的马戏团了。李荣庆不仅当团长，还收了二十几个徒弟。李荣庆想，学会了驯兽，就可以把动物引进马戏团，把马戏团做大。
2013年，李荣庆从安徽宿州，被称为马戏之乡的地方，引进了第一批动物：一只狮子、一只老虎、一只狗熊、一只猴子、一匹马和一头山羊。第一站表演是江苏溧阳，演了十七天，一天盈利两万二。小孩喜欢看猴子，中年人喜欢老虎钻火圈，老年人喜欢骑马。
李荣庆的儿子一出生就跟着他四处巡演，一周岁开始登台演出。李荣庆背五个人，摆龙头造型，伸在外面的就是李荣庆的儿子，龙的舌头。有一次李荣庆没有站稳，左脚绊了右脚，儿子被摔到了地上，但没有立即哭，下了台才哇哇大哭。李荣庆就认为儿子有干马戏的天分，可他连儿子的生日都记不住。
李荣庆对动物比对自己儿子好。他从不打动物，“跟狗一样，打不打疯了？”动物是他的朋友、合作伙伴和衣食父母。挣钱的时候，狮子和老虎一个礼拜的伙食安排是：两天吃鸡，两天吃鸭，一天吃鸡腿，一天吃鸡脖子，一天吃牛肉。不挣钱的时候，狮虎们只能吃到鸡或者瘦猪肉。牛肉太贵了。李荣庆说，动物看上去凶猛，可不论伙食，卖力演出，说明动物知恩图报，不会出卖你。“不像有的徒弟，见了钱，就跳槽去别的马戏团了”。李瑞生也这样认为。他最喜欢狗熊，叫它“大黑”。狗熊不挑食，馒头、土豆、米饭什么都吃。有时，狗熊想偷懒，抱着李瑞生的大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就笑眯眯地把狗熊抱下台去。狗熊撒娇，和女人一样管用。
2015年是转折的一年。李荣庆把挣的钱，将近九十万，全部用于扩建马戏团。扩建后马戏团分成了大小两个团，大团李荣庆负责，小团李瑞生负责。此外，李荣庆又为小马戏团重新租了一批动物，分别是三只狮子，一只老虎，一只狗熊和一只猕猴。每个月租金两万五千元。第二年，李瑞生开始带着小马戏团演出了，生意特别好，从年初一直排到十一，三月在浙江杭州，五月在山东德州，六月在大连，七月在辽宁锦州。动物们也随着周游全国。
引进动物后的几年，李荣庆挣了很多很多钱。李荣庆说他不在乎钱。原话是：“如果我在乎钱，现在我已经住别墅开宝马了。”事实是，他仍住平房，开辆北京现代，这说明他确实不在乎钱。他的钱全用于扩大马戏团和交朋友，具体花哪儿了，他也说不清。
二
事儿出在2016年7月。事情不大，经过大致如下：马戏团关于动物的运输证是2015年办的，已经过期了。李荣庆迟迟没有补办的原因是，运输证的审批时间太久，好几个月才能下来，而且每换一个地方，需重新办理。“这个运输证只管一次，过期一天都不行，是这么个情况。”李荣庆两手一摊，无奈地解释。
2016年7月中旬，马戏团的市场业务员周海军打电话叫李瑞生去沈阳于洪区表演，如果演出成功，周海军可以分到百分之二十的收入。周海军向李瑞生保证，一切手续都办好了。二十多人的马戏团到达后，周海军改口，说城管那儿的手续没办好。李瑞生觉得自己被骗了，说，一天这么多开销你不是不知道，你办不好别让我过来。周海军说，你别回去了，我们还有一个地方，在浑南区祝家屯的村委会大院。
沈阳正在下雨。李瑞生和演员们在货车上睡了三天。7月26日下午三四点，森林公安局的警察造访，问，你们有证件吗？李瑞生把营业执照和驯养证给他看了。警察看后离开，李瑞生打电话给李荣庆，说公安局来查运输证了。李荣庆说，罚钱不就完事了。当时李荣庆正在沧州筹备大马戏团的演出，他打电话到沈阳市森林公安局，问没有运输证要罚多少钱？对方说三万。再打李瑞生的电话打不通了。他有点担心，于是开车去沈阳。到沈阳是7月28日下午三点半，李荣庆去银行取钱，取完钱快六点，森林公安局下班了。他找了家宾馆，住了下来，准备第二天去交罚款。晚上九点多，他正要睡觉，有人敲门，他以为是修厕所的，只穿了一条内裤去开门，一开门就被按在地上，戴了手铐。他被捕了。
26日下午，警察离开后不久，李瑞生就被叫到公安局。警察问他，有没有运输证？李瑞生说有，过期了。警察说，那和没有一样。李瑞生立即被关押。
李荣庆和李瑞生都被送进浑南区看守所。由于担心二人串供，他们没有见面。一开始李荣庆以为只要关几天就能出去，他想，他有营业执照、驯养繁殖证、动物的检疫证明、演员证明，是正规团。一个月后，他接到检察院的起诉书，起诉书上写，李荣庆、李瑞生非法运输国家重点保护的珍贵、濒危野生动物，“情节特别严重”。至少十年起判。他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李荣庆本来认为，太阳底下再无新事能要他的命。2003年，村里几个流氓听说他练杂技，找他挑衅，“马戏团的是不是会点东西？是不是很厉害？”为了打消这个误会，澄清杂技和功夫是两回事，他率先示弱：“我们打不过你们”。但仍旧挨了刀子。后背三刀，手背一刀，腹部一刀，共五刀。当时在场的李瑞生也挨了两刀，伤在肋骨，并无大碍。李荣庆的刀伤却刺穿了五脏六腑，在家中整整休养一年。之后几年，李荣庆每个月都要住院，输液管从鼻孔插到胃部进食，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后来建马戏团，团里的演员有自杀，有出车祸，也有偷盗判刑的。他从没想过类似的事会落在自己身上。
李荣庆住在九房。接到起诉书的头三天他没睡觉没吃饭，时间都用来思考人生。
先是想了马戏团，“我九岁学马戏，十岁就有干马戏的决心，干了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身上骨折的地方就有十几处，我就是这么拼搏把马戏团干到现在这个成绩。十年什么样子都变了，不知道十年以后马戏行业还能不能做呢？”然后想了家中的老父老母，“十年我回来以后，父母能看到我吗？能不能活到十年？如果回来以后见不到父母，我真的这辈子都原谅不了我自己。”接着想了儿子，“儿子估计以后不能参军也不能当官了。”最后，他想了想媳妇。2015年，媳妇和他闹离婚，离家出走，还是李荣庆的师傅给送回来的。李荣庆心里闹，去文身店，在右手的手臂上文了一首诗，“都说桃园三结义，哪个相交到白头”。这会儿，他想通了，要是真判十年，就跟媳妇离婚。
想了三天。狱友说，李荣庆，你的头发都白了。
李瑞生住在走廊对面的六房。接到起诉书后，他的反应是“特别气愤”，他自认为是个性格内向的老实人，好人。“我不偷不抢不骗，咱们是堂堂正正地做生意，我犯什么事儿了？那些贩卖毒品的，盗窃的，抢劫的，为什么不给他们判狠一点？咱可是老老实实的文艺演员。”他特别生气，气到整晚整晚地失眠。他有强直性脊柱炎，急火攻心，一直烧到了眼睛。左眼得了虹膜炎，眼皮黏在一块，睁不开。在医院打了三针，医生说再不送来就得瞎。由于心情不好，他背部和腰部持续疼痛，“疼得我自己都懵了”，只能吃止疼片。
2016年12月1日，案子在沈阳市浑南区人民法院第一次开庭。开完庭，兄弟俩带着手镣脚铐，羁押在一辆车上。李荣庆感叹：“以为一辈子不会体会到的东西都体验到了。”他给李瑞生打气，“你别着急，别上火，我有很大的信心，咱俩很快就能回家。”
一审结果是，李荣庆判有期徒刑十年，李瑞生有期徒刑八年，二人分别罚款十万元。
出事后，一个朋友跟李荣庆要十五万，说能托关系弄他出来。结果钱给了，人还关着。他们进看守所不多久，马戏团就垮了。总之，李荣庆倾家荡产了。
三
当听说二人仅仅因为运输证，而不是老虎跑出笼子咬死人而被判刑后，李营盘村的村民们纷纷表示愿意写联名信为之伸冤。
李荣庆兄弟是村里开天辟地出现的杂技演员，当狮子老虎都被带回村里喂养时，村民们确信李家兄弟的马戏团已步入正轨。他们还在村里收了十多名徒弟。李荣庆的哥哥李荣凯也说，他打算联络全国的马戏团团长写联名信，上诉。李荣凯是这么想的，如果李荣庆犯罪，那么全国没办运输证的马戏团难道就因此不演出了吗？
李荣凯性格温顺，爱好音乐。弟弟去县城学杂技，十四岁的李荣凯就当了马戏团里的小号手。再后来，现场乐队取消，一律改用音箱，李荣凯开始辗转各地的工厂打工。得知弟弟被抓，他回到村里，四处联络。
李荣庆的案子开庭前，李荣凯在网上查到，2014年河南省四名耍猴艺人在黑龙江运输猕猴被抓，也没办运输证，罪名是非法运输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一审被判有罪，上诉后改判无罪。和李荣庆的案子很像。他联系上了耍猴协会的会长，会长问他，有没有驯养繁殖证？这个证用来证明动物是合法得来的，相当于动物的身份证。李荣凯说，有。会长说，有就没事。会长还介绍了他的代理律师宋杨。李荣凯给宋杨打了个电话，宋杨问他，有没有驯养繁殖证？他说，有。宋杨也说，有就没事。因此，一审判决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2017年，新修订的《野生动物保护法》取消了运输野生动物必须办理运输证的规定。当年6月1日，二人被取保候审。12月进行了二审，法院认为二人的运输行为不再违法，宣告兄弟俩无罪。
李荣凯带着李荣庆的媳妇，李瑞生的媳妇和父亲一起去接他们，当天连夜回家。兄弟们一夜没睡，在火车上聊了一晚上。李荣庆感叹“死不进地狱活不进监狱”。在监狱他看《金刚经》，决定再也不吃肉了。他在家里呆了一个月，除了去院子上厕所，不出房门。他的言行举止，比如盘腿坐、洗冷水澡、到值班点来回溜达，仍保留着看守所的习惯。突入其来的自由反倒让他手足无措。他在家画画，写诗，写了一首《荣庆蒙难记》，最后两句是：“今朝理智做新人，东山再起也不晚。”
李荣庆在工地找了一份工作，开货车拉水泥。但老是出现幻觉。第一次他幻觉车前面有很多人，实际上没有。第二次幻觉出了一条河，当然也没有，第三次，他以为前面没有车，结果有，撞了一辆货车，反光镜撞没了。干了二十天，他只能辞职。
从弟弟关进看守所到胜诉的那一年多时间里，李荣凯在漫长的伸冤过程中抽空系统学习了软件编曲。他辞掉了工厂的工作，专职玩起了音乐，成了李荣庆口中“给明星写歌”的人——主要写些网络歌曲的伴奏，有时也词曲包办。下一步，李荣凯打算在各类音乐网站发布原创，自己做歌手。
李瑞生也经历了一段艰难的适应过程。在看守所没事儿干，只能坐或者卧在床上，胖了快二十斤。为了复出表演，他正在减肥，因为胖子是上不了台的。回家后，他首先带患有糖尿病、脑血栓和癫痫病的妈妈到医院做了全身检查，确认他妈妈肿的像树桩一样的小腿只是因为长时间的伤心，并无大碍。另外感到欣慰的是，一岁大的女儿肯开口喊他爸爸了。
2018年1月26日，李荣庆和李荣凯租了辆货车，开去沈阳接动物。在沈阳市动物园，他们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狮子、老虎和狗熊。
那只母狮子是头成年狮子，体重没有变化，记忆也没有衰退，李瑞生接它出来，它还伸出爪子碰了碰他的手，当然，隔了一道铁笼子。狗熊也是成年熊，没有变大，仍喜欢睡觉。
两只公狮子送进去的时候还是幼年，仅仅一年半的时间，它们已经长大了，体重从一百多斤长到了三百多斤。而且分外凶猛，完全不记得李家兄弟了。当初运输时，两只小狮子装在一个笼子里，现在那只笼子只能容纳一只狮子。二人又花了一千多块钱去钢材市场买了钢筋，在零下二十多度的户外，亲手焊了一个高一米五，长一米七，宽一米二的铁笼子。结果焊小了。长大的公狮子窝在笼子里，屁股被钢筋蹭掉了好几块皮。不能凑近，李荣庆只能把碘伏灌在水枪里，射向狮子的屁股。
唯独没带回猴子。猴子在猴山养着，李荣庆和李瑞生无法从一百多只猴子中辨认出他们的猴子，那只猴子也没有跟他们打招呼。干马戏的都知道，猴子虽然聪明，也最难训，学得快，忘得快。动物园只好还了一只刚刚出生的奶猴子。
今年李荣庆才二十九岁。无论如何，他说，一定要重建马戏团，而且做得比以前还要好，还要大。他寄希望于申请国家赔偿，还透露说，有人想据此为素材拍一部电影。如果成行，就能赚到钱了。最坏的打算，两样都指望不上，届时只能放下脸面，向徒弟们借钱。“我的梦想就是做到中国最大最好。”李荣庆充满信心地表示。
动物们运回来后，被安置在李荣庆家门外的一片空地上。下午，动物叫了起来，吼声响亮凶猛。李荣庆说，让它们在村里多见见人，平静一段时间。奶猴子被关在一个小小的笼子里，作为宠物养着。出事后，媒体一直密切关注兄弟俩的命运，他忙着接待记者，没时间训猴子了。有一次，一位不幸的女记者绕到狮子后面拍照，被狮子尿喷了一脸。狮子尿尿是往后喷的，最长可以喷至四五米远。李荣庆怕记者哭，真挚地安慰她：“没事没事，这个东西辟邪，对女人美容对男人补肾，真的真的，我不骗你，特别好。”
—— 完 ——
题图为国豪马戏团的帐篷。除标注外，图片均由采访对象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