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战胜西班牙的那个傍晚，我刚刚到达莫斯科。点球大战结束，一个男人的吼声如号角，穿透楼宇和车流，从楼下传来。我探出头去，没看到声音的来源。夏至刚过，天黑还要很久才会到来。莫斯科的新城区没什么特色，刚下了雨，大朵白云低垂天际，延伸向通透的远方。但可以想象，几公里外的卢日尼基体育场和球迷广场，聚集的几十万俄罗斯球迷一定陷入了疯狂。没多久，马路再次出现庆祝的声音，汽车飞驰而过，一路鸣笛，有人从天窗中站起来，手中拿着俄罗斯国旗，向路人呐喊。
世界杯前，没有几个人看好这支俄罗斯队。他们是32支球队里排名倒数第二的，一个拿得出手的球星都没有，热身赛也接连遭遇败仗。俄罗斯名宿坎切斯基说，这是他看过最糟糕的俄罗斯国家队。
淘汰西班牙的比赛让我想起了十年前那届欧洲杯。俄罗斯同样不引人注意。荣耀已经离开有些年了，苏联解体后，俄罗斯足球一蹶不振，再也没有进入过国际大赛淘汰赛阶段。那届最热门的球队是荷兰，虽然身处死亡之组，但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3：0重创意大利，4：1大胜法兰西，恐怖的攻击力令人生畏。俄罗斯从小组惊险突围后，碰上了这支荷兰队。那场比赛后来成了欧洲杯的经典战役，荷兰人风光不再，俄罗斯人控制了比赛，阿尔沙文一战成名，俄罗斯3：1获得胜利，进军欧洲杯四强。
几天后，我在萨马拉体育场看完一场四分之一决赛，便迫不及待前往球迷广场。两小时后，俄罗斯将迎战克罗地亚，我对东道主的比赛氛围充满期待。
刚刚在体育场，我见证了一场无聊至极的比赛。英格兰依靠两粒头球，赢了瑞典，挺进四强。两支球队踢得毫无激情，缺乏行云流水的配合，也没有精妙至极的过人。瑞典落后的时候，反攻无力，让人感觉已经缴械一般。可能因为实在太沉闷，现场大多数观众也安安静静，甚至可以形容为斯文，像是在看音乐剧。只有对面看台英格兰球迷区还算热闹，他们站着唱了一整场的歌。瑞典球迷开始还在助威，后来也死气沉沉的。
从萨马拉体育场出来，一路上都在堵车。来到萨马拉之前，我已经听说过这座城市不堪的一面。球迷群里很多人说，它太破旧了，与恢宏的圣彼得堡、精致的索契比，就像个三线小城。那里有苏联时期的建筑，砖混结构的火柴盒，缺乏美感。还有很多木屋，别处往往在农村多见，但也是漂亮的，这里的则在街上，木头都朽了。但最糟糕的，还是当地的交通。机场到市区大约35公里，但是坐车要一个半小时。球场在市区以北15公里处，然而去往球迷广场的大巴却开了足足一个小时，直到晚霞在伏尔加河面上层层铺开。
志愿者告诉我，球迷广场就在前方。剩下大约一公里，需要自己走过去。夜色已经降临，三三两两的球迷直奔古比雪夫广场。然而靠近入口时，一列警察突然拦在路中，像大坝一样，把人流截断。有人说，广场已经不能进。可是人群没有马上散去，几个年轻人从一栋楼上下来，挥舞双臂，喊着什么口号。不知道是对警察不满，还是在为俄罗斯队加油。
足球是文明时代的战争，这句话不假。在俄罗斯，我和碰上的几位中国球迷都感同身受，拉美人比欧洲人更加团结——这太像地缘政治了。无论是哥伦比亚，还是乌拉圭，他们都受到了来自那片大陆共同的支持声。身披智利国旗的人，身穿墨西哥队服的人，站在一起唱一样的歌。欧洲人不这样，在圣彼得堡球迷广场，英格兰与哥伦比亚的比赛中，几个德国人为哥伦比亚奋力助威，英格兰失误和丢球时，他们蹦蹦跳跳。
在世界足球的版图上，俄罗斯算是个小国。不仅是国家队不行，俄超联赛的影响力也十分有限。来到俄罗斯之前，我并不敢确信这里会有多少球迷。事实证明我错了。
我和人群从球迷广场入口一起后退，在一家餐厅外驻足。露天平台上，三台电视正在直播俄罗斯的比赛。数百人已经把餐厅包围，像个小型的球迷广场。
克罗地亚人拥有当今世界最出色的中场大师莫得里奇，他能攻善守，使克罗地亚完全控制了全局。格子军团一次次冲击俄罗斯的城门，但靠着顽强的意志，俄罗斯人守住了一波又一波攻势。比赛第三十分钟，俄罗斯反击，切里舍夫禁区外一脚怒射，皮球越过门将头顶，飞向球门死角。一阵欢呼声爆发出来，人群开始高喊“Pоссия”。
在俄语中，p是大舌音，介于汉语拼音r和l之间，舌头要打颤；o的发音是“哦”，但要短促；сси是清辅音和元音的组合，一起发音类似“西”；я发音类似“亚”。Pоссия，这个一开始颤舌，之后拖长，又以重音结尾的单词，便是俄罗斯的名字。相比西欧或是南美，俄罗斯人的助威方式单调不少，但却朗朗上口，气势逼人，如同战吼。
我找机会挤进了餐厅。里面同样水泄不通，不仅没有一个空座，到处都站着人。比赛充满戏剧色彩，俄罗斯人领先后，又被扳平，比赛拖入了加时赛。在加时赛上半场，他们被攻入了一球，整个餐厅陷入沉寂。
但下半场开始，俄罗斯人的斗志又被激发。“Pоссия”的喊声震动着餐盘和酒杯。幸运在最后时刻降临，俄罗斯队获得前场右侧定位球机会。扎戈耶夫先是一个假跑，看到克罗地亚防守阵型松动，才真正发出任意球。皮球越过人墙，划着弧线飞向禁区，俄罗斯后卫费尔南德斯高高跃起，顶入头球，扳平了比分。
获得定位球的时候，餐厅内的人正在助威。他们敲桌子，拍巴掌，嘴里喊着一些东西。接着，球进了，人群沸腾，高举双臂，从座位上跳起，互相拥抱。服务员也停了下工作，加入了庆祝的人群。很多像我一样的外国球迷也欢呼着，乐于看到这样的奇迹。
无论是谁出局，这注定是一场悲壮的比赛。点球大战时，俄罗斯人对自己的队长、门将伊戈尔·阿金费耶夫充满信心。他们像呼喊英雄一样，整齐地呼喊着“伊戈尔”。上一场，正是他扑出两粒点球，击败了西班牙。队长不负众望，在俄罗斯人第一轮射丢点球之后，他在第二轮扑出了克罗地亚的点球。然而，命运的天平没有再次倾向俄罗斯，在拉基蒂奇罚中克罗地亚第五粒点球后，总比分被定格在5：6，克罗地亚获得了胜利。
餐厅再次沉寂。但过了一会儿，响起了掌声。俄罗斯人虽败犹荣，他们在感谢这支国家队，五场比赛中给这个国家带来的惊喜。
走出餐厅的时候，一些俄罗斯球迷相拥哭泣。那时候，我被一股巨大的人流包围，四周数以万计的俄罗斯人像是参加完一场战役，浑身是汗，头顶冒着热气。星空在闪烁，伏尔加河在静静奔流，我吹着晚风在羡慕眼前的一切。一股悲凉的情绪笼上心头，我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为中国足球这样自豪地哭一次？
—— 完——
题图：下诺夫哥罗德的球迷广场，正在播放巴西和比利时的比赛。
本文所有图片由刘子珩拍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