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月,意大利反建制政党五星运动党(Five Star Movement)与一度被批持有种族主义理念的联盟党联合组阁,极右的联盟党党首马泰奥·萨尔维尼(Matteo Salvini)担任内政部长兼副总理。接下来,特朗普执政时期美国发生的那些事情便在欧洲再次展开了。在萨尔维尼背后站台的,是美国最出名的白人民粹主义者、特朗普的前首席策略师史蒂夫·班农(Steve Bannon)。今年班农多次访问意大利,对新政府反移民政策的升级称赞连连。“如果在意大利能行得通,那这些政策应该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班农脑中已经出现一幅蓝图。
班农说的没错,意大利可以成为全球反移民政策的一块试验田。这个国家靠近饱经战争蹂躏的利比亚,顺理成章地成了非洲移民进入欧洲大陆的第一道大门。移民问题已经成为欧盟政治政策的焦点,同样,移民问题最尖锐的意大利就站在争议风暴的中心。今天,意大利的新政府开始推进特朗普式的移民政策了。想要更好地应对新状况,就需要吃透大西洋东西两岸各国政府的相关政策,以及移民团体运动的相应对策。
安全通道
在最近的几年里,已经有几十万移民、难民离开非洲,越过地中海,来到欧洲避难。利比亚政府倒台,运输移民的偷渡网络立即迅速扩张,抢占地盘。满船的移民冒着被拘留、酷刑折磨、强迫劳动、奴役甚至死亡的危险,只为了逃到欧洲。他们有的人希望到了欧洲就能摆脱在本国遭受的暴力和迫害,有的人只是为了谋求生计,养家糊口。这些移民中,许多人将滞留在意大利,因为按照欧盟的“都柏林规定”,寻求避难的移民必须在其到达的第一个欧盟国家进行避难申请。
美国的移民传统有很长历史,至于移民政策是倾向包容欢迎还是反对排外,就视当时的政治局势和美国与移民所在国家的关系而定了。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美墨边境一直是美国移民政策的焦点,往届政府也都在不断尝试,控制来自墨西哥和中美洲移民数量。
面对着水陆两路的新来客,美国和意大利都采取了“威慑预防”战略(Prevention Through Deterrence)。支持这项政策的政客认为,这项政策能让人们打消移民的念头,从而减少不必要的伤亡。然而现实很骨感,这项政策的效果适得其反,移民路线只会越来越极端,人们被逼着进入环境恶劣的茫茫大漠,落入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偷渡集团手中。尽管人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移民是拦不住的,只能依靠管理,但各国政府还是采取了这种策略。于是,沙漠和大海成了武器,而死亡,似乎才是威慑战略的真实目的。
在新政府组建以前,意大利移民政策的目标就是通过三管齐下的战略关闭中地中海移民路线:将海上救援的责任移交给利比亚海岸警卫队、将NGO组织的救援行动定义为非法,并且拒绝移民船在意大利各港口登陆。
移民从利比亚出发,挤在严重超载的橡皮艇或者报废的木头渔船中,船上的救生衣数量往往比乘客人数短出一大截。利比亚的走私者一般会揪出一个乘客来开船,逼着另一个人盯着罗盘。乘客们明白,自己坐在这艘破破烂烂的船上不可能成功抵达意大利,但他们还是出发了。他们只需要成功进入国际公海的水域就够了,然后就有希望被救起来,被带到安全的港口。
这样的安全港湾越来越少。理论上,马耳他是最近的“安全港”,但这几年它都不接受任何移民——据称它与意大利达成了一项非正式协议,即马耳他将放弃在意大利存在争议海域的石油勘探权,而作为回应,意大利会担起马耳他那一份海上救援的义务。意大利方面,新内政部长萨尔维尼曾经承诺过会把几十万非洲移民赶出国土,他同样也颁布了一条禁止移民船只进入港口的法令。这就导致满载乘客的救援船只得在海上滞留好几天,继续前进远航到西班牙,其间会一度陷入供给短缺的状态。
和其他国家一样,意大利也采取了“边境外部化”策略(border externalization strategy)。2014年,美国来自中美洲的无人陪伴儿童数量飞涨,美国便给墨西哥好处,让墨西哥加强其南部与危地马拉的边境管理。无独有偶,意大利为了防止非洲移民从利比亚海岸线出境,给只在名义上合法的利比亚海岸警卫队提供了直接物质援助。这样的合作也是受了欧盟与土耳其之间的协议的启发。2016年,双方达成原则,欧盟为土耳其提供资金援助和加速入欧等多项优惠,而土耳其则需要阻止移民流入希腊。欧盟的触角还伸到了更远的地方,把边境管理局(Frontex)开到了尼日尔,目的是切断南部涌来的移民。
许多评论员认为,让移民回到利比亚已经构成了“驱回”(refoulement),也就是把寻求庇护的人送回原地,而他们在那里可能会遭到迫害。这种行为是违反国际法的。一些民间组织也开始努力记录这种非法阻拦,活跃在欧洲和北非的“地中海观察-警报电话”(Watch the Med–Alarm Phone)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开设了救援船只热线,帮助联系海岸警卫队,对难民进行定位,确保其得到救援。
在过去的一年里,像是“伸手迎接”(ProActiva Open Arms)和“海上观察”(Sea-Watch)这样的民间救援组织常常遭到利比亚海岸警卫队的骚扰,比如妨碍救援行动、中途拦截难民船只,海岸警卫队甚至还会对靠近的救援船只开火。在意大利当局的口中,民间救援行动更是成了违法犯罪,这些民间团体和走私偷渡犯被同等看待,甚至连他们的救援船也被没收了。
社会活动者对此作出了回应,他们发起了“#开放港口”(#apriteiporti)运动,呼吁人们直接写信给意大利海岸警卫队,还和珍珠果酱等音乐团体合作,在上个月的演唱会中,这支乐队在体育馆投影了巨大的“开放港口”口号。

上世纪90年代,美国的“威慑政策”在克林顿的推动下站稳了脚跟,从此以后也成了美墨边境的核心政策。特朗普誓要在美国南部边界建起一道“又大又漂亮的高墙”,在美国和墨西哥3000多公里的边境线上,其中有940多公里都已经立起了各式各样的屏障。
其实墙在防止移民入境方面“相对来讲是没什么用的”,反而把死亡人数抬高了。诸如“撒玛利亚人”(Samaritans)和“不要死亡”(No Más Muertos)这样的本地人道主义志愿组织开启了艰难的尝试,他们每年都要将几十万升水投入边境的大片沙漠,运输过程只能靠双脚。然而,边境巡逻队却时不时地扰乱这种水源供应。
但是特朗普依然固执己见,想要建立密不透风的边界封锁线,尽管他并没有提供足够的资金,一些政客甚至为建墙发起了众筹运动。许多投标参与这个项目的工程师和建筑公司都被激进分子盯上了,有些公司因此推出了竞争,然而这道高墙已经有了几个模型方案了。
在奥巴马时代,“起诉裁量权”(prosecutorial discretion)尚给难民留了一道口子,而移民政策到了特朗普这儿,就成了“零容忍”,威慑态度越来越强硬。到了今天,移民可能面临的不仅是被困在茫茫沙漠中的威胁,还有孩子被带走、无限期拘留的残酷现实。

法律与道德
在移民通过法律正当程序维权的过程中,意大利和美国政府都通过缩减获得法律支持的渠道、窄化国际保护的范围来限制其寻求庇护。意大利分别和多个国际签订了双边遣返协议,特别是突尼斯、埃及和尼日利亚,也就是说,意大利当局可以立即驱逐那些来自这些国家,但没有立即申请庇护的难民。这些人可能连庇护是怎么回事、自己有什么权利都不知道。
萨尔维尼建议地方难民委员会把以前生病、怀孕、在利比亚是否受到折磨或者在能否成功融入意大利社会这些因素纳入考量,放在过去,想要遣返移民,这些情况都是法定需要考虑的。美国走得就更偏了,上个月,特朗普声称要驱逐一切无证移民,“不经过任何判决和法律诉讼”,这就意味着完全抹去了法律程序。
实际上,到目前为止,真正被意大利驱逐出境的人数只占驱逐令颁发量的很小一部分,主要是因为高昂的执行费用。不过随着大规模驱逐移民的政治声音越来越响,相关的基础设施建设也会迅速发展,承担更重要的角色。根据2017年的明尼蒂-奥兰多法令的规定,意大利收容核查身份和驱逐遣返中心(CIE)的数量从4个增加到了20个,铺展到全国的每一个地区。
和美国一样,来到意大利的移民得不到维护受庇护权利的法律代表,所以提供法律服务的责任就落到了以自愿为原则的外部组织肩上。比如说Sportello Sans Papiers在巴勒莫为移民建立了活动中心,并且定时到移民收容中心,为他们提供法律指导,帮助他们联系相关律师,使其取得所需服务。
许多墨西哥移民一到美国就会被捕拘留,然后交由越境听证会处置,不出意外的话,这些移民基本都会被驱逐出境。随着从中美洲来到美国申请庇护的女人和孩子越来越多,2014年起,奥巴马开始对他们进行大规模拘留,许多人必须在没有法律指导的情况下提出庇护申请。
他这么做是为了震慑更多的潜在移民,同时意在发出这样一个信号:美国对移民问题的态度强硬。这样的情况逐渐清晰起来,全国各地的律师都来到了边境地区,自愿献出时间和专业知识,寻找那些拘留所中符合申请庇护条件的人。如果没有他们的努力,被赶出美国的人就远不止现在这么多了。
特朗普上台后,获得庇护的资格进一步收紧。今年6月,躲避家庭暴力、黑社会的威胁已经不再是获得美国保护的理由。同时,司法部的新提案中规定,禁止任何人以寻求庇护的理由非法入境。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美国边境逮捕的移民人数实际上下降了,而在美国本土被逮捕、遣返出境的人数却在飙升。
因此,虽然这20年来非法入境的人数已经总体降低(边境逮捕人数减少),但在美国国内,移民和海关执法局(ICE)正在大肆逮捕“合法存在”的移民。表面上,ICE的目标人群是那些有犯罪记录以及牵扯到黑帮的个体,但实际上他们的动作要大得多。
美国和意大利都不会为低技能工作的工人签发有效的工作签证,而且获得庇护的资格收得越来越窄,移民们不得不沦为黑户,或者起码是没有稳固的合法地位。不像在美国,非法入境的孩子有“童年抵美者暂缓遣返”(DACA)计划的保护,在意大利,寻求庇护的人一般能拿到两年的居留卡,之后必须不断地更新证件。意大利的社会积极分子认为,移民不得不“搞地下活动”。
事实上,这些国家通过剥夺移民的合法地位,制造一场无法控制的移民“危机”,从而保护本国那些脆弱的、珍贵的、带种族主义的工人阶级。也正是因为这点,特朗普政府想方设法剥夺海地、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和其他国家居民的临时保护身份(TPS),甚至还加大力度剥夺入籍美国的居民的合法地位,当局认为,这些人在获得身份的过程中“作弊了”。
意大利社会的构成远不如美国那样多元化,而大量非洲移民涌入也只是近几年的事。现在,这个国家已经公开承认了移民问题对意大利影响重大。移民二代的孩子开始努力捍卫自己“基于出生地的公民身份”(Jus Soli),好为自己创造一点空间,争取一些法理地位,在一个“以血统来界定公民身份”(Jus Sanguinis)的社会站稳脚跟。毫无疑问,在美国,前者正是白人右翼民族主义者奋斗的长期目标。
当然,美国创造了一个“移民国家”的神话,他们清除了印第安原住民部落,抹去了非洲黑人被强迫移民和奴役的历史,除此之外,美国也在不断否定其国土内将近1100万无证居民的合法地位。随着美国的政治风向从新自由主义的多元文化观,转向白人民族主义,这个移民神话随时都可能被改写。无期限拘留移民家庭令、“禁穆令”以及大规模监禁都来源于这些白人民族主义者保持种族纯洁和统治地位的梦。这和班农提出的政策一脉相承——让意大利成为种族主义政策的实验室,成为全球极右运动参考的范本。
美国最高法院最近对“禁穆令”表示支持,暴露出道德与法律之间的巨大鸿沟。在#freeourfuture(解放我们的未来)运动的呼吁下,美国各地成千上万的积极分子秉持着一种共同的价值观,占领了机场和移民与海关执法局办公室。在这些抗议者的努力下,看似激进的“废除ICE”口号成为了一种政治主流。
美国国家律师协会主席娜塔莎·吕西亚·奥拉·班南(Natasha Lycia Ora Bannan)提醒我们,不能单靠法律伸张正义,还必须依靠人民,“是谁推倒了柏林墙;是谁从阿拉巴马州的塞尔玛游行到蒙哥马利的州议会;是谁在抵制以色列;是谁反抗殖民主义;是谁撑起了#BLM(黑人生命可贵)运动;又是谁挡住了高压水枪,让我们重获自由?法律救不了我们,”班南说,“但我们自己可以。”
意大利全国各地的移民团体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他们必须转变关注点了,从人道主义问题提升为推动自己的政治愿景。上世纪70年代晚期,大规模移民开始涌入意大利;2016年来,又出现了另一波移民浪潮。对意大利来说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目前,意大利有超过10%的国民旅居国外,与此同时,欧洲以外的大量移民来到意大利。必定需要制定新的政治图景,需要一套“再人性化”(re-humanization)的政策。而这条路的引领者,正是非洲移民。
移民权利就是工人权利
2017年12月16日,击鼓和口号声响彻罗马市中心古老的街道,成千上万的市民走上街头,为“无国界权利”游行。这场示威活动是一群非洲移民领导的,中心诉求是“工作、权利和尊严”。面对意大利和欧盟发起的、科特迪瓦-意大利工联主义者阿布巴克尔·苏马霍罗(Aboubakar Soumahoro)所说的“去人性化政治”(politics of dehumanization),这次运动无疑形成了一场逆流。
在意大利和美国,移民工人正在重整旗鼓,与剥削的老板、保守的工会以及政府斗争。随着工会一个个陷落,一些移民领导的非正式工人组织雨后春笋般地在各地涌现出来,团结起建筑业、农业以及家政护理行业的工人。工联主义者认识到,把移民问题作为工人问题以及现实的经济问题已经迫在眉睫。在美国各大城市中,2006年以来的每一年劳动节都会有大型的移民权利游行活动,正反映了这一点。
“我们正努力转变思路,从‘我们想要移民吗?’到‘我们需要移民吗?’”主张激进的美国移民权利组织“丰收运动”(Movimiento Cosecha)的成员玛利亚·费尔南达·卡巴罗(Maria Fernanda Cabello)解释说,“因为我们认为,美国要维持运转,少不了我们的购买消费和工作付出。”
在意大利,移民权利的斗争也是从田间地头开始的。来自北非和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工人通过罢工来抗议恶劣的生活条件(他们往往只能住在帐篷区),以及令人绝望的工资(日薪20欧元)。意大利的农业部门没有全线崩溃,全靠这些外来劳动力在撑着。然而这个国家经济持续低迷,年轻的意大利公民也没有停止往外移民的步伐。
2011年,意大利南部番茄种植园里,一位年轻的喀麦隆知识分子农场工人伊万·萨格纳特(Yvan Sagnet)领导了一场罢工,这仍然是意大利劳动史上的高光时刻。今天,种族主义者的侵害让移民工人再次联起手来走到台前。6月上旬,来自马里的工联主义者索梅拉·萨科(Soumayla Sacko)在收集材料、加固他和同事们居住的营地时惨遭杀害。他所在的意大利工团主义工会(USB)是一个活跃在农业领域的移民工人斗争活动中的激进草根工会,也是早前罗马游行的主要牵头者之一。
走向政治愿景
极右翼集团正在全球范围内崛起,全面铺开反移民政策。残忍的威慑战略、侵害移民工人的权利、种族主义暴力都是相互学习、相互借鉴的。与此同时,意大利和美国的左翼人士则大多陷入了循环往复的抗议,只是在每一场新的危机爆发之后紧急救火。左翼集团必须找到一个全面的方案,而要制定出这样的方案,必经之路就是弄明白权力是如何在全国范围内运作的。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时刻,整个世界都被激活了——成千上万的人被动员起来了,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从来都没什么政治积极性。在美国,母亲和孩子占领了移民与海关执法局办公室,人们通过众筹,募集了几百万美元支持移民家庭团聚。在意大利的许多城市里,每个星期都会举行支持移民的活动,而意大利的左翼分子在遭到选举失败的残酷打击之后,也开始制定起更统一的应对策略。现在他们的任务就是加深彼此之间的共情,巩固团结的关系,同时为人们描绘出一个无法拒绝的道德和政治愿景,点燃人们的想象力和紧迫感,推动社会转型。
(翻译:马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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