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供职于佛蒙特大学的社会学家、历史学家詹姆斯·洛温（James W. Loewen）出版了一本书——《老师的谎言》（Lies My Teacher Told Me），力图揭穿孩子们学到的形形色色的美国迷思。《老师的谎言》主要是对美国历史教育的批判，但它本身也是历史文本，洛温在分析了十几本主要的高中历史教科书之后写成了此书。分析表明，老师通常在教授某些史料时运用的方法是不完整的、扭曲的，或者是有缺陷的，这些史料涉及第一个感恩节、美国内战、越南战争以及哥伦布抵达之前的美洲等话题。例如，人们较为普遍地认为，重建时期是一段混乱时期，这要归因于对新近摆脱黑人奴隶制的自由民管理不善。然而，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洛温说，教科书构建历史的方式是向白人群体鼓吹种族歧视倾向。例如，南方的白人至上主义者反复引用重建时期的解释来证明剥夺黑人投票权是正当的。

2007年，《老师的谎言》修订版问世，洛温在分析了6本新的历史教科书之后仍然坚持自己的结论。这些教科书对诸如“911”恐怖袭击、伊拉克战争等新史料的处理方式令洛温更加确信，美国的历史教育已经彻底瘫痪了。

值平装版《老师的谎言》发行之际，洛温声称，他的畅销书有“新的意义……由于最近美国的公共话语出现不良发展态势”。洛温说，美国的学校为学生提供的历史教育是片面的，出了校门的成年人倾向于把经验事实和观点混为一谈，缺乏必要的媒介素养来处理模棱两可的信息。最近，《大西洋月刊》与洛温交流了美国的历史教育质量对公民健康产生的影响，以下是经过缩编的访谈录。

继1995年《老师的谎言》第一版发行之后，你对美国历史教育的看法有何转变？2007年第二版发行之后，你的想法又有哪些转变？

詹姆斯·洛温：我的想法没有太大变化，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发生改变的想法与我们当下所处的知识时代有关。学校里的历史和社会研究教育往往会使我们对过往的批判性思考能力下降。首先，教科书没有教导我们去挑战现有的知识、去进行批判性阅读——它们理应提供一些供人学习的练习。其次，教科书（还有照本宣科的老师们）并不会告诉学生因果关系。这些书原本就不想让学生记住任何有关因果关系的内容——例如，种族歧视的成因，种族歧视减少的原因。这就意味着可能再也没有人能让年满18岁、走出高中校门、拥有选举权的公民明白社会上各类事件的成因。

某些人把当下的美国描述为“后真相”时期，你认为片面的历史教育对此起到什么作用呢？

詹姆斯·洛温：历史课是目前高中教育中教得最差的一科。我认为，我们对莎士比亚、代数学或其他学科的思考都要比我们对历史的思考明智得多。我们这些历史学家们细致入微地刻画一切，以致于真理几乎消失殆尽。历史系的研究生们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们应该用“真实”这个词使一段叙述凌驾于其他叙述之上？这暗示了所有的叙述都是平等的——或者至少可以说，所有的叙述在某些方面都有一定道理，但并非所有的叙述都站得住脚。然而，可能存在某些可以作为事实根基的故事。就拿我们探讨美国内战的方式为例吧。很多人认为这场战争起因于薪资纠纷；还有人认为这场战争和各州的权利有关。事实却恰恰相反——南方各州为保留奴隶制，纷纷脱离联邦。有时我们不需要做到细致入微。

那么老师和历史资料应该如何处理那些值得仔细分辨的信息呢？

詹姆斯·洛温：教科书应该承认不确定性。我们在美国的历史课上首先要教的是人们第一次到达美洲是在什么时候、通过何种方式。最佳答案是：“我们不确定。”可恶的教科书却不这么写——我深入研究过的18本教科书中仅有一本例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本书是最旧的一本——它出版于1970年代，书上大概是这么写的：当您阅读本书时，该部分信息可能已经过时了。恰恰因为这句话，它反倒成了唯一一本甚至在2018年都没有过时的书。其他的教科书都总结说，印第安人的祖先在某一天穿过了白令海峡。近十年来，这一共识已经被打破了。教科书可以立刻改口：我们一无所知——酷不酷？

我和一位同事聊起过她接受的历史教育，她回忆说，从1960年代往后就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了；我也不记得历史课有提到过这部分内容。这正常吗？如果正常的话，美国的历史课为什么常常跳过近期历史呢？

詹姆斯·洛温：近期历史更容易引发争议。过去的历史课甚至从未提及过越南战争——即便到了现在，我们仍然避之不谈。没有人会因为老师对1812年第二次独立战争的看法而与自己的父母展开激烈争论，但是，如果一位老师说越南战争不符合美国利益，这场战争就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发动这场战争是由国内政治原因导致的，学生会怎么做？如果一位老师说比尔·克林顿不应该被弹劾，又会怎么样？很多美国人支持弹劾克林顿，其中大部分人都还健在，所以老师们通常决定：不要强调过于靠近当下的历史。

我认为，只要是对现在有影响的事情都被淡化了。例如，我们可以讨论奴隶制，因为这种制度已经终结了；我们通过投票和斗争废除了奴隶制，它也因此成为一个美国传奇。那么种族歧视呢？种族歧视当然是奴隶制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反映。奴隶制和种族歧视紧密交融，虽然奴隶制在1860年代终结了，但是种族歧视仍然甚嚣尘上。我们应该探讨的是为什么种族歧视依然存在。如果你无法用历史解释种族歧视，那历史有什么用呢？

历史教科书确实很厚——可能是教材编排不周导致的——那么课堂上的时间能把剩余的章节都讲完吗？

詹姆斯·洛温：课时压力以及教师授课必须面面俱到当然会对课程进度起到一定作用。但我想说的是，教材之所以编排不周是因为早期的历史争议更少。

你在新版的《老师的谎言》中说，“在过去的真理和当今的正义之间存在一种互惠关系。”这句话有什么含义呢？

詹姆斯·洛温：就以二战期间历史教科书是如何编写对日裔美国人的监禁为例吧。这种做法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当时，媒体对此大肆报道。但是教科书提及1947年时是怎么说的呢？它们又是怎么写1950年和1960年的呢？它们对监禁日裔美国人的事一笔带过；凡是提及此事的教科书，也仅有几句话，有时它们甚至尽力去为此辩护。后来，美国改变了态度，给每位幸存者2万美元的补偿金；联邦政府就此事正式道歉。此后，某些教科书用整整两页纸张记录此事，并配有插图，还对这种行为进行公开谴责。这些教科书为什么这么写呢？既然它们现在已经维护了正义，那我们就更容易面对过去。反之亦然——这是一条双行道。

（翻译：陈艺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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