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次盛大的婚礼

婚姻除了形式,内容又是什么?

2014年10月07日郭玉洁 北京

特写

 

表面看来,一切“正常”。海晨个子娇小,长发挽起松松的发髻,脸型像一粒小瓜子,懂得微笑。除了右臂上的细细一轮刺青——上台前胡松的姑姑几次想用水钻、用婚纱遮住,她一次比一次果决地甩开了——可谓是长辈眼中完美的新娘。胡松瘦而结实,黑色西装非常合身,沉默不多话,人们会这样形容他,稳重,有责任感。

主持人念完一串华丽空洞的排比句,宣布“新郎新娘幸福登场!”他们牵手走上舞台。一对合乎社会规范的男女,在进行一件最合乎社会规范的仪式。

不过,这些都是假的。

海晨这年32岁。只有熟悉的人,才能从她的神情中判断出一股浑不吝的劲儿。对于世俗和权威,她常报以冷笑。对朋友,她喜欢张罗事儿,慷慨而善于决断,自小梦想做女侠。关于婚姻,少女时期她曾想像,穿漂亮的围裙,站在明亮的厨房,头发盘在脑后,一绺垂在额头边。她喜欢这样的形象:成熟了,可以烫头发了。仅此而已,画面里没有另一个人。有几任男友曾向她求婚,她认为,那不过是为了留住消逝的恋情。婚姻这个词,太遥远又太正式了,让她想笑。

25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女孩,成了人们所说的“女同性恋”,“拉拉”。婚姻就离她更遥远了。但是父母的时空感属于另一个宇宙,他们一天比一天着急,催促她该结婚了,否则另一个词离她更近:“剩女”。她把女友带回家,爸爸跟别人介绍说,这是她“耍的朋友”。四川话里,这是“谈恋爱”的意思。她心想,爸爸是说错了吧,又想,爸爸也许是知道了。但从那以后,爸爸再也不提,却常常后悔,说自己以前对海晨的男友太挑剔。

有一天,她接到gay蜜的电话,说男友的父亲来北京了,能不能一起吃顿饭,扮演一下女朋友。吃顿饭嘛,她想,很简单。gay蜜的男友就是胡松,她和胡松见过几次,不熟。如果说gay以1和0区别阳刚/阴柔气质,她觉得胡松属于0.6或是0.7,不多话,也不讨厌。

席间,胡松在父亲面前沉默顺从,父亲却兴致很高,问东问西,仔细打听海晨家里的情形,还问她家人的电话,海晨说,不用了吧叔叔,我爸妈讲四川话,您听不懂的。第二天,胡松打电话来,说父亲在东方新天地,要给她买欧米茄。她被这种热情惊到了,说我不要,你告诉他我不戴表。再下次胡松的父亲来北京,约海晨吃饭,给了她一张20万元的现金卡。海晨再三推拒,没有接受。

但是,情势按照胡松父亲的意志,推进得很快。那年除夕,胡松的父亲逼他去成都陪海晨过年。次年五月,海晨从泰国旅行回来,胡松约她吃饭,见面就说:咱俩月底要办婚礼了。

海晨生气了:谁知道这事儿?没人告诉我啊!胡松继续说,这周我们就得去买钻戒了。海晨更生气了,见过胡松的父亲后,她和gay蜜、胡松会一起说笑,要不然就形婚吧,解决大家的难题,给父母一个交待。但她的心情并不如胡松迫切,话语间带几分玩笑,她也并不真的惧怕父母,在她心里,只是帮忙而已,不想一顿饭吃出一桩婚事。她觉得胡松实在懦弱,此后必将付出代价,因此劝他回去再和父亲谈谈。

过了几天,胡松又来找她,没办法,他爸已经订好了酒店,请帖也发了,“如果不办就活不去了,会被我爸骂死,真的,就算求你帮忙了。”海晨觉得自己最大的问题,大概就是无法拒绝别人,她语气生硬:“那就当作帮你走一个秀。”但是,她有两个条件,第一,不会办结婚证,第二,以后不会帮胡松探亲访友,她不希望任何事情干扰自己的生活。胡松答应了。

五月末,夏天还没有来到这座北方小城,海晨演出了人生第一次婚礼。可能是当地最大的餐厅,门外八架礼炮,放出玫瑰色的烟花,挖掘机高悬着五挂鞭炮。人们走进餐厅,交礼金,入席,互相招呼着,走来走去。服务员板着面孔,一盘紧似一盘,把大鱼大肉叠在桌上,不等人们吃完,又一盘一盘收走。音箱声音很大,才能盖过人们,人们就更用力地聊天,男人们已经开始喝酒划拳。看起来,和任何一场婚礼,都没什么不同。

新郎新娘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站在台上,听主持人安排。海晨觉得,自己像个吉祥物。

主持人说,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胡松先生,你愿意娶海晨为妻吗?胡松说,我愿意。海晨女士,你愿意嫁给胡松先生吗?海晨说,我愿意。主持人说,请新郎向新娘发表爱的宣言!胡松说:“我娶到你很幸福。”胡松平淡的语气让主持人的亢奋情绪稍微低落了一点,幸好胡松及时将海晨拥入怀中,主持人立刻说:“让我们大家给予这对新人祝福的掌声!”

前一天彩排时,主持人希望胡松大声说“一生一世,一片真心”,海晨和胡松同时叫,太恶心了。他们坚持换成这句简单且不工整的白话,海晨则大大咧咧地把胡松揽在怀里,像个哥们儿一样锤他的背。过了两秒,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假装温柔地依偎在胡松的怀里。

前面两桌,坐着胡松的亲戚。海晨抬头看见胡松的姑姑,海晨觉得,也许她知道了什么。每次她抬头,总有一道冷冷的眼光。每个家族总有一两个聪明人吧,也许胡松的父亲也知道了,否则仪式不至于如此简单。可以确定,胡松的姥姥姥爷毫不知情,婚宴开始前,他们挣扎着从车里爬下来,说要看孙媳妇。这一幕,让海晨有点不好意思。

主持人说,下面,请新郎新娘举杯,敬各位亲朋好友一杯!在酒杯上方,海晨看到胡松的父亲拿着纸巾擦眼泪。海晨不喜欢这个强硬的男人,他一路驱使着胡松,私下联络海晨的父母,终于使这个婚礼如他所愿,此刻海晨也能理解他的愁苦心酸,但是她更难以克制荒谬之感,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胡松:“你看,你爸在哭。”胡松回答:“我知道。”

 

胡松决定屈服,是那天去火车站接父亲。他看到父亲的头发白了,坐了一夜火车,肩膀塌了下来,白衬衣皱了,衣领一圈黑色。不知道是北京雾霾的天空太沉重,还是退休后失去了权势,父亲前所未有地衰弱。胡松一直对父亲又恨又爱,此刻又加上了,可怜。

父亲在当地做部门领导,习惯了说一不二。他把这套威权作风延伸到家里,要求妻子和儿子绝对的服从。正常的时候——通常是在外面,他是个有礼貌有尊严的好人,发起火来,全无理智。理由可以是各种各样的,他怀疑儿子弄坏了录像机,怀疑妻子把家里的苹果、水产转移到娘家。胡松记忆里,总是争吵、打闹,没有一天的家庭幸福。小学一年级,他在梦中被叫醒,母亲自杀被送到了急救室。那时他写作文《我的家庭》:我的家庭很和睦,我爸妈一年只打一次架。他不知道有的家庭不打架,一年打一次,在他看来就是最美好的家庭了。

他记得父亲讲过一个故事:父亲小时候家里穷,过年的鞭炮丢了一串,奶奶说一定是父亲偷的,逼他一定要承认。胡松每次想到这个故事,就觉得自己理解了父亲。但这并无助于消除恐惧。他离开了家乡,来到北京,但只要想到父亲的声音,他就紧张。平静的日子里,他有时会突然烦躁起来,觉得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像童年时那些突然其来的怒火和吵嚷。

婚礼前一个月,父亲瞒着他和海晨,把海晨的父母约到了北京。说是两家人一起吃饭,吃完饭,胡松和海晨出门喝咖啡,再回到家,父母们已经安排好了婚礼的流程、生活的方向、带孙子的分工。他们说,北京环境这么差,空气也不好,要不然你们去成都,去内蒙,趁我们现在的战友同事还在位,给你们安排一个公务员的位子。胡松听到这些父亲在电话里说了无数次的话,脑子就“嗡嗡”作响,他不想听,也不敢反驳,抱着脑袋坐在一边,不停地重复:哎呀你们别再说了。他隐隐约约听到海晨跟他们辩论: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年轻人和你们想得不一样,你们那代人的思维都不行了……现在的公务员多惨你们知道吗?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想,海晨的父亲比他父亲可弱多了。

婚礼前,小姨拉着他和妈妈,让他对着摄像机说两句。他尴尬了两秒,不知道说什么,对着摄像机一挥手,拉着妈妈走了。妈妈是不一样的,妈妈一切都顺从他,从不强迫他做什么。他也知道,妈妈今天很开心。

大学时所有人都交女朋友,他也交了一个。但是从没想过结婚,他总觉得这事儿挺没意思。没多久,他认识了一个男友,他……傻乎乎的,没什么心眼儿,自己也是,这才是家,他觉得。他们一直到现在,十多年了。他不能想像没有他怎么办,如果男友死了,他第二天就自杀,没法忍受。

他原本以为能扛过去,父亲来北京的时候,见到男友,脸色很难看,他只好让男友先搬出去。父亲从此催得更紧,每天一个电话,一骂好几个小时。父亲说话的时候,他的心理机能好像停止了运作,不再想什么,缩到很黑暗的地方去,身体冻住了。他也按照父亲的吩咐去相亲,只是不洗脸不刷牙,说话不阴不阳。能拖一天是一天吧。但是在火车站那次,他觉得自己扛不住了。

唯一的问题是,海晨差一点不同意这场婚礼。那些天,他常常为此失眠。男友出差在外,他躺在床上,空气凝固了,心里有一把大手使劲地揉,如果婚礼不成怎么办,活不下去了。他换个地方,躺在沙发上,起来打游戏,还是睡不着。天亮了,他起来给自己包了一顿饺子,吃完,睡觉。

睡不着的时候,他看了一部科幻小说《三体》,那里面讲,地球是一个有机体,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细胞,道德不过是维持这个有机体运行的一种手段。书中有一个主角,他不看好人类,看好外星人,人类和外星人交战的时候,他驾着飞船跑了。后来,他有时被当成叛徒,有时被当成保存了人类火种的英雄。胡松想,太有意思了,道德就是这么虚无,父亲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你好,其实不过是满足自己控制的欲望,中国家庭不就是这样,以爱的名义互相折磨吗?他想起一个拉拉朋友,父母是大学老师,她跟父母出柜之后,父母像没有听见一样,像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他听到这个故事之后,觉得太可笑了。父亲真的不知道吗?他可能也是在自我欺骗而已。

他知道这个婚礼完全是父亲的意志,时间、形式、宾客——他迟迟不结婚,曾让父亲在当地很没有面子。这一天,父亲好像又回到人生的黄金时期,呼风唤雨,嗓门也高了几分。尽管这一切内在是假的,他不可能和女性产生情欲、他的男友甚至不在现场、海晨今后不会再见他的父母,连结婚证也是在中国政法大学门前办的假证,但胡松还是觉得一种奇怪的幸福。他不知道是神经麻木使然,还是几个月来终于不再提心吊胆,他又想到小时候,跟爸妈说,你们离婚吧,只要你们能好好过,我怎么都行。为了片刻的安宁,这些不算什么。

“你看,你爸在哭。”海晨用胳膊肘捅他,他说:“我知道。”他举起酒喝干了。


在谈婚论嫁的阶段,海晨的父母也入戏了。

海晨的父亲也曾是地方官员,也曾在家里施行专政。但海晨从少女时期,就开始反叛。十多岁她离家出走,爸妈派表妹去找她,她和同学吃着牛肉喝着酒,表妹觉得好开心,也留了下来,一起吃肉喝酒。

渐渐长大,海晨用嘲笑的方式消解着父亲的权威。她觉得父亲脾气很大,又很可笑,这种好笑让他的脾气并不可怕。每次回家,她和父母待在一起超过七天,必定吵架。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看《新闻联播》,她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会议结果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父亲说,哎,还是要看的。在家族的微信群里,父亲发了一条抗日言论,她就回:又在造谣。她受不了父母这一代的政治思维,觉得他们被洗脑了,父母则受不了她这种嘲弄的态度。

类似的争吵又发生了。父亲为她即将到来的婚礼兴奋,找人来算命,给他们合八字,写了厚厚一叠,几点钟出门,几点钟坐到床头,几点钟洒鸡血。海晨看了大笑,她也觉得不可思议,父母在北京的时候,每天都见到自己的女友,但是对他们来说,好像这都不是真的,而一个偶然见到的男性却让他们如此兴奋。

海晨对父亲说,我觉得吧,你不要抱有过于美好的幻想,你要幻想也可以,但是不要当成生活的寄托,你可以把它当作一个项目。父亲听了很不开心,想了半天,说,难道你真的打算一直跟女孩子在一起吗?海晨说,那有什么不行呢?父亲更不开心:难道你就要永远做一个同性恋者吗?海晨更想笑了,父亲总是要把这四个字连在一起,“同性恋者”,好像在说一个病人。父亲说,别人家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孩子,就我们家有?母亲说,全世界就你最怪!海晨说,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不要讲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话,你要不懂,就百度一下。

父母再次被海晨这种嘲讽的态度刺伤。母亲气哭了,海晨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可笑、隔离的心情中回来,她安慰母亲,解释说自己一直都喜欢中性气质,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只是现阶段她比较喜欢中性的女生,海晨说:“妈妈,你想想我的将来,每个阶段都会有陪伴的人,不是你想的那样,会孤独终老。”她曾交过若干男友,也曾经历若干女友,刚刚结束的一段感情尤为磨人,让她独自一人时,不敢看窗外,怕自己跳下去。这么大了,她仍得练习分离、孤独,从黑夜活到黎明。很多人为了逃避这些难熬的时刻,寻求婚姻的保护、恋情的永恒,但是她已经明白,稳定不是生活的本质,不稳定才是。太平盛世的生存技能,就是在摇摇晃晃的世界里,尽力保持暂时的平衡,活下去。她不会跟妈妈说这些,妈妈到老仍如此天真,爸爸热热闹闹地活在他的世界,他们对海晨的生活不知所措,这倒也不能怪他们。海晨说,如果你们需要婚姻这个形式,我和胡松可以结婚,以后加上我的女友,胡松的男友,都是好朋友,这样四个人关系会更稳定,得到的帮助会更多。

母亲破涕为笑,她被这个新型的家庭样式打动了,说那你们要互相扶持互相关爱啊。父亲却不高兴,他的幻想破灭了,原来婚礼是假的!他拒绝去参加婚礼,对胡松父亲再三的电话邀请,他终于忍不住说,这婚礼是假的!不信你去问你儿子!电话再也没来过。

无论如何,婚礼之后,胡松明显地感觉到,父亲松了一口气。海晨家里,则一切如常。她父亲也退休了,闲不住去昆明参加了一个传销集团,结果被骗了几十万。他给海晨打电话,长吁短叹,骂骗子不得好死,这笔钱不仅花掉了他的积蓄,还牵连了几个亲戚。海晨说,劝你又不听,你们这些政府官员,在体制内待惯了,觉得没有人敢骗你们,人家骗子找的就是你们!父亲说,我这辈子亏了好多钱哟,你也不结婚,我红包也发出去十几万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海晨说,爸你是不是又想收红包了?父亲说:你之前说过那个项目,要不要再重新启动一下?海晨心想,这些她都无所谓的,爸爸肯定是无法适应退休后的生活,想折腾事儿了,那就让他去吧。

她去问胡松,胡松爽快答应了,他说,不就是吃饭吗,在哪儿不是吃。父亲拿出工作时的劲头,行动了起来。他算了算,亲戚、同学、同事,加起来怎么也超过一百桌,但是中央下达了反腐新政策,要求酒席超过三十桌以上要审批。这怎么办呢?父亲打算把喜宴分成六场,海晨说没必要,你包一个大酒店,随便弄弄就行了。父亲说,不行,最近习近平管得还是很严的,我好歹是个领导干部。海晨哭笑不得,爸你算谁啊,你已经退休了,谁惦记你啊。父亲说,那不行,你不懂。

父亲把宾客分类,亲戚、老家的亲戚、同事、以前的同事、在成都、在外地……他越做越来劲,事事不肯省俭。六场婚礼持续了半个月,每隔一天,胡松和海晨就要早起化妆,去不同的酒店,站在门口迎宾。父亲的一位好友见到海晨就开始哽咽,他的女儿和海晨同岁,异性恋而未婚,他握着海晨的手说,你做了一个表率啊,你要以身作则,带动这批没结婚的姑娘们啊!胡松在旁边,给每一位男客人发香烟,他觉得南方的冬天真难熬。海晨原本还在生胡松的气,怪他太懦弱,把自己卷进一场婚姻,现在却又觉得不好意思,觉得欠了他一个情份。

最大的一场婚宴,海晨的父亲宴请了党政机关的同事。手拿麦克风的,是当地电视台的主持人,他用激昂的声音说了一段充满情感又不知所云的开场白,然后说:“让我们掌声有请新郎新娘入场!”在唢呐独奏《婚礼曲》中,胡松和海晨分别从两侧的阶梯走下来,灯光追着他们,走过宾客中间,走过一座假的小桥,胡松帮海晨拿起了婚纱的后摆,走过两排大红流金的灯笼,他们站在舞台上,背后整面屏幕流下火来,开红色的花,最后定在一个大大的“囍”字,上面是横联“鸾凤和鸣”,上联“永结同心成佳偶”,下联“天作之合结良缘”。海晨心想,妈呀,真像春晚。

他们不用说什么,只需要站在舞台上,主持人和父亲包办了一切说话的环节。主持人说,新郎的父亲因为工作繁忙无法前来,并不忘介绍他在当地是副县级干部。父亲发表了一段演说,大意是说明父母对子女的恩情,他设法把这些内容放进一系列排比句中,并希望女儿女婿今后“好好地相爱,恩爱一生,好好地生活,天天和顺,好好地学习,不断上进,好好地工作,事业有成,好好地做事,谦虚谨慎,好好地做人,永走好路。”几场下来,海晨已经可以背得出这篇话了,她奇怪父亲哪里找来的这么多人生任务,用“川普”铿锵有力地背出来,还能把“我已经光荣地退休了”这样的话穿插在里面。

海晨和胡松回北京的那天,海晨的父亲拉着胡松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在亲自导演、主演的生活剧里,老海同志越演越真。他忍住眼泪,对胡松说,希望你们能互相照顾,虽然,我也不能要求你什么,但还是希望你能对我女儿好一点。胡松点头,心里想,这可太逗了,他不是知道吗。海晨这辈子只看见父亲哭过三次,第一次是奶奶去世,第二次是她小时候生病,第三次就是现在。她能感受到父亲的爱,但是,她也有点生气:爸,你对着我的假老公哭什么呢?

 

(文中海晨、胡松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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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形式婚姻,也有人称为合作婚姻、互助婚姻,台湾称为假结婚,是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在相互知晓身份前提下建立的婚姻。

我见过、听过很多形式婚姻的例子。有的早已无法处理婚后种种麻烦,不欢而散;也有的协调周全、相安无事;更有少数把形式婚姻变成新型的家庭,他们认为,恋爱关系无法长久,基于朋友关系,更有可能建立稳固的家庭。更多的人,还在“形婚”的路上,网站上、QQ群、各地的同志社区,这都是一个热门的话题。

上海同到是一家商业公司,专做同志派对。同志群体已经成为不可忽视的消费力量,尤其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同到每年举办一百多场派对,派对中,有些男同志提出,为什么不找些拉拉来联谊,组织形婚?于是,今年同到组织了四次形婚派对。这些派对酷似男女相亲活动,主办方挖空心思让人们热络起来,互相选择。区别在于,这里的男女对对方毫无情欲。剥除了亲密关系(所谓“内容”),他们提出各自的条件,房子、户口,有些听起来和传统的婚姻并无不同。男性通常希望女方女性化、化妆,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一定会被评价为太过阴柔。一个男同志语气坚定地说,女方一定要满足三个条件:孝顺、生孩子、上海户口。在那次派对上,女性的人数不到男性的三分之一,是同到“形婚”派对中女性最多的一次。

在“形婚”之前,关于中国同志一个很热的话题是“同妻”。一般而言,同性恋都会选择进入婚姻,男同性恋的妻子,被命名为“同妻”。女同性恋的丈夫,和她们自身一样,并没有得到足够的研究。“同妻”组织控诉男同志“骗婚”,并获得了媒体关注和公众的支持。在那之后,很多人认为,“形婚”看起来,是道义上较好的选择。

尽管如此,仍然有很多人批评“形婚”。他们认为,“形婚”仍然是一种欺骗,欺骗总归是不好的。唯一的光明大道是堂堂正正地“出柜”,向父母、全世界宣告:我是一名同性恋。

经典的女权主义批评则认为,女性在婚姻当中处于弱势,因此,拉拉在“形式婚姻”中,难免要承担许多自己未曾料想到的责任,比如对公婆的照顾、年节的探亲、生育,等等,因此,“形婚”仍然是不值得提倡的。

但是,仍然有研究者对“形婚”持不同的看法。香港大学社会学硕士王颖怡以“形婚”为题,撰写了硕士论文,在她看来,“形婚”的动机有三个:第一、父母的压力;第二,婚姻是有红利的,婚后父母通常会给予很大的经济支持,工作上也更多升迁机会,更不要提房补、对单身的种种限制;第三,婚姻建立之后,反而有利于创造同性的生活空间。

王颖怡说,在她研究之前,也认为“形婚”是一种欺骗,但是在研究过程中,她逐渐认为,“形婚”是一种婚姻家庭的实验。近代以来,婚姻是来自西方的概念,以浪漫爱和性为核心,而“形婚”打破了这一点,两个、甚至多个没有情欲关系的人,能不能建立家庭?她认为,尽管拉拉在“形婚”中受伤很多,但是相比异性恋女性为了浪漫爱而在婚姻中牺牲,拉拉更有谈判条件,这本身就在颠覆异性恋婚姻的权力结构。

持这种观点的学者,实质上是在质疑把婚姻当成唯一出路的社会共识。在质疑在一场关于“形婚”的研讨会上,香港浸会大学学者金晔路认为,婚姻压力大的地方,都会有“形婚”,台湾、韩国、日本都有,但是中国大陆的婚姻压力特别大,婚姻得到的利益也很多,单身是一种污名,说明这个社会对于家庭的想象力非常单一。在这种社会情境下,“形婚”,这样一种基于弱势的生命实践和想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不规则形式,有可能打破固有的家庭模式,建立新的生命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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