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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报社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是非常讲究传统的地方，创刊多年，始终信奉一种价值观。新人和前辈似乎没有多大差别，看着部门领导，你就能知道自己十多年后的样子，一个严谨专业的工作狂。所以在报社，当我注意到有人是少女偶像的粉丝时，很诧异。
那是一个叫黄德胜的实习生，二十一岁，戴副眼镜，有些偏瘦。他对工作充满热情，熟悉互联网世界，搜集资料总是又快又全。更吸引我注意的是，除了严肃的时政议题，他非常喜欢动漫和游戏。我也常看到他浏览少女偶像的网页。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深入式体验者，也是严谨的观察者，还有广泛的偶像团体资源拥有者”。
SNH48最早是AKB48在上海的分团，后来独立了。AKB48是日本女子偶像团队，成员总数一百多，以“可以面对面的偶像”为理念，有自己专属的表演场地。在目前中国所有女子偶像团队中，SNH48得到最多关注。它也在中国几个城市成立了自己的分团，包括北京的BEJ48、广州的GNZ48、沈阳的SHY48，以及重庆的CKG48，这些统称48Group。黄德胜的偶像是SNH48的成员，但现在已经退团了。他当初喜欢她，仅仅是因为她青春美丽的外貌。意识到自己被圈粉后，他补习了SNH48所有的公演视频和相关资料。这个大工程花了一年多时间。这期间，他离开了北京，去上海继续实习。也就在那里，在嘉兴路星梦剧院，他终于看了SNH48的公演。
对黄德胜而言，剧院和偶像原本是电脑里的，现在都变得触手可及。他心情激动，“从二次元到现实，打破了次元壁，这种感觉对人的冲击是无与伦比的。”
散场之后，他继而购买了一张握手券，可以和偶像握手一分钟，还能单独说会儿话。当朝思暮想的美少女双手紧握他时，他感到紧张又亲切。要说什么呢，看了几百场公演，几千条微博，有什么话题是得体的呢？最后他开口了：“你肚子还疼吗？”
走出剧院，黄德胜对偶像更加投入。那年年中，48Group的成员之间进行决选，排名全部依赖观众投票。当时情况紧急，他先后给偶像的应援会打了一千块钱，用以购买票数。这个钱对于还未正式工作的他来说不是小数，但当偶像获得第四名时，他觉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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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月，我开始寻找少女偶像的粉丝。少女偶像的粉丝大部分是男性，我虽然也是男性，但始终没想明白，考虑到我与偶像相恋的可能性极低，考虑到偶像不会帮助我的工作，考虑到她们在自己的领域也缺乏过硬的作品，那么给她们花费时间和金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把疑惑告诉黄德胜，他坦承地说，“我是精神嫖娼。”
那粉丝都是哪些人？他说，“群体侧写就是胖、宅。也有女生，还有头发花白的中年大爷。大多是学生党，不过也掺杂了一些金融证券投资商。”
以此为参照，我勾勒出一个典型粉丝的画像：他三十岁以下，有些胖，戴眼镜，单身，社交圈小，喜欢穿运动服却不爱运动，最爱的是游戏和动漫。不过这个想法太片面和武断，我还需要了解更多。
在网上，我认识了一位二十九岁的河南人。照片上他是一副憨厚的样子，短头发，黑框眼镜，圆润的脸，对镜头抿着嘴笑，标准得像证件照。他第一次接触少女偶像是在大学。那时有一部日剧叫《Q10》，说的是在一所中学校园里，一个仿生机器人和一个男生陷入爱恋的故事。他被机器人Q10吸引，进而喜欢上扮演者前田敦子。前田敦子是AKB48的成员，他由此成为粉丝。
2016年BEJ48成立，他还在北京。那些青春靓丽的小姑娘，他喜欢得不得了。他把最喜欢的偶像叫做老婆。各类社交账号上的内容几乎只发两类：游戏，以及老婆们的美照。后来，当他发现偶像们开始频频私联粉丝，偷偷恋爱时，十分失望。（并且48Group有禁止恋爱的明文条例，所有成员一律不得恋爱，发现者将受到处罚。）他甚至向我描述了一位前偶像意图靠怀孕上位的事，言辞中满是羞辱与愤怒。他说只需常去剧院，这样的爆料能耳闻不少。
然而，桃色绯闻之外，我能感觉到这个河南粉丝话语中的谨慎。比如他说起偶像滔滔不绝，但对于自己的故事，则三言两句带过，回避了很多问题，或者说在一些问题上没有完全和我说实话。
“你多久去剧院一次？”
“一年一次。”
“你能从（粉偶像）中获得什么呢？”
“其实不能得到什么。”
“心理上的也算。”
“没有，什么都没有。”
然而，他已经是和我聊得最多的一个了。除此之外，我在粉丝圈四处碰壁。往往是对方一听说我不是饭圈中人，还希望采访，便拒绝了。拒绝的方式相当一致，就是沉默。
后来在微博，我发现一位看起来像是48Group的铁杆粉丝。我给他留言，想要聊聊。他回复，“我不是粉丝。”接着，这条留言被截图发了出来。很快，我收到一条私信。
“匿名听听女团的故事吧，少说多看。”
“为什么？”
“你很多事不懂，问太多会被人骂。”
应他的要求，我不能写出他的名字，哪怕是网名——虽然他说，与我联系的本就是小号。他告诉我，晒出我留言的人不仅是48Group的粉丝，还是一个粉丝群的群主。群管理员都算人物，在北京粉丝圈有地位。
“地位高低是怎么决定的呢？”
“钱和人脉，女团每年一次总选，排名靠钱说话。”
我告诉他，采访很不顺利，几乎都被拒绝，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真的很多人觉得饭这个团很丢人，不敢告诉家里人。很多人甚至于饭了很久都不清楚为什么喜欢她们，所以没办法告诉周围的人这个团哪里好。我家里也反对我饭这个团，主要是花的钱多了点。”
我希望黄德胜帮介绍熟悉的粉丝给我。他也表示无能为力。成为记者之后，他曾试图以工作的名义，采访自己认识的其他粉丝，也遭到了拒绝。
3
黄德胜建议我去北京的星梦剧院看一次公演，可以最直接感受粉丝的应援文化。
剧院在悠唐国际购物中心四楼，外表并不独特。但大门之内别有洞天，是一座仿城堡的两层建筑。更精确地说，是童话中才会出现的那类城堡，鲜艳明亮，红色外墙有圆拱形窗户，里面透出黄色暖光，塔楼一直通向透明的天花板。一层大厅里，每一面墙上都挂着偶像们的照片，几十个甜美的少女对着你微笑。
剧院到处可以看到粉丝的印记。一面墙上印着“礼物接收注意事项”，详细罗列粉丝送礼的范围；一件粉丝赠送的白T恤被挂在墙上，上面写着“生日快乐”；一个粉丝应援队的旗帜也被挂着，印了很多话；几十条应援围巾被集中在一起。
候场观众中男性占大多数，超过一半和之前推测的外貌相似，但女生很少。
演出内场在二楼，检票之后走上楼梯，又有人收了我的票，以此换一瓶果汁。后来我知道，这是某个应援会在收集投票券。
内场很小，一共只有九排，约二百五十个座。绝大多数座位是长板凳，只有第一排正中间，是三个红色的天鹅绒靠椅，被称作超级VIP位。粉丝里流传，坐在这个位子，离偶像最近，甚至能看到打底裤。有时偶像弯下腰，那一汪秋水会含情脉脉地望着你。用粉丝的话说，叫甜你一下。
我坐在第六排，前后左右都是男性观众，不少人拿着荧光棒。剧场是黑的，只有荧光棒幽幽的光，红色、紫色还有绿色。在这些微光下，一切都显得朦胧而迷幻。
音乐响了，几束彩色的灯照进舞台，轻纱般的帷幕在抖动。一名少女身着短袖短裙，从地上慢慢爬起。她拾到一面旗帜，有节奏地挥动。像是被旗帜的力量唤醒，又有十二名相同打扮的少女从地上站起。照明灯亮了，白光扑向舞台。音乐声逐渐密集，最后化为动感的旋律。少女们甩动头发，起舞，歌唱。
台下几乎没有掌声，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口号。像是受过训练，口号整齐划一，简短嘹亮。此刻荧光棒上也充满力量，仿佛鞭子在挥舞。口号有的像一个名字，有的纯粹是语气词，还有的完全听不清。这让我想起军人操练时的场景，也是纪律严明，但又常常分辨不清的雄浑的声音。这股声音化作一条波涛滚滚的河流，在剧场里撞击拍打，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大浪。
歌舞间隙偶像们互相聊天。每当有成员介绍完自己，台下便响起应援诗，人气高低从声音大小就能分辨。不断有人高声呼喊偶像的名字。
演出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散场后，偶像们排成一队，挨个与粉丝击掌。她们满头是汗，甚至手上也有汗。所有人都在微笑着对粉丝说：“辛苦了。”
（文中黄德胜为化名）
—— 完 ——
题图：2017年7月29日，“我心翱翔”SNH48 GROUP第四届偶像年度人气总决赛的观众席。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除注明外，其他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