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江平
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艺思潮、文学流派和创作方法,产生于19世纪中叶,它对文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就过多次创作高峰。如今现实主义成为当下影视行业炙手可热的新风口,却由此衍生出诸多乱象。
危机:现实剧里无现实 文盲设计“世界观”
现实主义成为风口,但却并未真正回归,“有不少电视剧,里面的人明明跟我生活在一个时代,却干着我永远也不能理解的事。”《欢乐颂》编剧袁子弹感叹:“现在男女主角永远住着光洁亮丽的房子,个个不是傻白甜就是XX天才,永远选择站在广大群众的对立面。他们不普通、不平庸,不上街买菜也不说人话,一言不合就吵架,三句话不对付就辞职,所有生活细节都对不起他们的年龄和人设,充满了做作感和违和感。还有的是彻底与时代脱节,关心的问题和表达的方式都像是穿越而来的产物。”
并不是所有反应当下生活的电视剧,都称得上现实主义。究其原因,袁子弹认为,“第一是因为剧情和逻辑上的不现实;第二是因为美学和艺术上的无质感;第三是缺乏附着在现实上的内省和思考。”她举例说:“我们现在的影视作品,往往美得太认真,太刻意,太单调无趣没有区别,这种美就如整容后的脸。”
现实题材剧不现实,架空的剧就更荒诞。著名编剧、制片人汪海林谈到了影视创作之怪现状:最近几年架空剧、玄幻剧出来,有个词儿叫“世界观”,居然还有专门给人设计所谓“世界观”的团队。他们的“世界观”是指虚拟世界的建构,包括上层建筑、社会形态的设计。用宋方金的话说:世界观怎么可以设计,这不是sb吗?“世界观其实是观点、看法,是对世界的认识,主要就是物质和意识的关系,思维和存在的关系,这才是世界观。”
其实玄幻题材也能够践行现实主义,汪海林说:“《镜花缘》是一部玄幻神话题材,是纯虚拟世界,但是,无论女儿国、黑齿国还是无肠国,都有对现实的映射,都是有现实精神的。可是我们现在的架空玄幻题材,比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表达的是庸俗的情欲观,伦理体系和逻辑都是混乱的,这种乱伦故事在世界各国都通不过审查。”
《重案六组3》《永不消逝的电波》的编剧余飞也非常认可这一观点,“很多玄幻、架空题材,如果能把功夫下到位,反而成为了真正的现实主义。比如《权力的游戏》,虽然我知道它是完全架空的玄幻作品,但当女王浴火重生,夜王唤醒尸体等等这样的情节出现在屏幕上时,我丝毫不觉得它有任何违和感,我完完全全相信它。这远比那些非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现实题材要真实得多。”
著名编剧宋方金感叹:“我们经常能在历史剧里,看到深沉的现实,比如刘和平老师的《大明王朝1566》;反过来,我们也能在现实剧里,看到深沉的现实,比如,《人民的名义》《鸡毛飞上天》。同样,我们在很多历史剧里,经常看不到历史,看不到现实;我们也在很多现实题材的剧里,看见的是虚无,是悬浮,是不知所云,是支离破碎。”
“假真实、真荒诞”这样的魔幻景象正存在于中国影视剧中。编剧、导演、制片人朱睿总结了三种伪现实剧:悬浮剧、雷剧和无耻剧,“无耻剧往往以大事件、大背景、大情怀为幌子,描写的是小男人、小女人、小情爱,我管它叫无耻剧。它会误导年轻人对于爱的理解,让他们失去对于大爱与大义的认知。”
编剧马帅透露,自己的妈妈现在都不喜欢看电视剧了,觉得它们不现实,这让他很受触动,“我们中国电视剧是有现实主义创作的优良传统的,但是前几年却有不少新词在指导着我们的创作,悬浮、架空、抽离……现实主义从我们的创作中远去。
沿革:从样板戏到朋友圈, 现实主义需回归主流
国产剧走过了甲子之年,其实建国后,现实主义创作曾长期处于中国文艺创作的核心位置。“中国早期的电视剧大多脱胎于严肃文学,涌现过一大批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比如我《渴望》《孽债》《过把瘾》《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蜗居》《媳妇的美好时代》等”,袁子弹现场分析了国产剧的现实主义传统,“它们关注的,正是时代中最本质的精神,和最痛切的要点。”
什么是现实主义?著名媒体人、“影视独舌”主编李星文曾给出过明确阐述:现实题材不等于现实主义。现实题材是书写当代故事,现实主义是书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现实题材不能写古代故事,现实主义宜古宜今。
针对“现实主义冲击波”,编剧曹金玲介绍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文坛上出现了一批作品,《天下荒年》《九月还乡》《苍天在上》等,它们直面正在发生的现实生活,注重当时的生存境况,并力图写出艰难竭蹶中的突围,这被称为“现实主义冲击波”。
如今编剧们呼唤新一代“新现实主义冲击波”,宋方金说,“新现实主义指的是通现实主义创作态度不断捕捉动态的现实和审视静态的历史,从而得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余飞认为,“新现实主义冲击波”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只是现实主义的回归而已,“与其说是创新,不如说是怀旧。”
“如果说样板戏是那个年代的现实主义,那么朋友圈就是我们这个年代的现实主义。”编剧袁子弹认为,目前,传播最广、对生活的方方面面反映得最广阔的、最细腻的,就是电视剧,中国人很可能在用电视剧记录自己的当下。
媒体人李星文则认为,现实主义回潮是非常难的,传统电视荧屏或有回归的迹象,在网络剧制作上仍任重道远。他提出了三个现实主义电视剧的参考指标:弹性、质量和密度。
归因:编剧缺乏生活常识 外行指导创作
为什么许多电视剧出现伪现实主义乱象?编剧汪海林认为,现在有个危机,我们的年轻编剧的现实主义叙事能力严重不足。“我原来也很反感所谓的体验生活,难道在书斋里就不是体验生活吗?
但现在我的感受是,现实主义创作需要对生活有了解,有触碰,需要打开耳目,注视这个世界,而不是无视这个世界。有年轻编剧写人被抓以后直接就进监狱了,我说应该先进看守所啊,他说那不是一样的吗?他写进监狱却不去了解司法制度,这样的编剧如何能把现实写出来?”
针对这个问题,青年编剧宋冰雪有过切身体会:“我入行七年,基本没有职场经历,当我要写职场故事时去做了功课,我发现,会计是在算账,不是在算计,人都得做好工作后,才有所谓的斗争。连基本工作都做不好,就像影视剧里写的那样整天斗得你死我活,是很容易被辞退的。”
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文学编辑王晓玉认为,部分主创逃避或者根本不想理解、体会生活,忽视影视叙事中细节的真实,带着唯一的商业目的,把电视剧的艺术创作变成了生产销售流水线工艺,制造了一批背离新现实主义创作的影视快销品。我们需要清醒地认识到,那种以娱乐大众为目的,依赖技术,内容奇幻,形式夸张的电视剧,必将随着历史的发展,变成难以循环再生产的“白色垃圾”。
对于乱象的原因,袁子弹总结为:“有编剧技巧的责任,有创作周期越来越短、缺乏真实生活体验的责任,当然也有整个行业相对短视、浮躁的责任。突出表现为用既往的成功模式强行去套现行的创作,或者将创作拆分为组装,几分钟一个矛盾几分钟一个矛盾,全然不顾生活的本来逻辑。”
此外,宅文化、碎片化信息的出现也是导致伪现实主义泛滥的原因。编剧、影评人刘开建认为,“现代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跟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弱化,人们越来越不需要依赖群体生活。老一辈的作家或者编剧,作品都比较扎实,写人写得也写得生动深刻,那是因为他们都有过群体生活经历。目前的年轻编剧没有了生活的土壤。”此外,他认为信息冗余让人呈现出一种“钝感”,不再对生活保持敏感。
宋冰雪还提到非专业指导专业、外行干预创作的问题,“在开剧本会时,常常听到有人拿热播剧举例子谈创作,只要播了好像就是成功的,就可以拿来指导创作,这是非常荒谬的。”
建议:希望创作者们关注时代、了解江湖
针对现实主义创作,编剧、制片人们给出了非常中肯的建议。编剧宋方金分享了他写作的五条原则:不熟悉的不写、不深情的不写、不揭示真相的不写、不相信的不写、源于生活低于生活的不写。
编剧曹金玲认为,新现实主义冲击波最重要的,要提防庸俗社会学。“不能简单地搬用社会学的观点和方法来创造或解释艺术。影视作品中不能只见社会问题、社会矛盾,而不见鲜活的、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及人物关系。”
电影频道电影创作部副主任林丽宁对创作者说:“新时代的现实主义创作就是要以温情和敬畏之心,对现实社会进行深度反映与思考,深入生活,了解当下生活中普通人的所思所想,让观众在电影中真正看到自己的生活和生活境遇,看到自己的故事。关心社会问题,疏导社会公众心理。”
青年编剧袁琴分享了自己的经验,她认为,抓关键点的能力,能够更好地把握现实主义创作脉络。此外,如今丧文化盛行,编剧们只能是治愈系,做好的心理医生,为时代治病。
青年作家、编剧李尚龙提醒创作者:“一定要多关注政策和方向,关注时代价值观的动向。此外,要关注公众情绪和态度的变化,这并不是要讨好公众,而是一定不要触碰底线。”
《影视圈》杂志社社长刘海洋建议编剧们应该与审查部门的专家建立良性沟通机制,增加沟通渠道。编剧、导演杨江也建议:“可以与更多导演、制片人来共同探讨这一话题,建立行业对话平台,实现更好的行业引领效果。”
编剧汪海林送给编剧们一句老话:“十年修成一个举人,十年修不成一个江湖”,他建议,“我们编剧不要沉浸于做举人,要去了解江湖,成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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