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阿拉伯

埃及革命的遗产是什么?

2015年01月13日周轶君 开罗

随笔

 

2011年2月,开罗街头也曾有百万人大游行。那年爆发的埃及革命,是整个阿拉伯世界民主运动的一部分。前战地记者周轶君目睹了这场革命,目睹了许多穆斯林投身其中。三年后她重返埃及。这个文明古国仍然处在深刻的矛盾之中:伊斯兰教传统和对民主自由的渴求。

 

杜哈逛遍开罗各大商场,犹豫着要不要买下那条标价3000埃镑的鲜黄色礼服裙。学校舞会在即,除了裙子,还有别的决定要作出:“两个我中意的男孩都会来,我还没想好跟谁一起去。”

杜哈是我回访对象中最年轻的。2011年我们遇见时,她才18岁。我得允许她先聊聊“裙子”、“男孩子”。 “价格有点辣,不过我妈说,实在喜欢的话,三千就三千吧。” “3000埃镑”相当于2600多元人民币,在埃及,差不多是一个农民半年的收入。

杜哈父母是常驻巴黎的埃及外交官,在花销方面对留在开罗的独生女格外优待。2011年革命冲击了埃及各个部门,外交官队伍倒相对稳定。杜哈依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决定把她从“裙子”话题,拉回到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是穆巴拉克被解职后第二天一早,解放广场忙碌而欢愉。有人移除路障,有人冲刷标语, “穆巴拉克下台”一夜之间过时了。一家叫“古尔马特”的食品公司,职员们由总裁带领,全体扫街。“今天我们都是志愿者,”总裁艾玛吉德.苏尔坦豪情万丈,“各国游客一定都想来看看解放广场发生了什么,所以要马上清理干净。”

一个肤色黝黑、穿传统织布长袍的人,坐了13个小时火车,从南部赶到首都,为了看看“年轻人们干得怎么样”。他翘起大拇指:“干得真不错!”

一群年轻面孔中,我注意到杜哈.纳佳,只有她,拿扫把的手戴着一副雪白手套。这个姑娘瘦长脸,一头蓬松的黑色卷发。她在比利时当了一年交换生,半年多前才回到埃及。“朋友们都说,你应该想办法留在国外,那里的生活更好。但是我爱自己的国家,我想看到有一天埃及比外国更好。”杜哈说起话来有点害羞,不直视镜头。看到Facebook上的召集令,她和同学一起来了。

她说自己不算“百分百革命人”,只来过一两次。父母当时还在埃及,严令不许出门,她是偷偷溜出来的。“谁都没想到三十年的总统就这样走了,”杜哈出生以来,都在穆巴拉克统治下度过,父母也一直为这个政权服务,“突尼斯革命发生的时候,我想埃及什么时候会改变,大概还要等上100年吧,我这辈子是看不到的。”

可改变到来的时候,她才18岁。“选新总统的时候,我刚好够投票年龄!”杜哈提醒我。埃及宪法设定获得选举权的年纪为18岁,代表这个年龄的人对政治应该有一定的了解和思考。当时杜哈的心情有些矛盾,或许透露了政治早熟:“我也有点担心,我们没有总统了,虽然军队可以控制局面,但我并不认为,一国总统以这种方式下台是好事。”

与更换领导人相比,她更关心人的改变。不远处,几个青年正蹲在地上刷斑马线。杜哈指着他们说: “埃及人不能再乱穿马路了,不能再随手乱扔垃圾了,他们真的乱扔!我希望这不仅仅是一场政治革命,更是观念革命。”

关掉麦克风之后,她跟我聊起在比利时的经历。那里的生活更自由, 更多乐趣,但让她不舒服的是,欧洲人一听说她是穆斯林,便充满好奇,“我想那里面有一点点贬意。” 

不知道这个原因跟她决心回国有没有关系。而回到埃及,本不是她最理想的学业选择。杜哈喜欢化学,尤其是制药化学,“我想做居里夫人,但埃及居然没有制药专业!你什么时候听过埃及出科学家?只有埃及裔、在其他国家从事研究的科学家,我们国家非常不重视科学!” 最后顺着父母的意思,她折中报考了艾因.夏姆斯大学的药剂师专业。

三年后,我们见面时,杜哈迟到将近一小时。她和五六个女生一起进来,抱歉说考试安排出了点问题,所以延误了。我和她在一间自助餐厅坐下,她挥挥手叫那些女孩们都走开了。一个戴头巾的女孩问了她一句什么,杜哈两手摊在桌子上,做了个“我就呆在这里”的动作。

唠叨完裙子,我问起她这些年的经历——三年来,我和她在社交媒体上偶有联系,却遗漏了她最重要的一个转变:那个害羞的女孩,一度成为政治领袖。“向真主发誓,” 杜哈瞪圆了眼睛,“我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街头革命在校园里催生民主选举。杜哈试着竞选学生政治部发言人。她有点羞涩,但言谈流利。“我站在台上,面对几千人讲话。起先有点紧张,后来越来越兴奋,那么多人一起听你讲话,那种感觉真是太棒了。”

当选之后,这位学生发言人马上接到电视台邀请。“那时我太傻了,主持人问什么我都老老实实回答。” 她在电视上承认学生中有人吸毒,回学校后遭到恶言攻击。她很快证明自己是强悍而聪明的,学会了怎么跟媒体周旋:“特别简单,不管主持人问什么,你说自己想说的!”

杜哈成了学校里的明星。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出她,总有人聚在她身边。随着人脉扩大,她发现只要她肯帮忙,总能解决其他人的问题,或联络到能够解决的人,“真的,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除了阿拉伯语,杜哈讲流利的英语和法语。她把发言人工作扩大到对外交流,促成一个国际机构到学校免费培训,又说服约旦一所学校接受艾因.夏姆斯大学学生交换。“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她强调。

 我问她为什么社交媒体上不见她提起自己的发言人角色。她笑了,原来是怕父母知道,“要是看到我在埃及电视上,他们会犯心脏病的。”家里禁止杜哈参与政治。

眼下杜哈年满21岁,到了法定参选地方议会的年龄。“如果我想选,也许并不难,但是我放弃政治了。”

听她的经历好似坐过山车,我还没从忽然攀上高峰反应过来,已经陡然跌落到消极避世环节。

当她手中有了“解决别人问题”的权力,也会成为攻击的对象。“人可以变得非常可怕,”她摇着头,一连说了好几个“可怕”,“他们拆你的台,污蔑你,有些人阳奉阴违,渐渐地,我没朋友了。本来挺好的几个朋友,都退出了学生会。最后我也退出了。现在,我只对狗有兴趣,帮助了一些流浪狗。”这倒是跟美国总统心有灵犀——杜鲁门说过,想在华盛顿找个朋友最好养条狗。

一年多前,杜哈在社交媒体上还给我发过链接,叫我看警察街头施暴的视频。那天她叫上同学到解放广场抗议,心中悲愤。对话结尾,她敲进来的句子是:“我发誓,你会见到的。埃及人会实现民主,公平选出总统。” 

然而政治终于令她失望:“你为人们做了那么多,到头来,你发现那些人不值得你服务。”比如,学校里的穆兄会成员。他们原本不敢公开表达意见,现在——“去查查他们的论坛留言,那就是恐怖分子言论,动不动要搞爆炸,萨达特(前埃及总统)犯了错误,释放他们,我要是总统,统统关起来一个都别想离开!”她几乎要拍桌子,那个政治部发言人瞬间复活。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相比,她的肢体语言幅度更大了。

不管怎么说,杜哈承认自己是幸运的。如果穆巴拉克不走,她不会对“死气沉沉的政治”感兴趣,也就不会发现自己的潜能。尽管一年多民主政治经历,于她像是囫囵吞了盛宴,有点消化不良,“至少,我现在知道自己有能力做很多事情。”坐下来时,我看到她与其他女生的互动,已经察觉到这个姑娘变得十分自信,甚至有那么一点点高傲。她打算本科毕业后,到欧洲念最喜欢的制药专业硕士。“还有,我对国际关系和政治也感兴趣,也许两个专业都会念。”

杜哈掏出手机,神情忽又变成一个小女孩,暧昧笑着,让我比较那两个意中的男生。“我更喜欢这个,但他是个基督徒。” 我认真看了,两个男生长得挺像。在埃及,不同宗教间通婚是可行的,通常的做法是其中一方改信伊斯兰教。

走出餐厅,杜哈要去商场礼拜室祷告。在此之前,她必须去洗手间仔细清洁身体。她请我帮她拿一下包,然后想起了什么:下午的考试对她并不难,难题是,包里放着一盒从法国捎来的巧克力,不知该给那位基督徒,还是穆斯林男孩。

 

埃及是我去到的第一个“外国”,那年我24岁。阿拉伯语从书本里走出来,七千年金字塔触手可及。最大的转变是,你成了“外国人”。走到哪里都遭人围观,小孩子涌上来摸我们黑而直的头发。与当地人交谈,他们对中国的种种幻想或是误解,最终都会变成你完善自我认知的一部分。

还有一个意外收获,是在埃及遇见了西方。埃及见闻中随便扯出一个线头,都能牵引西风东渐的往事。法老墓上的象形文字,今人能够读懂,全因入侵埃及的法国士兵,无意中发现罗塞塔碑。这块黑岩石上镌刻三种文字,失传千年的象形文字忽然找到注解。开罗最精美的老房子里,阳光透过细密繁复的木窗棂,阴影铺满素雅匀称的马赛克地砖。可它是一个英国人的故居,埃及国王还封他为“帕夏”(总督)。市中心有个 “美国大学”,再一查,在黎巴嫩和海湾也有分校,原来是一段美国基督教传教史。更不用说我念的新闻系,落笔句子常常是“美国国务卿就中东局势发表谈话”、“ 欧盟检讨中东移民问题 ”……要理解中东,不可能不追溯到“西方”这把钥匙。

1798年拿破仑在埃及登陆以来,欧美影响像一把利刃不断塑造中东,打磨出一个现代社会的模样,但也留下硬伤(殖民者不合理的边界划分),更不用说挥之不去的心灵创痛。至今,萦绕阿拉伯人、伊朗人、土耳其人的问题还是,一种曾经灿烂的文明,如何面对强盛的西方?

公元8世纪至13世纪是伊斯兰文明的黄金时期,科学技术领先,文学艺术兴旺。阿拉伯语翻译的古希腊经典,为欧洲文艺复兴保留了火种。十字军东征,劫掠回去的是东方进步文明成果。但那以后,伊斯兰文明不断遭遇挫败:蒙古铁骑、英法殖民者,能源的发现把美国引入中东,冷战时期超级大国对峙,最后以色列的嵌入,造成阿拉伯人最羞辱的战败记忆和至今无法平息的冲突。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崛起曾经维系了一段时期的荣光,终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分崩离析。

中东对美国和欧洲的意义是不同的。即便没有石油,欧洲与中东地缘相近,注定了两种文明与生俱来的相抵相融。拿破仑的军队很快撤走,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却深受震撼,派人到巴黎考察学习,带回来一系列社会改革,影响到奥斯曼帝国各个属地。埃及率先在1875年仿效英法,制定宪法成立议会。比起政治变迁粗阔的线条,不同人群间生活方式的影响绵密无声。阿里改革促使阿拉伯知识分子借西风振兴文化,人们的穿着、时尚、乃至语言都出现了变化。到了二十一世纪,现代通讯和交通令世界各地的人,从未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埃及人爱看好莱坞电影、土耳其电视剧,上层精英们更加频繁地往返欧洲,社交网络上人们零距离对照彼此的生活。

几百年来,各种“主义”试图为伊斯兰文明复兴找到出路。但2011年发生的变革,却没有意识形态主宰。它也不象是关于“哪一种制度更适合”的严密论证,而是一声朴素的生活要求:“别人有的,我也要:自由、公正、尊严。”

 

开罗大学遍布死亡学生像和反塞西标语

每次在外采访,我都找机会接触中国留学生。他们对异域文化的观察最直接生动,在新鲜陌生的世界里,他们身上的“中国”也更加清晰。十多年前,我自己就是埃及开罗大学留学生,2011年那次没来得及故地重游,这次一定要了心愿。经朋友介绍,一名正在开大念文学硕士的中国女孩愿意用她的学生证领我进去。

小月在天桥上出现了。我远远就认出那是个中国人:轻盈瘦欣,长的上衣和几乎盖住脚踝的白裙子, 一路飘过来。“我在国内不会这么穿,和埃及人一起上课,穿太短他们会不高兴的。”她清秀伶俐,带着热情的笑容。

跟我当年一样,小月24岁来到埃及。可是2013年初至今经历的,正是军方和穆兄会矛盾加剧、暴力频仍的时期。她住所楼下就是地铁站,坐一站到学校,十分方便。但是半年前,一天早上七点,她还在睡觉,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就像很强的风使劲从外面吹阳台门玻璃,玻璃要碎了一样。”地铁站里一枚炸弹爆炸,五人受伤,大部分是巡逻的警察。

小月很快见惯了周围各种游行,就连家门口的爆炸,也没有深究凶手是谁。“这种事情我们默认是穆兄会做的了。” 除了人身安全,诸多不便渗透到她的日常生活:去超市买东西,钞票被拒收,因为上面写了一句反政府口号。基础设施受到严重影响,停电停水随时发生。 

我们打算从离天桥最近的大学侧门进去。十几个人堵在门口,校卫不放行。小月举着学生证,用阿拉伯语说:“我是这里学生,要去系里找教授。”还是不让。尝试另一个侧门,同样不灵。她担心可能是学校里出了什么事,但现在正是暑假,应该没什么人。“封锁校门是常有的事,没人向你解释。”

开罗大学早就不是象牙塔,小月的课程多次被校园里的催泪弹、水枪打断。去教室的路上,常常站着荷枪实弹的防暴警察。开罗大学那么乱,因为学生往往是集会游行主力,而且他们中穆兄会成员和支持者众多。

埃及普及大学教育,招生对象广泛。我当年的同学中有精英阶层后代,也有偏远农村的孩子。穆斯林兄弟会创始人哈桑.班纳就曾是开罗大学学生,这个组织向穷人施惠,在贫困青年和理想主义者中很受欢迎。巧合的是,过去三年革命中,世俗反对派领导人、前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巴拉迪是开大毕业生,穆兄会背景的总统穆尔西也是,但两个人主张迥异水火不容。 

终于有个小门不设防,我们跟着人群进去了。记忆中碎片般的影像,渐渐拼凑,却终究有些生疏了。最陌生的是校园里满墙涂鸦,看得人头晕目眩:“刽子手!”“杀人犯!”“CC蠢货!”“我们学校怎么那么多穆兄会的人呢,”小月问,又指着墙上的  “CC”问我:“学姐,这是谁呀?” “就是你们的新总统塞西啊!他原来是国防部长,镇压了穆兄会……” 小月恍然大悟。她在官方报纸上看到过塞西全名,“CC”是他姓氏的民间简写,而校园里密布的,是对他的咒骂, 她没想到所有这些指的是同一个人。

不知道小月如何理解埃及这三年来的曲折变化。我小心翼翼问到“民主”——在某些语境下,这个词已经太多歧义,甚至污名化。我不想提起它,但有时,似乎只有它能探知一个人在系统思考之后的总括。

小月的回答文采飞扬。她形容埃及人的民主追求:“意淫!” 

“为什么呢?”

“学生们游行根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凑热闹走过场,找个借口不用上课罢了。”

“你跟他们聊过吗?”我想起她对“CC”的困惑。

“一开始我问过他们为什么游行,他们只能回答我喜欢谁不喜欢谁,说具体点就不行了,语焉不详,后来我就不问了,他们说了也跟没说一样。”

小月忙于课业,跟班上埃及同学关系良好,但没什么时间深交。硕士生各忙各的,也不大在校园里久留。据她观察,平时聚在学校里的大多是本科生,下课就没事做,闲坐聊天,或是“一个破易拉罐,踩瘪了踢一下午”。有时小月晚上去听课,离开时天都黑透了,那些学生还没走,直到校警吹哨子赶人。“游行能解决什么呢,他们就是没事干!”

埃及学生素质参差不齐,这也支持了她的看法。除了文学专业课,小月希望选修“希腊哲学”,但大部分埃及学生畏难,最后因报名人数不足三人而取消。有次期末考试,考题跟老师之前讲的稍有变化,埃及女生居然当堂大哭起来。“我就想,抓紧时间能答多少答多少呀!”一个中国学生的阿拉伯文学课要比本地优秀学生考得好很难,但小月的英语、计算机等科目,一直比大部分阿拉伯学生高。

小月的研究方向是比较文学。她喜欢阿拉伯古代诗歌,“阿拉伯现代文学中有出色的小说,但文学理论引的都是西方那一套。”她最爱的还是中国古代文学。但是中国和阿拉伯文学在题材、类型上差距很大,相互翻译的作品又很少,研究者常常需要找英文译本当“第三方”。如果找不到英文译本,还想做比较,理论上来说,就得自己动手把整个作品翻译成阿拉伯语。所以,中国学生最后大多改写文本分析,也就是单向解析某个作品的特征。

小月常用中国网络流行语“奇葩”、“醉了”来形容埃及社会种种奇观。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起,十三年前,那也是中国同学间的谈资。我们最容易看到的,是埃及学生远不如中国人勤奋,最难理解的,是他们超越逻辑的乐观情绪。而遇到我们无法解释的行为,就归于“奇谈”,从中取乐一番。几个世纪前,阿拉伯旅行家也好搜集各地奇闻,以骇人耸动为要,解释原因反不是最重要的。至今,我看到的中国中东研究,在历史、政治、文化、宗教方面都卓有见解,但很少谈到人与人的接触,思维和行为方式的相互理解。 

我们在学校主道上走了一会儿,人影稀疏,流浪猫在脚边徘徊,看不出有什么缘由要封锁校门。我想起包里有香港带来的牛肉干,就拿出来一起吃。食品总是中国留学生最好的慰籍。

我问小月是不是在埃及的见闻,影响了她对民主的看法。她想了想,放慢语速说,其实出国前,信息的获取对她早不成问题。她喜欢韩国明星,为了追韩星的Facebook,用上一款翻墙软件,而那软件一打开,主页是中文新闻。“当然啦,中国有很多问题,我也恨腐败,但是,你硬要搞西方那种民主的话,就像埃及,你看看乱成什么样子。年轻人成天游行,荒废学业 。”

后来我发现她在自己的微信上,留下一段宣言,更准确地解释了她的想法:“作为一个非党员,连团都没入过,我觉得我果然还是彻头彻尾的民族主义者,西方那些民主专制的说法不过欲加之罪罢了。任何权力的集中都会存在专制,绝对的民主是不存在的也不是万金油。再如何民主,统治阶级也不会消失。过好日子是真的,民主能当饭吃吗?民不民主还不是政客一张嘴。国家如果有问题要承认,要正视,而不是一味不分青红皂白否定批评,往死里诋毁你的国家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无法对一个家门口有炸弹的人讲“民主是个好东西”。无结果的游行、高压水枪下的停课、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这些对小月来说都是活生生的。

她饮的这一瓢“民主的滋味”,是危险的,无用的。也许我可以说,那是因为小月没见过2011年的解放广场,没有跟那时候的埃及人聊过。但即便能够,答案会不同吗?三年来,埃及人共同经历的,是梦的破碎。一些人的生活跟着破碎,她会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叹。

然而埃及革命,是一个关于“杯子半满,还是半空”的故事。在回访的那些人身上,我看到三年前的共同追求不可能不留下印记。比小月年轻四岁的杜哈,天分与才能在国家转变中闪亮出来,她厌倦政治,却没有意识到,政治释放了自己:她不再担心去欧洲,不再听命于父母,年轻的心开始高飞。

 

每一瓢革命的滋味,冷暖自知。而每一种滋味都是真实的。当我怀疑小月看到的并非全貌,那么我写的这些人身上,又能不能勾画变革的脉络?三年时间,又是不是一个合理的丈量?

我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人忘记那场革命,哪怕它凝成了疮疤。变革的冲击太过猛烈,唤醒了无数心灵。

遇到杜哈的那一天,我的摄影师,一个不关心政治的香港人,激动地说:“看见年轻人主动出来清扫,我感到这个国家是有希望的。”在埃及的日子里,他忽然向我问起很多关于中东的问题。

三年过去,我看见每一个人仍在为突如其来的变化寻求解释,解释自己的境遇。当人开始寻觅答案,他已经变得不同。

尽管2011年促使变革发生的手段之一、通讯科技来自西方,但那影响是间接的。从突尼斯示威开始,西方政府反应迟缓,法国内政部曾经通知后来被赶跑的本.阿里,愿意调遣警察平息。驻扎第五舰队的巴林应声而起,令美国在现实利益与民主原则间进退两难。西方第一次在中东的变化中失去主动。为了挽回主动,才有了后来的陈兵利比亚。转到叙利亚这一站,又变质成西方与俄罗斯之间的利益较量。

以三年时间回溯,2011年革命,对于埃及社会面貌的影响,无法跟过去两百多年西方的直接干预相比。但它在人心里激起的情感是不同的,因为这一次,是他们自己改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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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轶君,资深战地记者,长期从事中东及国际热点地区报道。现在是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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