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从前通往县城的乡村土路像条绵延小溪的话,那此时穿城而过的国道便犹如奔涌的江河。我母亲便是看中了这一时机,踏入了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改写自己命运的同时也见证了公路沿线几十年生活的变迁。
20 世纪80 年代初,河北省的农民仍然使用牛车作为出行交通工具。
从国道边开始的人生
我妈是坐在拖拉机上踌躇满志去的县城,怀里揣着姥爷给的钱。车斗里装着两床铺盖、一口铁锅、两袋面粉、一桶豆油、一摞盘子碗筷和几件换洗的衣物。
起初她在路旁租了间民房,支上帐篷,架起炉灶,开起了小吃店。周边村子里的人成了公路建成后的第一批受益者,进城变得轻快便捷,人们开始往县城涌入。他们的交通方式,无非是步行、骑自行车、赶马车、开农用三轮车,流动的人群带来了源源的商品和频繁的交易。
20 世纪80 年代末,国道未通的乡间道路上,各种交通工具混杂。
那个时候,母亲的小吃店里一大碗鸡汁馄饨只卖五毛钱,豆腐脑三毛钱,芝麻烧饼两毛钱一个,倘若是认识的人还会顺手多送一个芝麻饼。她勤奋能干又为人爽朗,再加上餐食物美价廉,所以笼络了颇多老主顾,一年净算下来收入竟是农村种地的几倍。
周边农村的外墙上刷满了“要想富,先修路”的标语,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离开数代耕种的土地,沿着乡道、县道、省道、国道开枝散叶绵延发展,新时代的帷幕就此拉开。
母亲的黄金时代
随着国道拓宽,路上的农用车变少,取而代之的是挂着各式外省车牌的解放牌半挂车、东风牌大货车以及运输车,母亲也靠着苦心经营完成了早期的原始资本积累。此时的她甚至不知道这条公路的起点和终点在哪里,但路上日夜驰骋、川流不息的车辆仿佛在提示她:是时候,做些改变了。
20 世纪80 年代末,拥挤的长途客车几乎是小镇人们出行的唯一选择。
于是,母亲用攒下的十几万块钱在国道边买了一栋商品楼,把小吃店开成了饭店。这间饭店倾注了她当时所有的心血和对未来的期许:门前做了醒目的大灯箱,路旁、院内都能停车,从外省请来了精通各类菜系的厨师,室内做了精装修,既有宽敞明亮的大厅,也有精致的配了空调和卡拉OK 的单间,前台摆着琳琅满目的各色烟酒,冰柜里也塞满了山珍野味,服务员是老家手脚勤快的小伙子,收银员是城里漂亮摩登的小姑娘,再加上印刷精良的菜单,舒适整洁的桌椅,还有一副红对联,写的是“聚五湖四海贵客,福东南西北佳宾”。
时间久了,也有不少回头客。这些人大多是长途车司机,有固定的运输路线,一辆车配备三四个司机倒换着驾驶和休息,车上货物以煤炭、钢材、重型设备、砂石料等居多。上世纪90 年代是长途运输业的黄金年代,单趟车程的费用通常是几千甚至上万块,但赚的也是辛苦钱:司机们要昼夜不停地开车赶路,还要时刻保持行动敏捷和意识清醒,要防范偷盗,更要注意安全,避免事故。因此,停车吃饭、稍作休息就成了他们枯燥行程中的重要调节剂。
穿城而过的公路像是县城的一条主动脉,终日跳动着带来新鲜的血液和养分,供给着全城百姓的生活。人们在道路两旁绿化带上栽种了花卉,为沿线的杨柳树修枝剪叶,在每一个路口都装上了红绿灯和安全岛,交警队也建在国道旁,便于维护秩序、提供救援,城里的许多年轻人在家庭的支持下考了驾照、购置了货车,然后带着憧憬离开了熟悉的家乡奔向天南海北。
从一碗面看出的没落
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所有的人都沉醉在蒸蒸日上、美满充实的幸福感中。所以当十几公里外城郊的高速公路开始修建时,没有人意识到接下来会引发的生活剧变,哪怕是我母亲那样
精明机敏的人也不例外。
记得一个初夏的晚上,十几辆联合收割机浩浩荡荡地停在饭店门口,从车里下来四十几号人,坐满了饭店一楼的大厅,服务员拿了菜单热情地上前。
为首的问:“老板,店里有面吗?”
“有。”
“那就一人来一碗烩面。”
“不点点儿菜?我们家特色菜特别多,您尝尝?”
“不了,就一人一碗面。”
老师傅合上菜单递给了服务员,服务员有点儿不高兴,撇了撇嘴回到前台。但进门皆是客,母亲能体谅他们的辛苦和不易,嘱咐服务员沏茶倒水,又催了后厨抓紧做面,还递了香皂毛巾让司机们洗漱。
短短三两年的光景,国道上的车辆开始明显变少,以往堵车的情况而今已经不见了,空旷的道路上只有短途客车和本地私家车偶尔驶过。道路两边的商铺们逐渐变得力不从心,一家又一家熟悉的门帘贴上了“旺铺转让”“有房出租”“本店出售”的广告。
走吧,向起点出发吧
她终日站在饭店的门前向左右两边眺望,公路延伸到她肉眼看不到的远方,起点和终点她都未曾到达过。她曾经在这条路边发现了商机,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仰仗着这条国道带来的源源不断的客流与财富,她有了自己的事业,可以赡养老人、抚育子女,她受益于这条国道也深爱着这条国道。但现如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变得萧条,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她只能像个战士一样,坚守着自己的堡垒。
2012 年,经历了几番翻修和装潢,其间,陆续辞去了服务员和厨师,再也无法重现往日辉煌的饭店终于闭门大吉了。
拆迁那天,母亲回老家祭拜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坐在坟前和二老念叨了许久,然后上车随我一同来到了北京。这里是104 国道的起点,母亲在她的前半生里曾无数次听闻和想象过的地方。我带她去了天安门广场、故宫、北海公园和南锣鼓巷,她一路都显得很高兴。
但我知道,离家的那一刻,她哭了。
104国道
2,420 公里,能抵达却无法穿越
我曾思考过家乡这些年的变化,其实这一切都只是中国几十年间所发生的巨大变革的一个缩影:国道改变了我们这座北方普通小城几代人的生活,带来了巨大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思想观念上的冲击;高速公路担负起更多的功能,导致国道及其沿线经济随之衰退。就像从乡间土路到国道再到高速公路,整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及生活节奏一直在不断地提速,只有适应了这种改变才能坦然面对未来。
从北京始至福州止的104 国道全长2,420 公里,这段我曾以为无限长的距离如今只需要飞两个多小时,而印象中家门口那条车水马龙、承载着许多人美好梦想的道路却再也回
不去了……
节选改编自杂志书《骋客》01|谁在路上
主编/上海汽车博物馆
原文/国道104,始终未能穿越的生活界限
撰文/马先森
上海汽车博物馆原创出品,转载请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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