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伊拉克朋友

我以为除了那些掌握着政治和石油资源的人,在伊拉克,人们大多挣扎着生活在历史悠久却饱经摧残的土地上。这应该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现在是检验想象的时候了。穆德坐在我对面,自信又开朗,似乎没有经历过苦难,身材健美,像米开朗琪罗的大卫。

2018年08月14日杨个油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1

 

认识穆德是在研究生课程开始前的夏天。暑期语言课的第一天,我走进教室,一屋子的亚洲人中赫然坐着四个中东人。穆德是其中之一,他带着自信又好奇的神色左右张望,板寸头上抹满油亮的发胶,脸瘦长,留着薄薄的一层络腮胡子,浓眉大眼配着长睫毛,是中东人特有的漂亮。后来穆德说,几年前他被派到韩国工作,走在街上忽然被人拉住:“你的眼睛真大真漂亮啊,我能拥抱你一下吗?”穆德说到这露出了开心又不好意思的笑容。大概是带着同样的表情,他回复那人:“好啊。”那人给了他一个熊抱,消失在人海中。 

闲聊时,穆德说自己来自伊拉克的巴格达。巴格达令人神往,那是《一千零一夜》中繁华的都城,故事发生的地方,连发音都悦耳。说到伊拉克,我就想起了萨达姆被处以绞刑的视频,想起两伊战争,科威特战争,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以及当时正在中东肆虐的ISIS。我以为除了那些掌握着政治和石油资源的人,在伊拉克,人们大多挣扎着生活在历史悠久却饱经摧残的土地上。这应该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现在是检验想象的时候了。穆德坐在我对面,自信又开朗,似乎没有经历过苦难,身材健美,像米开朗琪罗的大卫。

穆德是伊拉克国有石油公司的工程师。去年,他31岁,攒够了工龄,申请公司的赞助,到英国读工程学硕士。初到英国的穆德非常兴奋,没两天就骑着自行车把这座城市都逛完了,在语言班的群里组织野餐,聚餐和旅行。他只吃清真食品。我们在非清真的餐馆里嚼着烤鸡时,他就在边上吃素,组织大家自拍。穆德出门总在牛仔裤后面插一根自拍杆,跟一切可见的东西自拍。自拍杆产自中国。”你知道吗,我们伊拉克,有好多中国制造的东西,质量都不好,”穆德跟我说,“所以我们开玩笑说一个人事情做不好,就说‘你是中国制造的吗?’” 

穆德对一切都感兴趣,甚至学会了“用”中文聊天。他把阿拉伯语放到谷歌翻译里,再把翻译出来的中文发到群里。语言班里中国人很多,经常在群里发中文,穆德从谷歌翻译里copy过来一句:“不要说中国话”。他还学会了“唔该”和“雷猴”,发音竟然标准。学校边上的教堂每周一晚上举办国际生和当地人交流的活动,穆德在里面也玩得开心。 

一切有趣的事物中,他尤爱自行车。我们因此成了朋友。我的公路车总爆胎,穆德就背着工具包来帮我修。在车棚里他发现了一辆破旧的闲置自行车,车上贴着条子:“这车无人认领已经一年多了,想要就骑走吧。”穆德稍作检查,发现车上的不少部件还能用,开心地推回家,拆下来装到另一辆二手车上。他的车常被我吐槽:“又重又慢,活生生一只乌龟。”穆德在巴格达老家有辆碳纤维框架的公路车,或许他只是想在英国省钱。后来他看到辆性能优异的公路车,还是没能捂住钱包。他把车买下来,寄回伊拉克。他实在太爱单车了,忍不住收集。

暑期语言课程结束后,穆德搬到紧临大学东门的街区。街区名叫敦刻尔克,与战争史上那个举足轻重的小镇同名,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外国学生。我的朋友们大多也住在这。本市的一条交通干道从敦刻尔克直穿而过,路上的车都有一副礼貌却急不可耐的神气,让过街行人愧疚。每当我厌倦了自己的厨艺,就过马路去找他们吃饭。穆德的公寓在一家老派的英国酒吧后面。我们凑到一起,就吃洋葱炒清真鸡肝。穆德极爱动物肝脏,有天在Instagram上发了一张捏着整块羊肝的照片:“英国的羊肝比伊拉克的便宜好多啊!” 

 

2

 

秋季学期开始之前,我去找穆德吃饭。穆德拿出一袋煤球似的东西:“Noomi Basra!我们伊拉克特产!”他拿出一个敲碎了,丢水里煮。煮出来饮料的颜色介于红茶和凉粉之间。喝起来有柠檬的酸苦,有些茶味,还有些药味,爽口解暑。 

那是夏天的末尾,天黑得早了,傍晚风有点凉,穆德住得离铁轨近,时不时有火车的声音传来。我们喝Noomi Basra聊天。实际上,我们也不知道该聊什么,好在我们对对方的国家都有足够的好奇。我放了一首《二泉映月》,放到一半,穆德说,别放了,我要哭了。他换成Munir Bashir的乌德琴演奏。这位中东音乐大师1930年出生于伊拉克摩苏尔,28岁时流亡到黎巴嫩,又从黎巴嫩逐渐搬到布达佩斯。晚年回到伊拉克,又因为海湾战争再次流亡,最终客死他乡。

穆德拿出他从清真食品店买回来的鸡胸,加了一堆调料和葵花籽油来腌。三首曲子过后,用平底锅煎到两面金黄,再送进烤箱。我把音乐换成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穆德听到前奏,开心地晃起脑袋:“感觉好像圣诞节!” 

我告诉他,这是首悲伤的歌,关于爱而不可得,当代华语流行音乐里占了半壁江山的主题。穆德笑:“这个我们也有。”音乐就换成了中东流行歌。MV里,一个中年男性在废墟里边走边唱。穆德跟我解释:“这首歌里说,他喜欢的女孩子不知为何忽然没了消息,他只好到处找她。”这首放完,又换了一首:“这首歌是说,他的太太怀疑他有别的女人,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他只好跑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么他总在女人那里惹麻烦,哈哈。” 

我不太喜欢这些歌。穆德打开电视,他在家里装了个伊拉克的电视盒子,能收到中东各国的频道。沙特阿拉伯电视台里一对男女在一家商场里生离死别。离别结束,一则广告出现,阿拉伯语边上是几个宋体大字“XX星迷你甩脂机”。 

“不过我也是,”穆德拿起一根生菜放到嘴里嚼,看起来像只山羊,“我之前有过11个女朋友。我刚开始遇见这些女孩子的时候,觉得都很喜欢她们,但是没多久就开始感到无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次我跟一个女孩子在脸书上聊天,她说,我喜欢你,当我男朋友吧。我说,好啊。过了一阵子,她发现我没那么喜欢她,就说,我们分手吧,我恨你。我说,好吧。去年,我遇见我的未婚妻吉娜,觉得可以和她一起生活,认识一个月就订婚了。” 

“如果你以后又觉得她无聊了怎么办?” 

穆德想了想,想不出什么办法。他拿出一盘白馕:“这是我们伊拉克的馕!”他骄傲地说,“市区只有一家店卖这种馕,被我发现了!”我们扯着馕吃鸡胸。不得不承认,伊拉克的馕实在太好吃了。薄,软,韧,相当有嚼劲。土耳其,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馕都无法与之相比。这样的馕与烤腌羊肉和洋葱炒鸡肝实在是绝配。

乌德琴大师Munir Bashir。

 

 

吉娜在11月中旬到达英国,给穆德续上行将被喝完的Noomi Basra。穆德读语言班的这段时间里,吉娜办完了他们结婚的手续和仪式。婚礼举办时,穆德在更新签证,没有护照,吉娜就和她的姐姐们在婚礼上跳舞。结完婚,吉娜申请到英国签证,飞来团聚。见到我,她按伊拉克的礼节握我的手,碰碰两边脸颊。

吉娜眉眼柔和秀美,有一头漂亮的黑色长发。穆德要和我们自拍,她就拿出头巾戴上。穆德在准备柠檬酸奶和牛肉土豆饼,这是一种混着碎牛肉,土豆泥,鸡蛋,小麦粉和盐的食物,咸鲜柔软。吉娜给我看婚礼照片,照片上她手上画了精致的海娜,戴着闪闪发亮的鼻环耳环。“真漂亮。”我忍不住夸。她把眼睛转向穆德:“他,他很英俊。” 

穆德给吉娜买了辆单车,办健身房的卡,注册给家属的语言课程。没课时,他们就到英国其他地方旅行。我也开始昏天地暗地忙。英国的冬天到了,黄昏紧接午后到来。日子过得恍惚。间中听说吉娜怀孕了;穆德寄回伊拉克的那辆自行车被卡在了摩苏尔,摩苏尔战事正紧。又听说美国选出了新总统。新总统甫一上任就签署法令禁止七个穆斯林国家的公民入境。美国人在机场抗议。我那些给脱欧投了赞成票的朋友们也表示出愤怒。这个英格兰中部小城的居民组织了一场游行,游行人群举着标语塞满市中心的街道。我想起我的伊拉克朋友。穆德的理想是到麻省理工读博,他的姐姐正在美国生活。

“这消息实在令人愤怒。希望你和吉娜知道,我们站在你这边。”我发给他游行的照片。 

“我不知道为什么全世界都恨我们。他们把我们的国家毁了,却又不允许我们进入他们的国家。他们不想让我们去他们的国家,可以啊,他们也应该离开我们的国家。”穆德一副见怪不怪的口气。他和吉娜都没有参加游行。 

他们筹划着夏天之前去一趟希腊——“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合法地进入希腊的机会了。”没有英国学生身份,穆德几乎不可能申请到申根签证。他们抓紧时间到英国和欧洲的各个地方旅行。他们去了巴黎,发现在那里说阿拉伯语就可以通行四方,出租车司机都是中东人。

他们在当地的朋友依然不多。穆德上课或做实验的时候,吉娜就在家里看电视。伊拉克政府军夺回被ISIS占领的摩苏尔那天,新闻女主播在电视里用手捂起嘴巴,朝天发出一串“呜呜呜呜呜呜”的喊声。那是伊拉克人庆祝胜利的方式。开斋节到了,我被邀请一起庆祝。穆德烤了条巨大的鲈鱼,从中间剖开,用柠檬和别的调料腌过,烤出来的鱼肉酸爽鲜嫩,如果是用明火,还会有一丝烟熏味。这又是一道令穆德自豪的伊拉克菜。“多来找我们吃饭,我们经常就两个人呆着。”穆德说。这听起来太孤独了。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清真寺,他们或许可以在清真寺找到自己归属的社群。

“不去,我们是什叶派,”穆德说,吉娜在边上严肃地摇头,“这边的清真寺都是逊尼派的。我们祷告的姿势不一样,会被发现。”“被发现了会怎样?”我问。穆德撇撇嘴,严肃地说:“不知道,他们恨我们。”

2004年,巴格达街头的烤鱼。

 

4

 

穆德的女儿出生于八月底。从此,他Instagram账号的主要内容就成了和女儿的自拍。女儿出生后,穆德为期一年的研究生课程行将结束,他们离开英国的日期也近了。穆德还不想走,吉娜却十分思乡。她想念那个在巴格达的大家族。趁着签证还没过期,他们又到北爱尔兰玩了一趟。穆德与石油公司有合约,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回伊拉克的了。

“回去你会做什么工作?会在家里当家庭主妇吗?”我问吉娜。吉娜是个计算机工程师。 但当家庭主妇在伊斯兰世界里也是女性常见的选择。

“还不知道呢。我的姐姐在政府部门工作,我也想去。但是你得认识人才能去政府部门工作。我们不认识人,所以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工作。”吉娜说。而且,吉娜的姐姐已经将近半年没有收到过工资了。在伊拉克,公务员也不是铁饭碗。 

离开之前,穆德对我说:“有空来看我们!”我思索了一下,说:“等你们停战吧。”穆德笑了:“我出生起战争几乎就没停过。” 

但战争对他的生活影响似乎不大。穆德的单车成功地在他之前抵达巴格达。每隔几天,我就能看到他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自己的骑行路线。他在巴格达的市区绕着圈骑,从一座桥上跨过底格里斯河,又从另一座桥上骑回来。他有时骑那辆碳纤维框架的公路车,有时骑那辆历经磨难的英国自行车。他的女儿长得越来越像吉娜,一样柔和秀美的眉眼,配着孩子天真的表情。有天,他发了张他们俩人愁眉苦脸的照片:“今天气温46摄氏度。” 

吉娜如愿以偿成了一名公务员。但伊拉克的政府部门依然迟迟发不出工资。“那她为什么还要工作?”我问。“她只是不想呆在家里。说不定哪天新政府上台就会给她发工资,哈哈。”穆德说。他也有段时间没有工作了。“我想离开这里,”穆德说,“去个随便哪个安全的国家。”伊拉克库尔德人与政府的谈判又失败了。穆德或许在担心新的动乱。他会去美国吗?他的姐姐正在美国生活。但美国不是个欢迎伊拉克人的地方,欧洲也不十分欢迎他们。 穆德也想不出,只好重复一遍:“只要有机会,我就离开这里,去一个安全的国家。”

 

 —— 完——

 

题图为2018年的巴格达。文中图片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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