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聪明

正午发表过张北海老先生的好几篇文章,每一篇都由老先生手写在稿纸上,扫描成PDF文件发将过来,这篇也不例外。张北海老先生的字,字如其文也如其人,清隽可亲。有一次,我们想把手稿当做插图展示给读者朋友,张老先生婉拒了,说他的字不好看。今天这篇短章,张北海老先生坦诚地分享了他儿时的小秘密。

2018年06月22日张北海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自以为聪明”,在你这么说别人的时候,不是一句好听的话,有点嘲讽,也有点惋惜,还带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自以为聪明的人,在做一件他自己也知道不该做的事,总觉得他混得过去,要不然那么多公职人员又何尝不知道贪污受贿有违国法,私营企业也何尝不知道内线交易,窃取工商科技知识产权都是犯罪行为。至于个人,又从倒会到盗版仿冒到偷抢到走私和贩毒到骗财骗色……名堂可多了。

不错,总有漏网之鱼。可是自以为聪明的人都不愿去想一句古训“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可是,当自己做了一件自己也知道不该做的事,而能在事后如此反省,尽管懊恼已晚,木已成舟,倒是在诚实地面对自己,承认自己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

我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教训。在自以为聪明地做了一件事之后,渐渐了解到,此举虽然没有伤害到别人,反而发现最后受害者是我自己。

那是我高中时期的自以为聪明,或许可以算在年少无知的头上。我是说我的字。

五十年代初,台湾中学作业可以用钢笔,但大小字之外,作文也仍用毛笔。

父亲一直练字,从平津到台北。他很少查看我的任何作业,只是不时看看我的毛笔字。高二的时候,他有天进了我的房间,给了我几本字帖、一叠大小字纸和大小字毛笔,还给了我他收藏的一个砚台和墨。“你的毛笔字太不像样了。从今天起,做完功课,每天给我写一百个小字,十个大字,注明日期。”

才给我请了一位叶老师念古文,现在又要我写大小字。我心中叹了口气。

我当晚就开始写,可是不记得那天是几月几号。为了后来自作聪明的参考,就说是十月十五号吧。

就这样,每天晚上学校作业之后,开始写一百个小字十个大字。写完之后放在客厅茶几上。这样写了几个月之后,父亲没有一句评语,我写得虽然有点烦了,但还在写。

大概是次年十一月中,大小字已经写了一年多了,也没什么感受心得,我突然在想,为什么不用去年今天那些大小字去交差,我犹豫了片刻,就找出去年十月十六号那天写的大小字,摆在客厅茶几上,回房睡觉。

没有什么动静。昨晚交上去的字已经给放回我桌上,我当晚没敢继续作弊,就又写了一百个小字十个大字。之后,我先是一星期交两次去年写的,又写写停停,再又一星期三次,一星期四次。

快过年的时候,我还在房中作业。母亲拿着我昨晚交的大小字说:“你爸爸叫你不必再写了,一年多下来,大小字没有一点进步,说你没什么出息。”

母亲走了之后,我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但一直没搞清楚这种心情是怎么回事。

这件自以为聪明的回忆,已经是半个多世纪之前的事了。这么多年,我不时想起这段往事,开始感到一些懊恼,起初只是觉得欺骗了父亲,可是他又一直没说,还是没发现我作弊,也没有像我犯了别的错那样又打又骂。他只说一年多下来,大小字没有任何进步(当然了,上交的都是上一年写的),只说我没有什么出息而已。

没什么出息,也不用父亲指出,我自己也不知道以后干什么。可是我又在想,所谓的年轻时代的没出息,其实是年轻人,在人生开始的旅途中正在瞎摸索的阶段,尽管我当时并没有这个自觉。这就容易被父母觉得没出息,年轻人不被大人了解,正在这里,“代沟”(generation gap)一词尚未出现。

不错,中学要上国文史地公民课,也要上数理化,还有体育音乐美术,和五十年代中的军训。为的是让正在摸索的年轻人去发现哪一种知识或学问吸引他,至少启发一些兴趣,让我们长大之后自立做准备。

那我事过多年之后在懊悔什么?我发现当年这件自以为聪明的作弊,也许欺骗了父亲,可是最后意识到,最终欺骗、伤害到的是我自己本人。

结果?从上外国语学校,中文学校,叶老师,大小毛笔字……结果?英文还过得去,中文也还过得去,可是字还是没个样子。

我又在想,既然受害者是我自己,我也只好认了,只不过还是免不了累及到不少我的朋友。

当年靠笔写的信件来往的朋友们,倒无所谓,爱屋及乌,接受了我这个朋友,也自然就接受了我那笔不像样子的字。

我指的是近五十年海峡两岸三地和美国,那些刊载过我的文章,出版过我的书的编辑们,他们不得不忍受阅读我的手稿之苦(我至今仍笔写文章)。我非常同情这些朋友,他们是不得不爱屋及乌。

工读洛杉矶时的张北海,1963年。



 

—— 完——

 

题图:颜真卿《颜家庙碑》碑文拓片。局部。

 

除注明外,所有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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