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丽诗刚满27岁，年纪轻轻。但她人生的这一小截，已足够精彩。她拿过奥运冠军，辞过机关干部公职，创业后又被马云叫到纽约，给阿里巴巴上市敲钟。可是，这所有光环的背后，她却一直像个不快乐小姐，在人生的灰霾期里闷闷不乐。
某个时候开始，广东湛江一部分中小学生，写作文时引用名人故事，素材多了一个劳丽诗——此前，他们主要使用刘胡兰、董存瑞、司马迁和牛顿等人。
当地的广场——金沙湾观海长廊上，有个雕塑也立了好多年，5吨重、12.8米高，少女模样，张开双臂作出跳跃动作，迎着太阳，闪闪发亮。雕塑的原型正是劳丽诗，拿过2004年奥运会跳水冠军，成了故乡的城市英雄，退役后，进入共青团广东省委，25岁就是正科级干部——在中国官场，这意味着可期的仕途。
作文里被引用，广场上有雕塑，可是看了她的微博，我却隐隐觉得，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她仍可归为不快乐小姐的一份子。
什么是不快乐小姐？我也说不出个标准，但确信的是，这和世人眼里的成功无甚关联。因此，被人写进作文，广场上的大雕塑，在不快乐小姐的眼里，都是零，最多是“怪怪的”——提到自己的雕塑，劳丽诗在微博上说的正是这三个字。
我和不快乐小姐见了两次，都在广州珠江泳场边的咖啡馆。珠江泳场是个老牌国营单位，位于市中心，如今那条路上有广州最贵的楼盘之一。劳丽诗家就在附近。我到了之后才给她电话，大约十分钟，她步行过来，挽了一个名牌包，穿了一件休闲西装，肩膀显得棱角分明，用倏忽而逝的弧度朝我微笑，以示打招呼。整个人看上去是个干练的白领，不像是个运动员。
运动员身份已经离劳丽诗太远了。她1995年进入广东湛江赤坎区体校，1998年入选广东省队，一年到头都在往水里跳，训练艰辛。四年后，她入选国家队，很快开始了金牌拿得手软的冠军路。那两年，在10米跳台上，无论单人双人，国际泳联跳水大奖赛和世界杯，她都是第一。直到2004年，她摘得雅典奥运会的10米跳台女子双人金牌，走到个人运动生涯顶峰。老家湛江奉为瑰宝，人称跳水女神，距离当初进体校的小女孩，一晃十年过去。
资料上说，到2012年止，中国的奥运冠军超过了两百个。我作为普通观众，曾看过劳丽诗拿冠军的雅典奥运会，但最近两次关注到她，却是在今年。7月，劳丽诗在微博上发布辞职宣言，引发了一波媒体报道。9月，阿里巴巴在美国上市，劳丽诗成为马云选中的八个敲钟人之一，她发了一张与马云的街头合影，笑得倒是很灿烂。
看上去，她身上的光环时隐时现，从未消失，随时准备引人侧目。但光环背后却有阴霾，不快乐小姐曾在这灰霾期里游弋。“好像被推着往前走，”现在她总结起那段日子，皱了一下眉：“压力大。哭。”
青春期里不快乐小姐的哭，本也平淡无奇，但世界冠军的哭，多了一层意思。比如，被好多眼睛都盯着，一点闪失都不能有——这让人难受。
先是成绩上的大闪失。劳丽诗习惯了每年超过三百天的训练，雅典奥运后练得更辛苦，成绩却下来了。身体发育，椎间盘脚腕都有伤病，她进入状态低迷期，从国家队回到了省队，之前的运动生涯，一路顺利进击，这还是第一次开倒车。她想延续辉煌，自己加大训练量，两年后终于回到国家队，但只拿到一枚世界杯亚军。
不快乐小姐变得特别渴望冠军。
以前她不这么想，即使是奥运金牌，拿到手里，也仅仅是长舒一口气，感到没失责，圆满完成了国家任务。跳水对她来说，先是兴趣，后是责任，修正每个动作，争取跳得比师姐们更好，如此而已。然而回到国家队之后，争冠的念头成了心理负担，外界的言论也越来越不顺耳，不快乐小姐郁郁寡欢，期待为自己正名，但竞技状态终究一落不起，没能入选2008年北京奥运会。
那段失落期的自我调适，比带着伤病加大训练量更辛苦。劳丽诗从小不喜欢跟人倾诉，对父母习惯报喜不报忧，她感到“压力压得透不过气”，终极解忧术，就是自己哭一会儿。失落好久，自己折磨自己，最后她想通了，不再考虑媒体口中的重塑辉煌云云。
掌声和嘘声变换得如此之快，给了不快乐小姐第一次觉醒。“重回领奖台是外界对我的期望，其实我发现我厌烦了，不想再被推着走。”2009年底，她参加了中山跳水馆落成仪式的表演赛，此后再没回到10米跳台。她回到广州，完成在中山大学的学业。
运动员退役进大学读书，毕业做体育管理工作，符合传统。劳丽诗也顺应了这个路子。她进了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党办，不久，又到省跳水队做后勤方面工作。这些都是退役运动员的标准动作，看不出她有什么想法。至少，在我们交谈中，提到这一段经历，她的语调轻描淡写，没什么想说的。
2011年底，体制给了她一个光鲜的机会——团省委青年志愿者行动指导中心接纳劳丽诗，级别是主任科员。这一年她25岁，对好多还在准备公务员考试、企图挤过独木桥以成为普通科员的同龄人来说，这个起步简直令人嫉妒。在单位，她挂了一堆头衔：主任助理、志愿者基金会常务副秘书长、援外项目部部长、对外联络部部长、行政总监。
组织上对这位前世界冠军充分信任。
但不快乐小姐陷入了闷闷不乐时期。她发现，饭局越来越多，要交往的人越来越多。这令她恍如回到刚刚夺冠的日子。
从那时，她就不喜欢和领导打交道。雅典回来，接触大小领导，出席各种饭局，她曾经配合地往脸上挂了笑容，但很快就疲于应对。在网上，能找到她和领导们的很多合影，她看上去表情僵硬、寡淡地笑着。比如2005年10月8日，湛江晚报一则题为《何冲、劳丽诗回湛度假》的消息。当时她刚参加完十运会，和另一位跳水冠军何冲回老家休息一周。他们要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和当地领导吃饭：“参加晚宴的有他们的启蒙教练、母校校长、老师、同学、亲人，还有赤坎区体育局、区民政局的领导等70多人。席间，亲人朋友争相与两位冠军合影留念。”
照片里，不快乐小姐穿着条纹衬衫，站在挺着啤酒肚的领导旁边，乖乖注视着摄影镜头。
父亲劳成喜欢女儿这种乖乖的样子，从政也符合他对女儿的期望。在他和劳家人，以及更多外人看来，去团省委工作，女儿延续了作为世界冠军应有的身份。她走上了仕途，继续一条光荣之路。
在团省委主要是做慈善和公益，劳丽诗的工作表排得很满。不止是新闻报道，单从她当时的微博也能看到，支援西部，援助社工，下乡扶贫，省里省外她跑了大半年。私底下，许多饭局也缺不了她，每逢有领导过来，单位总喜欢叫上她出席，可以想见，世界冠军这个金字招牌，撑足了门面。
但对不快乐小姐而言，这条光荣之路，也意味着一直要带着面具生活。机关里，领导说话只说一半，另一半要自己揣摩，这当然不是她的强项。“我的性子直，是什么就怎么说，但是你不要说得不清不楚，让我猜测。……在里面呆着，要适应，我不是完全不愿意改变，但是完全都是被动的。是我自己的性格会阻碍这条路。我自己会想到，我现在是正科级，接下来做副处，再高是正处，哪怕再高，往上升，手下更多，做的还是这些事情，还是得这么说话。环境还是这样。”
不快乐小姐找到了不快乐的原因——不喜欢答题一样的人生，不喜欢凡事只有一个标准答案。跳水时，只需要听教练的，把动作做对，完成任务。在团省委，还是如此，把话说对，完成任务。
符合自己的心意，还是符合外界对一个世界冠军人生的想象，劳丽诗决定选择前者。说服父母后，2014年初，在团省委工作两年多的劳丽诗辞职。
辞职之前，不快乐小姐用了几个月说服自己。早晨起床后，她常在微博上自言自语：“当知道不喜欢做什么，却不知道喜欢做什么、不知道能够做什么，这时该怎么做？”类似的诘问，隔三岔五。
“那时候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有天夜里，她在微博上贴出北岛的《波兰来客》，好似对生活做出了灰蒙蒙的总结。
辞职出来，没有任何方向。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先不想以后。“人生不该这么紧凑”，不着急具体计划。
微博给了她一点成就感。那段时间她热衷点评社会新闻，和“大V”的互动也多了起来。“以前在单位不敢乱说话，微博都没人来了，现在自由了，想说什么说什么。”
她出门逛街、自拍，然后发到网上。不快乐小姐似乎渐渐时尚了起来。她读了些书，常与网友互动，其中一本是《丑陋的中国人》。“看看自己有多丑陋。”
不少运动员退役后借着名气出自传。不止一个网友也怂恿她。不快乐小姐并不领情：“首先，体育出身在文字上不擅长，尤其是这种举国体育制度；其次，名气我从不感觉有，只是曾经实现别人梦想时顺便的结果；最后，何必出一本过几年不会有人看的书呢，我要对喜欢支持我的人负责，也必须对自己负责。”
这个表态正应了她后来的总结：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有网友提醒，不少商家冒用她的名字，行业不一而足。比如劳丽诗袜子、劳丽诗吊坠，甚至劳丽诗卫浴。正牌劳丽诗搜索了一下，大都是淘宝网店。
此时正值马云创立的阿里巴巴上市前夕，淘宝也正以极为夸张的数字，改变了整个中国的中小企业商业地图。在淘宝创业，早已是现象级话题。不考虑经营货品成本，创业几乎是零门槛。阿里研究院的报告显示，2014年，全国已发现的淘宝村数量超过两百个——那是些网商密集的村落，当地经济基本几乎完全依托淘宝交易支撑。广东有54个这样的淘宝村，仅次于浙江。
劳丽诗也决定开一个淘宝店。她正好刚刚结识了经营木雕和手串的朋友，兴趣渐浓，决定自己试试。2014年7月，她发布长微博《可以不华丽，但必须要转身》，向公众宣告自己的开店计划。
烦恼随即而至。不快乐小姐被再度聚焦——从奥运冠军奖台到淘宝店主，“女神变屌丝”，世界冠军脱离体制——媒体喜欢这样的话题。
“我不是反叛体制，只是自己性格不适合行政单位，媒体拿我的例子来批评体制，我很无语。这还是他们对我的想象。都是他们觉得这样，他们觉得那样。”
不快乐小姐的周围环绕着好多“他们觉得”——他们觉得，奥运冠军不应该冲动，放着稳定的仕途不走，裸辞做淘宝，简直是“作死”；他们觉得，国家花大价钱培养出世界冠军，就应该继续回报体育事业，即使创业，也该做点运动品牌。
崔永元看完劳丽诗的宣言，表态支持她：“看完超感动，我也想开个淘宝店。”这被劳丽诗记在心里。和我聊天时，她拿崔永元的经历做类比：“以前他是主持人，展示的是风趣幽默，后来在网上和方舟子掐架，有时候也骂人，网友就不乐意了，说崔永元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是哪样的？那不是他自己说了算吗，凭什么按照别人的想象来过？”她为崔永元打抱不平。也为自己不平。
淘宝店旋即上线，不快乐小姐的宣传技巧简单——转发微博，送手饰挂件和签名照。
说到签名照，我向她提起了一个朋友的委托。朋友是个大学老师，听说我和奥运冠军见面，叮嘱要一张亲笔签名照片。“其实签名照有什么意义呢？我一直不明白。”不快乐小姐不以为意。
她实实在在地忙了一阵子。拿货，做客服，店面美化，盯物流，学习每个环节，遇到问题上微博。像幼时练习跳水，修正着每个动作。木雕手串这行当，假货多，她先看网贴，摸索鉴定真假的办法，再拿真货和假货对比，泡酒精，用紫光灯照，时间久了，判断力渐渐出来。
第一个月的客服是她自己坐在电脑前做的。因为担心网友来店里闲聊，劳丽诗不敢对外说自己就是客服。做客服不难，习惯淘宝的话语方式就行：“前面加一个‘亲’，后面加一个‘哦’，最后多发几个表情，就说到位了。”
不快乐小姐又戴上了一张面具。不过这次看起来挺愉快。但刚刚开心没几天，她就遇到了不速之客。有买家质疑产品质量。她不习惯。沟通失败后，她到微博上抱怨，说到激动处，爆了粗口。
一串讥讽在评论里传过来。“你本就不该做这个！”“滚回你的体制去！”
不快乐小姐只好公开致歉：“对昨天的言语、不成熟深表歉意，在此郑重道歉，店铺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谢谢各位的支持和包容！昨天帖子不删，借此给自己警示！”
像一个训练动作没跳好，溅起了不合格的水花。不快乐小姐放弃做客服了。“不让自己受委屈。”她招来两个店员，一个客服，一个美工。
店开了不到两个月，劳丽诗接到一个电话，邀她去纽约参加阿里巴巴上市活动。当嘉宾捧场，这种电话她隔三岔五总能接到，比如就在和我聊天时，有一个团委的电话，请她过去做颁奖嘉宾。
但去纽约的这个电话，不快乐小姐有点兴奋。她想到的是去美国购物。匆匆办签证时，她才从策划方那边感觉，这次好像是个大阵仗。直到在美国落地，见到的媒体不比奥运会时候少，她才稍微紧张起来，她感觉，应该是个大事情。
阿里巴巴9月19日21:30分在美国纽交所正式挂牌交易。董事局主席马云没有出席惯例的敲钟仪式，而是选了八位阿里旗下的企业用户代表。劳丽诗是其中之一。除了她，还有自闭症儿童教师何宁宁、农民店主王志强等人。
“你就是那个奥运冠军？”敲钟前的早餐上，马云认出了劳丽诗。
“勇气可嘉。”得到肯定答复后，马云接着说。
当日登陆纽交所后，阿里巴巴市值达到2385亿美元，成为仅次于谷歌的全球第二大互联网公司。
和其他七个敲钟人不同，登过奥运领奖台的劳丽诗见多了大场面，但仍然被“打了鸡血似的”现场感染，不快乐小姐心情不错，她和马云合影，晒到微博上，淘宝店第二次引发了关注。父亲劳成说，这是出门遇贵人。
沾着阿里巴巴的上市热潮，不快乐小姐又被舆论聚焦。找她合作的商家越来越多。考虑到势单力薄，不快乐小姐一一回绝。“现在合作，无非变成了我给别人代言，货品质量我没法监控，一旦有个假货，就是毁了自己名声。”
她见惯了见缝插针的人。早年成名后，凑上来的人很多。有人过来先交朋友，没过几天就把她介绍给别人，为的是一些生意上的合作，甚至有朋友来借钱，言辞闪烁，摆明了不愿意还。他们觉得，冠军不缺钱。
名利带来的痛苦，曾绵延在不快乐小姐的忧郁时光，如今她能躲则躲。
为了宣传网店，劳丽诗对媒体采访不抗拒，只大概甄别一二。但有家电视台各种方式联系她多次，要去节目里谈创业，她坚持回绝。“不专业，这个不愿谈。”标签被贴了太多，她有点小心了。
我们见面前几天，12月18日，劳丽诗入选了国际跳水名人堂，和伏明霞、田亮等名将的名字写在了一起。接到通知电话时她没觉得兴奋，反而笑言有讽刺意味：“应该和敲钟有关，名气更大了。拿冠军的时候没选我，现在早退役了，反而想起我来。”
12月的广州清冷，她双手抱住桌上的咖啡杯，来回旋转。
“你觉得现在开店，心情好不好？”临走前，我问她。
“当然心情好，起码自由，随时都能刷微博，想说什么说什么。”她的手机时不时响个不听，大都是微博的声音。
我提出去工作室看一眼，拍几张照片。坐在咖啡座后的劳丽诗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但当我两天后向她第二次提及时，她有点无奈地回绝了我：“没什么可看的，真的。”
我送她出咖啡厅。临走前她告诉我，回去煲剧。
“煲什么？”我没听清。
“就是看美剧。”她笑出声来，踩着高跟鞋下了楼。她的步子不快不慢，好像并不准备去做任何事。我有点犹豫了，揣摩着她还是否属于不快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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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2007年7月，劳丽诗站在国家体育训练中心。摄影师Adam Pretty在那里拍摄了一组中国奥运军团的肖像。第二年，劳丽诗落选北京奥运会。（(Photo by Adam Pretty/Getty Imag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