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未央歌

突如其来的名声,女孩们如何面对?

2015年01月15日李鱼 北京/清华园

特写

 

每年只有一天,整个清华园认可一种新的价值——唱歌。那天晚上,叶紫在校园歌手大赛夺冠,奶茶坐在台下。她们都被投射了无数目光。突如其来的名声,女孩们要如何面对?

 

暖场

Hey Jude, begin,

You’re waiting for someone to perform with,

And don’t you know that it’s just you?

——Beatles ‘Hey Jude’

 

十二月的晚上,北京刮起七级风。清华大学综合体育馆内人声鼎沸,都在等待第24届校园歌手大赛的决赛开场。每年校园里那么多场讲座、话剧、音乐会和电影首映,一个个全是总裁、红星、国家领导人,就只有今晚最一票难求。

要么在万人食堂又湿又冷的地下走廊里排队领票,要么拿献血证换票。往往食堂刚供完早餐,就有同学冲到校学生会办公室的门口。等上半天以后,涮羊肉的香味就会顺着楼梯灌进地下一层,领票的队伍来回折叠三次,总算拿到票时,连中午饭也收摊了。于是真有人特意找校红十字会报名献血。

但叶紫例外。她唱歌,一路闯进决赛,自己不用排队,还包办了周围同学的亲友票,全在内场。入围决赛的十强选手,独唱或者组合,有文艺的,有酷的,也有正气凛然的,宣传海报早早贴满了宿舍楼道。海报中只有叶紫是个背影,高开衩黑裙子,露出半截大腿,一去不返的性感路线。

决赛之前,学生会文艺部发布了最具人气歌手网络投票,完全没有拉票的叶紫勇夺第一——倒数第一。别人或多或少都在朋友圈里宣传过一番,也有曾几度进入决赛的,本来就有群众基础,而她只得一百多票,连第一名的五十分之一都不到。叶紫好像也不太在乎。此刻她正坐在后台,等待主持人们寒暄完毕,灯光转暗,音乐正式响起。

暖场曲是Hey Jude,五个参赛选手大合唱,一片沸腾。别人开口的时候,叶紫就负责低着头坐在台阶上,把长发撩到一侧,做沉思状。

这是她在清华园的最后一年。她从大二开始报名校歌赛,海选、初赛、复赛、年年被淘汰,等到终于登上决赛舞台,已经是大四毕业生。如今新生总被戏称为“小鲜肉”,而老学姐则该“下架了”。叶紫还站在人堆中,握着麦克风,直到台下观众零星哼唱Hey Jude的旋律也接近尾声。

她鞠躬谢幕。

现场观众的短信评论全部投放在舞台右侧竖立的大屏幕上。不管为了抖机灵还是夸偶像,每年校歌赛有至少一半笑点从这里爆发。而这一次,大家争先恐后地评论叶紫。

“快看,有个粉头发的。”

 

校歌赛·叶紫唱《站在高岗上》

十进六

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呀,

郎情妹意,配成双呀喂……

青青的山岭,穿云霄呀,

我俩相爱在高岗。

——张惠妹《站在高岗上》

 

叶紫登场之前,观众们本来没在看舞台。他们正回过头,上上下下寻找着什么,前排的传染后排的,很快所有人都开始找。

“找什么呢?”

不明就里的人很快得到答案——朋友圈里正在疯传,有人偷拍到了章泽天和刘强东在外场观众席并排而坐。综合体育馆满满当当的三千名观众里,成对的朋友与情侣数也数不清,只有他俩必须戴着口罩,所以格外显眼。大家比对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找到之后兴高采烈一阵。可看了一会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新鲜的。

叶紫就在这时登场了。

她还是在长靴和皮裤间露一截大腿,还没开口就满场掌声。她潇洒地甩动粉色头发,扭腰摆手,性感起舞,惹得不少观众也瞬间开启夜店模式。那首《站在高岗上》经过改编,已经完全脱离郎情妾意的民歌风情,更像是数着鼓点时刻准备冲下山去革命。

叶紫自信、强势、风情万种,立马有人在评论墙上留言,“歌美人更美”,“好喜欢粉头发的”,“女神!女王!女侠!”等等,也有更多不知所措又想说点儿什么的,直接留下一串省略号,貌似意味深长。评委们一个个举起打分牌,叶紫毫无悬念地晋级。

其实叶紫的粉头发并不是舞台妆。她顶着这个夸张的颜色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而在更早之前,叶紫这风格在清华园中就算得上独一无二。比如入学军训时,同一个连全是女生,都清汤寡水要互相提醒才知道涂防晒,叶紫隔三差五画烟熏妆去站军姿。十公里夜间拉练前一天,需要全员集中到某寝室学习打包被子枕头,一群灰头土脸的迷彩军服中突然冒出了姗姗来迟的叶紫,在那种排练舞蹈才穿的紧身黑背心里神采飞扬。

因为寝室的家具都是上床下桌,教官只好抱了一床被子到中厅的长桌上,假装那是床。清秀的教官慢悠悠示范完一遍,问学会了没、谁给大家展示一下,叶紫特认真地蹿上桌,跪下来叠被子,还叠错了。

我当时站在旁边看着,隔天就能从全连统一的迷彩服队伍里认出叶紫了。后来我们院办学生节,叶紫带着她们班女生排了两个舞蹈。当一大波印度风露脐舞的舞娘款款走出时,坐我旁边的工科院系男生立刻感叹“来值了”。

我和叶紫都修着英语双学位,但出勤不好,一学期碰不上几回,我总记得她是大墨镜、高跟鞋、Gucci包,在第六教学楼下弯着腰锁车。她发美式口音,听起来比大半老师还地道。她的朋友圈里不时更新在斯里兰卡沙滩与帅哥、大狗的合影,要么就是在波士顿晴空万里的海上,驾帆船的叶紫,救生衣比泳衣面积还大。

东海岸的夏天,她永远穿热裤,毫不吝惜展示曲线,那头亮粉色简直招摇过市。终于有天,叶紫去超市买零食时,被一个黑人大妈从后面追上,指着鼻子骂“亚洲婊子”。

叶紫差点掏出学生证甩在对方脸上——她那时正在哈佛大学研修。

可以理解,以貌取人是最快捷的选择,大家深信叶紫从外到内都应该浮夸。如果谁在大街上撞见一个粉头发的人,也不会预见她竟是学霸、好室友或者老实人。大二那年,她带领全院排练了两个月“一二·九”合唱,比赛那天作为指挥登场。下台后有人故意指着她那件高腰设计的白纱裙问她是不是怀孕了。叶紫很当真,委屈得写日志记录这事。

因为化妆、发色、穿衣风格和喜欢唱的歌与这个园子的正经不够吻合,叶紫被误会成危险分子不是一次两次。她也挺想“努力接近大家、融入大家”,但好像“默认设置就是自带隔离圈”。叶紫倒也喜欢一个人来去的酷劲,还是唱那样的歌。

在那个被叫做“亚洲婊子”的半夜,叶紫还是高高兴兴地吃光了零食,甚至不忘在跟妈妈视频聊天时让她抱来自己的猫。后来有天租住的公寓被临时搬空了,她就直接往地板上一坐,接着学,最后托福四门里有三门拿了29或满分。对周围所有明着暗着把她当戏看的同学来说,这是一个实在难以企及的分数。只有叶紫不太满意,又重考了一次。

 

校歌赛·叶紫唱《Halo》

六进三

Baby I can feel your halo,

Pray it won’t fade away.

——Beyoncé ‘Halo’

 

Beyoncé是叶紫心中的女神。她上届比赛曾在大礼堂唱了一首If I were a boy,被淘汰。而晋级的十强选手最后唱的更多是“我爱你你怎么不爱我”那种情歌。

叶紫始终念念不忘,女神如何“在演唱会前为了准备而操心得几十个小时不睡觉、不吃碳水化合物,就一直在想怎样把最好的自己呈现和舞台呈献给观众”。她认为自己“此生无法望女神项背,但也想用这场演出向她致敬,向所有有大胆音乐梦想的人致敬。”

今年叶紫还是唱Beyoncé。本来大家对她的性感风格已有了十足的准备,等着看劲歌热舞,可舞台上突然放起一段视频,是手机拍摄的,还有点摇晃。似乎是在一间相当简陋的学生宿舍,墙皮发灰又剥落了,双层床下铺挤坐着一群少女——能看出是所农村中学。要再仔细看才发现,中间穿棒球服戴帽子的女生有着粉色的头发。

叶紫在清唱,学生们羞涩地顺着节奏拍掌,唱着唱着叶紫就笑场了,学生们也终于忍不住全笑起来。最后视频突兀地暗掉,剩下一大串“哈哈哈哈”飘荡在舞台上。

叶紫给这组画面配了一段字幕:

“诚然,他们中的很多人,由于贫困、疾病、家庭等原因,没有美丽的外表或良好的教育程度,但每当和他们在一起时,都会被他们的善良和热情打动。

“每个人,都有最耀眼的光环。”

叶紫还是用同样有力的声音、同样自信的表情唱完Halo,和往常一样好。她本来就是校合唱团的女高音,去年也从海淀区青年歌手大赛抱回了冠军奖杯。后来叶紫也登上过Harvard Memorial Hall(哈佛纪念堂)的舞台,甚至还在波士顿市区偶遇了偶像Beyoncé的编舞Les Twins,随着他们排练过几回。

评论墙上的留言立刻转向,从关注大腿变成了“女神好有爱心”、“好感动啊”之类的,这次终于所有人都顺利见识了粉头发的内心,虽然不少惊讶,但基本还是众口一词地点赞。

大家就这样原谅了叶紫的性感和她格格不入的粉色头发。

叶紫当然不是从Halo开唱才突然变得有爱心的。她上中学时拿做舞蹈和英语家教攒下来的钱捐助北京一所流浪猫救助机构,前前后后从那里领养了7只猫回家。它们大都有各式残疾,有的是因幼年时遭人虐待。其中一只嗓子出了问题,不会喵喵叫,叶紫于是往它脖子上栓个小铃铛,跑到床下就能找到了。提到自己这些猫的残疾时,一向致力于表现得无坚不摧的叶紫也啪嗒啪嗒掉眼泪。

上大学以后,她帮扶过31所教育机构,到22个省市进行支教和调研,直接受众超过三千人。学生们与她往来写信、寄明信片,她攒下来能铺满整个写字台。今年去河南进行支教回访时,叶紫已经染成粉头发,平时身边有不少指指点点的戏谑声,可两年前的学生认出了她,没想到她还会回来,抱住就哇哇大哭。叶紫到这时才知道“对咱们来说不算多大的事儿对他们却有那样深刻的影响”。后来偶然听说,她去斯里兰卡其实也是支教,教英文。

即使放在志愿氛围浓厚的清华园,叶紫的经历也算相当醒目了。她在北京出生长大,学的是社会科学,认为“在标准化考试中获得好成绩的确说明有知识积累和学习能力,但除此之外并不能说明太多,毕竟学习的目的是培养可持续发展性人才”。

叶紫自己也并不是一个能用来分数衡量的人。她从小梦想当女歌手,三年级开始接受声乐和舞蹈培训,觉得乐趣无穷。高中时她偶然听见母亲和别人家长打电话说“我还真没指望我家孩子能考上清华,我看她实力还差点”,因此不服气地赌誓,从此刻苦学习。最终来到清华园报到,伴着亲朋好友的一致艳羡,叶紫才发现,这里似乎并不需要歌手。

在这所百年前的留美预备学校、如今的全国顶尖名校和未来的世界一流学府中,如果想要保险地获取舆论关注,总不超出叶紫在Halo中提到的这两种特质:良好的教育程度,或者美丽的外表。

前者的代表是清华“特等奖学金”评选的优胜者们。每年超过三千五百名本科毕业生中,拿到“特奖”的少于十个。在答辩会上,他们不仅需要展示自己院系排名数一数二的学分绩和超过普通硕士甚至博士生的论文发表记录,更不能忘记提及自己积极参与了班级建设、社会实践、志愿活动。一旦获奖,他们就成为同学口中“求抱大腿”的“大神”。他们满满当当的作息时间表会被发到网上成为鸡汤文的配图,他们的头像则被印上学习方法交流会的海报贴满紫荆公寓各个楼层,一行大字直白易懂:“我们请了很牛的嘉宾喔”。

而后者的代表则是奶茶。2011级新生入学报到当晚,人文社科学院领导们来宿舍探望。昏暗楼道中全是刚送别了家长、独自迎接新生活的女孩子们。让她们迅速熟悉起来的方法就是,拍拍旁边人的肩,再指指楼梯拐角那个清纯女孩,小声问:“哎,你听说过网上那个奶茶妹吗?”

从那天起,那个穿hello kitty短袖的女孩就无时无刻不处在众人注目之中。

军训时有次全校集体到东操场合练,前三个营里面好奇的男生纷纷围过来堵住了路,女辅导员不得不前后奔忙挡住各个方向伸进队伍的手机镜头。后来“奶茶在二十四连”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在去往军事理论课或训练场的路上,就会有整连的男生为看奶茶(并同时保持队形)而整齐地喊着“一二一”追了一路。几回之后,二十四连教官干脆不让排头举旗子了。正式开学后,在校园里偶遇奶茶依然是一种谈资,值得分享给室友的那种。就连她在午间食堂爆满中一个人端着盘子坐到三个男生那桌空下来的座位,也在人人网上被分享转发了几天几夜。

网上那些照片里,奶茶总是微弯笑眼。生活中她也会因为肚子疼而不得不坐在排练厅的角落,带着眼镜,眉头紧皱,只有皮肤依然细腻得如同用过Photoshop液化功能。我们刚好在健美操课上搭档,期末考试时虽然经过几次加练,依然因为我的失误把拉力带弹飞了。她赶紧安慰我,然后跑过去捡回带子,从头再来。坐在后面的同学重又举起手机。

总是这样,发生在她生活里的事,开心的或者郁闷的,转眼间都路人皆知。而她完全没有权利抗议自己被打断、诋毁或伤害的正常人生,不然就显得矫情又做作。毕竟,大家都默认,广受关注不是人人求之不得的事吗?

对于“特奖”得主和奶茶,即使酸溜溜地叫上一声“学霸”或者“花瓶”,也改变不了事实的残酷:学霸和花瓶总是不易当的。正是以大部分人的水平作为评价基线,才能衬托起超出常人的勤奋与好看。于是大部分人仰望着那少部分人,看他们的生活像看戏。

难怪对于叶紫的心里话,台下每个观众都能领会:

“诚然,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美丽的外表或良好的教育程度,但每当和他们在一起时,都会被他们的善良和热情打动。每个人,都有最耀眼的光环。”

校园歌手大赛本身正为这个信念代言。

每年里面只有今天,清华园整个地认可一种新的价值——唱歌。在校园歌手大赛的舞台上,平时从来不能够万无一失吸引关注的人,也有机会逆袭。他们算不上最英俊和最漂亮的,也从来没有高得令周围人丧气的学分绩,却获得台下三千名观众疯狂呐喊与合唱。

综合体育馆隔绝了室外的七级大风,满怀善意地为清华人提供一次别致的机会——独享舞台、放声歌唱,害羞的可以奔放、平庸的可以惊艳、猥琐的可以深情、默默无闻的也可以闪闪发光。

在校园歌手大赛这个热血又清纯的设定中,获得的成功永远无法转化为学生们眼中实际的好处——学分绩、奖学金、实习、保研或者名校offer,但大家前赴后继。二十四年以来,台上的总能唱得感天动地,而台下的也始终入戏。这个夜晚并不能为未来任何美好生活作保,但大家全体投入得好像不知道舞台灯会熄灭一样。

 

波士顿海边·叶紫准备架帆船出海

夺冠

我身骑白马,走三关,

我改换素衣,回中原。

放下西凉,无人管,

我一心只想,王宝钏。

——徐佳莹《身骑白马》

 

叶紫唱的最后一首歌是《身骑白马》。她换上白纱的长裙,挥舞一双嫩粉色水袖。舞台地面光滑,映出正的反的两个叶紫,很适合拍照。她唱得很好,如愿以偿地夺冠,观众们报以热烈掌声。颁奖时选手们一个个走上舞台,只有叶紫转着圈舞着水袖最后一个登场,一如既往的浮夸。颁奖时她的大名是社会科学学院的叶紫祎,只不过平时被叫习惯了叶紫,或者叶子。

晚会结束之后,观众们骑着自行车冲下学堂路,在冷风中迅速恢复清醒。紫荆公寓楼群有上百个窗口,容纳着歌手、学霸、网络红人。淘宝购物时需填的地址都是“清华大学”,包裹里面打开就是形状各异的人生。有人喜欢唱歌,有人不喜欢。

叶紫和往年的冠军一样,一夜之间成为话题,有人喜欢她,有人不喜欢。课堂上老师问她是不是赢了唱歌比赛,她都没想到这条消息能一路飘进第六教学楼来。老师还说班上同学们都在传,想听她唱首歌。她于是站起来唱了两句rolling in the deep,自己给自己拍手打节奏。同学们纷纷拿出手机录像,她很开心。

有人在网上继续发文讽刺她:“感觉今年除了有个粉色的bug,其它节目都堪称经典。”叶紫居然谦卑地跑到底下回复“对不起,我努力了”。

也有人质疑她的动机:“为什么常常跑到那么偏远和闭塞的地方去?”

叶紫解释道:“也许正因为我是个自私的人,在那里,我的价值能得到实现。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在意外表的美和丑、财富的多与少,没有人在意我成功与否。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有爱心的大姐姐,我就是真善美的象征。”

无论如何,校园歌手大赛落幕之后,所有熟悉的和陌生的同学都将知道,叶紫是名正言顺的校园歌手了。她不会再有下一届晚会,这是最好的和最后的。她一早决定去大洋彼岸继续学业,就读的方向是教育学。她说自己“着迷于波士顿浓郁的学术气息和无拘无束的大海”。

有个关于出国留学的段子在清华流传甚广,它开始于一个刻薄的问题:如果一颗炸弹把星期日晚上的第六教学楼炸没了会怎样?

答案是:美国科技发展将停滞二十年。

这个笑话一学期里面只有一晚不能适用,那晚所有人都在看校园歌手大赛。未来的科学家和企业家们从《身骑白马》的歌仔戏旋律里辨认出痴情女王宝钏的名字。没多少人知道其实薛平贵已经娶了蛮夷公主。叶紫唱着歌里的白马,还是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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