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的才气,无需我多嘴多舌,相信世人都有深彻体会。木心先生的文字,看起来都是平平常常的方块字,可是他能把话说到入木三分,更能入心七分;因此,先生的文字和思想,在一个“木粉”看来,就是十全十美的文学和哲理“体系”,自然也就有了十分的迷人。
读木心先生的文字,于我而言,更是在读一种心境。先生把人的“那点事儿”,从年轻说到年老,句句在理,句句扎心,但总能让人读得满眼热泪,而后又好像能让人会心一笑。我有时候自以为是地认为,先生的文字,就是说给“我”的。在我流泪过后,心里时而凄凉,时而温暖。
人的很多事,一般情况下,我们很难诉诸文字;即便落成纸上的文字,也不见得能让人激起共鸣。但是,木心先生的文字就不太一样;特别是在网络普及以后,很多人开始引用木心先生的文字,在微博和朋友圈,先生的小诗频频出现,让人越读越来劲,越读越入迷。
确切地说,我不清楚很多人喜欢谈论木心到底实在谈论什么,因为什么而被他迷住,但对我个人来说,木心先生最为迷人的地方,应该是他有一颗令人无需琢磨的“木心”。
年轻,真像是一个理由,一个实际上毫无用处的理由。 ——《鱼丽之宴》
我相信,无一例外,很多“木粉”最喜欢的小诗,应该是《从前慢》。我最喜欢《从前慢》中的一句:“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我本来是个容易“见色起意”的俗人,也不大清楚爱一个人到底有什么意义;当然,这个“爱”是男女情爱,不是爱父母的那种“爱”。
有时候,我甚至不懂爱是个什么东西,爱是种什么感觉,爱到底需要什么!换言之,我不懂爱,有时被爱也觉得很矫情。关键的是,我反思我的心意不足。爱,繁体写作“愛”,整个字里面含有一个“心”字,所以爱需要用心。
假如没有“心”,爱就会变成一种委曲求全的接受;由“爱”到“受”,人心的变化是个极其复杂的过程。“爱”是两情相悦,而“受”则更像是一厢情愿。现在,很多人很容易“一生足够爱很多人”,大概就是没心没肺的缘故;没有肺还好些,最起码不会得肺病,可是没有心就很可怕,最糟糕的情况,我猜就是六亲不认、黑白不分,且滥爱也不容自责。
据说,木心先生是现当代的“林和靖”,不是先生不懂爱,而是因为他用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所以没有刻意成就一生还能再爱其他人的婚姻生活。“木的心”,真够瓷实。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从前慢》
我经常读这首小诗。这并不意味着我十分怀旧,我其实更倾向于活在当下;生活越是乱糟糟的时候,越想读这样的小诗。但是,这首诗却让人感到特别温暖,也不知道过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到底值不值得回忆,反正过去的什么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而且过去的锁子也那么“好看”,钥匙不但好看,且称“精美”,所以当人上了锁,企图开锁的人心里就会嘀咕,以精美的钥匙去开一把好看的锁,这也只有歹心肠的人才能干得出来。一不小心给开坏了,那就是“暴殄天物”。
我想木心先生心里始终有一把好看的锁,当然也配得上用一把精美的钥匙去开启。但是,想要打开“木的心锁”,一切都要慢下来,着急就容易出错。从前之所以慢,就因为“慢工才能出细活”;爱一个人也是一样,要“慢”,也要“瓷”。说来可悲,我在此前,根本不懂爱是何物!我以为爱就是猴急,爱也就是无理。
很多人的失落,是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自认为成熟、自认为练达、自认为精明,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于是,我们就此变成自己年少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鱼丽之宴》
我始终觉得,木心先生的文字,总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坎儿里;读到这样的文字,先是一阵温暖,而后脊背发凉,而后复归温暖,但是情绪变成复杂的“染缸”。《鱼丽之宴》严格来说不是一部著作,更像是谈话录;但是,因为木心先生的谈话跟文字几乎有同样的效果,所以这部谈话录自然也就成了先生的著作。当读者把先生的文字“看透了”,也就能想得来一些所谓的“道理”的合理性,自然也就跟生活和人生这样的话题有了关系。
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
——《云雀叫了一整天》
曾想象过自己等一个人的心境,要么我先到,要么对方先到,反正后面来的总有种歉意,前面早到的又有些心急:“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其实下雪的时候并不冷,而雪后消融的过程中才最有冷意。“我”等啊等,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可是你还不来。最终,“我”在黑暗中开始大雪纷飞。云雀叫了一整天,而“我”等了一整天。“你”不来而“我”要等的“一整天”,其实也可以是一辈子。像“我”这样的人,很有可能一生都在“黑暗中大雪纷飞”......我也尝试着耐心地等过某个人,但最后等到的不止是黑暗,也有大雪纷飞,于是,我学会了在大雪纷飞的黑暗中龋龋独行。
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狈。 ——《素履之往》
有一回,我读张中行先生的散文,正好也读到了他谈论人生到底有无意义的问题。依张先生的文字,人生似乎也说不上有什么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生空空如也;我们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给自己的人生赋予意义。所以,有人认为人生的意义就是吃喝玩乐,有人则认为人生应该“扬帆起航,大有作为”,而有人可能认为人生应该顺其自然,活着就好好活,死了也就好好死,没什么理由跟这个世界较真儿,也没有理由抱怨人生的空无,更没有理由胡乱赋予人生各种意义。
再次读到木心先生的文字,他也认为人生并无意义,只是在活着的时候,人们似乎不大甘心地予以它意义。而且木心先生认为,“人生好在无意义”;先生居然用了个“好”字!我们可以反过来想,假如人生一开始很有意义,那么我们活着的目的大概就只剩下浪费各种意义了。
曾经还读到过毕淑敏老师的文字,好像也是说人生并无意义的事情,但我们总得给没有意义的事物找到意义,否则,活着还能干嘛呢!人活着总不能光知道吃喝拉撒睡,浪费完粮食还浪费感情吧?但是,您知道吗,想通了这些问题,突然就发现自己已经老大不小了,甚至老得连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的眉目笑语使我病了一场
热势退尽,还我寂寞的健康
如若再唔见,感觉是远远的
像有人在地平线上走,走过
只剩地平线,早春的雾迷蒙了
所幸的是你毕竟算不得美
美,我就病重,就难痊愈
你这点儿才貌只够我病十九天
第二十天你就粗糙难看起来
你一生的华彩乐段也就完了
别人怎会当你是什么宝贝呢
蔓草丛生,细雨如粉,鹧鸪幽啼
我将迁徙,卜居森林小丘之陬
静等那足够我爱的人物的到来
——《眉目》
眉和目,合在一起才是“心灵的窗户”;再配上“笑语”,“我”就有点不知所措了。“你的眉目笑语使我病了一场”,“我”是多么痴迷于“你”啊!但是,这样的痴迷或许换不来什么,所以还得想个理由学会忘记。兴许,很多情感都类似,一开始“使我病了一场”,而后热势退去,“我”开始学会冷静,而冷静下来再细看或细想,发现或终于明白,“你毕竟算不得美”。之后,我还学会了在冷静中等待,“静等那足够我爱的人物的到来”。从一厢情愿变到两情相悦,这需要有足够冷静的理智和更加热烈的情感去等待;虽然等人是一件让人心力交瘁的事情,但“你”不给我等待的机会,“我”又能怎样呢!实在等不到,“我”还可以是“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
爱情,亦三种境界耳。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与审美,中年归向求知。老之将至,义无反顾。 ——《即兴判断》
我理解的爱情很肤浅,可能只是荷尔蒙作用力,当然也有更高层次的爱情,只是凡人如我者难以邂逅。真正的爱情,应该是“老之将至,义无反顾”。假如爱了之后还会后悔,甚至觉得对方“见不得人”,迟早都是虚伪的爱情。或许,年龄会让人理解爱情,从“好奇”到“审美”,再到“求知”,对一张脸的钟情变成对一颗心的依赖,爱情就会变成亲情,因此才能扎下牢靠的根基。这世上很少有爱情是“义无反顾”的,只有当我们看到“黄昏恋”时,他们才更像小朋友一样珍惜彼此;那可以说是“义无反顾”,也可以说是临了懂得了人生苦短的真意。
过去,大家都是那么年轻,执着于对方的一张脸或别的什么东西。后来,大家都慢慢变老,豁达灵现,终于懂得时间不过是一味药,很不客气地治愈了很多痴男怨女。“老”是一件可怕的事吗?其实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它让人懂得过去在意的和老后在意的东西,完全就是两码事,或者根本上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势利眼也好,仁心宅厚也罢,“老之将至”,其言也善,其心也明了。我愿我在“老之将至”时,能把爱情理解得深厚些。
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念予毕生流离红尘,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少年朝食》
“粥”的温柔,其一在养胃,其二是养心,其三还养身;养的同时,还在暖胃、暖心也暖身。粥一样温柔的人,自然会让人身心舒适,不会反胃。粥一样的人到底有多温柔?假如你曾在大雪纷飞的黑暗中归来,屋子里冰锅冷灶,突然还断了电,你半天找不到一支蜡烛,摸黑想找到一丝温暖,恰好如粥一般温柔的人为你送来一碗热粥,你的人生就会发生很大变化。人生在世,或许很多人都在期待一碗热粥,也或许还有像木心先生那样,“毕生流离红尘”,只为找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可惜,找不到啊!
我倒并不悲伤
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
——《云雀叫了一整天》
谁都有这样的时候吧?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又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又始终没处可躲,无人可与言谈,内心里憋着一股子劲,找不到出口;想流泪,想哭,想大哭一场,好像泪水和哭泣能把一切带走。这算是悲伤吗?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我并不悲伤,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你听到哭声了么?
我明知生命是什么,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听凭风里飘来花香泛滥的街,习惯于眺望命题模糊的塔,在一顶小伞下大声讽评雨中的战场——任何事物,当它是去第一重意义时,便有第二层意义显出来,时常觉得是第二重意义更容易由我靠近,与我适合,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以致晴美的下午也就此散步在第二重意义中而俨然迷路了,我别无逸乐,每当稍有逸乐,哀愁争先而起,哀愁是什么呢,要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 ——《哥伦比亚的倒影》
“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给我读出了泪水。我因此想象着自己的“倒影”,我就像只离群的云雀一样,独居在一个鲜为人知的小树林,偶有亲友前来探望,很多时候都是相安无事,并没有多少言语需要交谈,我们静坐大半天,然后分别。突然有一天,我出了门好像再没有回去,我也不知道我干嘛去了,心里想着是出去散步,但我再没有回到自己那个“窝”里,我在半路上的时候才想到刚发生的一切。
此时恰有人来,喊我几声不见答应,心下正在疑惑,却看到我桌上放着还未用尽的早餐,面包还是热的,下面压着我的遗嘱。遗嘱是我清醒的时候早已写好的,在我出走的那天早上,我就像受到天帝的指示,心里突然跟明镜儿似的,拿出遗嘱,用热面包压在桌上;我并没有想过要“离家出走”后再不回来,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突然就忘了原因和目的。
我没有想过有人要早些来发现这些,但恰巧那天来了人。我出门也许不是为了别的,也许指示为了避免“逸乐”,也许只为散心避开“哀愁”,也许是为生活找到一点别的意义。写好的遗嘱或许没什么特别用处,暂时配不上用场,可是来人读到那些文字后,哭得一塌糊涂。我不想让仅有的亲友读着我的遗嘱哭泣,所以决定“明天不散步了”。我愿我还能按原路返回......
生在任何时代,我都是痛苦的,所以不要怪时代,也不要怪我。 ——《卡夫卡的旧笔记》
时代就像浪潮,总是推着我们前行;盛世流年如此,糟糕的时代亦然。“我”本来就是个痛苦的人,生在什么样的时代都没有关系。“我”或许抱怨过时代,当然也抱怨过自己,但我最终明白,抱怨实在无力。“所以不要怪时代,也不要怪我”;无论何时,我们都处在一个“怪”时代,“我”也难免很怪。“木的心”,谁都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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