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电台DJ放一颗卫星

8月,在敦煌的沙漠上,办了一场电台复活节。“电台复活”这个概念起得很有意思。它听起来很像个悖论,电台根本没死,不过是在互联网时代换了个载体。但念出这四个字,又觉得顺理成章,“电台”曾经的属性已经不复存在。

2018年08月28日李娄烨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1

 

“2018年8月18日晚上9点钟,写给宇宙的一张明信片。刚好,我来到这个时候;刚好,我思索着生命和宇宙;刚好,你带我来到这里。敬爱的宇宙,我是万芳……”

夕阳最后的霞光也逐渐消逝了,夜幕降下来。沉厚的提琴旋律铺开,万芳的嗓音压得很低,她在每个句子的末尾几个字刻意地停顿,念得非常缓,非常缓,像一篇抒情散文的开头。

一座用“宇宙太空美学”设计的天蓝色建筑搭建在沙漠上。广播信号发射塔模样的电台直播间顶着天线,透明的圆形工作间配备空调,操作台上摆着调音台、架麦、笔记本电脑、黑胶唱机等设备。DJ万芳正坐在透明的圆形房间里娓娓而谈,大耳机压住她披在两颊的漆黑直发,一个镜头对准了她。

以发射塔直播间为中心的一片区域很热闹。几顶装饰着串灯的白色帐篷,看似支得随意,实则经过精心设计,周围有几只巨大的夜光充气月球和一个以“阿姆斯壮”命名的多媒体艺术装置。人们散布在这片梦幻的空间里兴奋而喧闹。有人积极地为DJ鼓掌欢呼;有人高声笑谈;有人走过来走过去,热络地四处寒暄;有人举着相机或手机拍照;还有举着手机的直播播主,一边在沙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移动,一边冲着屏幕微笑讲解。

这里是2018年第二节电台复活节现场。这次电台直播的主题是:致声音旅行者,灵感来源于1977年携带者记录了人类声音和音乐的“金唱片”发射的“旅行者2号”探测器。主办方猫王收音机和子品牌猫王音乐台,把21位来自不同地方的知名DJ、音乐人、跨界媒体人,加上来自合作机构和合作媒体的共百来号人,统统拉到了敦煌。他们在沙漠上建起一片颇具太空感的露营场地,要做一场24小时不间断的电台马拉松直播。

猫王不是第一次干这么疯的事。去年第一届电台复活节,他们把DJ们千里迢迢运到摩洛哥,在撒哈拉沙漠直播24小时之后,烧了一艘海盗船,以致敬人类电台史上的传奇——海盗电台。而这回,猫王真的请来了经典摇滚电影《海盗电台》原型Radio Caroline的两位DJ,Richard Lavelle和Steve Anthony。

Radio Caroline在五十余年间经历了政府打压、自然风暴、沉船和经济危机等等足以毁灭无数次的重击,至今仍在广播,已是如今依然在船上广播的唯一一家海盗电台。作为Radio Caroline的DJ是非常骄傲的,在英国,当人们看到那艘依然停泊在海岸发送着音乐信号的轮船,甚至会激动得哭出来。两位英国DJ作为某种电台精神的代表来到中国的电台复活节,感到非常惊喜。

要知道,这一回,猫王甚至弄到一台卫星,将在几个月后载着本次复活节的24小时电台录音发射到太空。“我们没想到海盗电台所代表的独立、自由的电台精神,在中国这样一个我们过去并不了解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传承”,老DJ Steve由衷地说,“曾先生真是太聪明的人物了”。

高的那间房子是DJ直播间。由小王拍摄



 

2

 

曾德钧是猫王收音机创始人,六十多了,看起来利落又硬朗,精力旺盛,笑容可掬,是备受欢迎和尊敬的一个大爷,大家叫他“曾老师”。几天电台复活节他忙得很,走在路上步履匆匆,一路都是跟他打招呼的工作人员和来宾。小年轻喊:“曾老师!加油!”他就远远地挥拳,“加油加油!加猪油!加酱油!”自助欢迎晚宴上,他举着杯,二十来桌一一敬过去,乐呵地开玩笑,仿佛跟谁都是忘年交。

从六十年代念小学时自制矿石收音机到入伍做无线电、导弹模拟系统、高保真音响,到退伍退伍创业做收音机、唱机,曾德钧的前五十多年人生一直走的是自然科学和技术专家路线。

曾德钧永远套着一件满身兜的功能马甲,一掏能掏出一大把连接线和好几块插头。但在2016年猫王宣传片里,他破例脱下马甲。他斜披一块Pendlton嬉皮毯,板寸头套上长假发,胳膊上贴了纹身贴,背一把电吉他假装玩乐队。那一年,猫王推出新产品小王子OTR,致敬凯鲁亚克的《On The Road》。他说:“其实我就是个老嬉皮。”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受嬉皮影响的?

“2016年”,他想了想,“我原来内心对嬉皮文化蛮抵触的,其实也没有正儿八经百度了解过,不自觉地受到政府和社会以前的教育影响,觉得是消极的、颓废的、反社会的。那年我们做猫王小王子,团队那些年轻人希望把这个产品做得更有文化,更与众不同一点,他们就告诉我去了解一下嬉皮文化。我一了解,发现跟社会上讲的不一样,是有个性的、积极的、创新的,我很能理解,很能认同。黎文他们就跟我讲,‘你就是个典型的嬉皮’。”

曾德钧早在2004年就做了第一款猫王收音机,目标用户年龄定位在65岁。当时他想,这个年纪的人对收音机有感情,退休了,领退休金,有钱有闲,应该愿意买。结果这一年只卖出300台。2013年左右,他结识了一些有丰富文化行业经验的年轻人,比如曾经在《城市画报》干了12年的黎文。他们说,目标人群找错了,应该卖给年轻人。2015年猫王转型,把目标人群降到30岁左右,这一年卖了一万台。2016年猫王推出外形小巧的复古收音机小王子,目标用户年龄再次下调。“小王子”爆了,卖了60万台。

黎文是猫王的首席内容官,负责产品内容创意策划,同时也是猫王音乐台的创始人和DJ。他戴黑框眼镜,留着半长头发,有“广州老牌文艺操盘手”的称号。

19日下午3点多,黎文完成了自己时长一小时的电台直播,走下直播间,我和《城市画报》的记者一块儿等在这儿,跟他聊聊。他给节目起名《太空奥德赛》,设计了与太空人“小王子”对话的广播剧,来自太空来的“小王子”感受到了地球上的美好。他坐下来,腿上放着一大叠黑胶——他是这回唯一一个用黑胶放歌的DJ。“我播错歌了”,他一边整理一边说,“因为全部都是手工操作不是电脑弄好的,上面两台唱机又有一台坏掉了,哇,一阵手忙脚乱。——这个就是外星人搞的怪吧!所以我们真的是回到了小王子所期待的人类状态,没那么科技感,会出错,有温度。”

黎文既是DJ,也是电台复活节的主办人员,他说,敦煌这个地方是曾老师定的。今年五月,曾德钧来到敦煌的这家酒店参加一个创业营课程,对场地印象深刻,就把公司团队带过来开了一次会,在这儿定下了场地。这家酒店就在鸣沙山脚边,巨大。建筑外墙采用泥沙甩石,整个酒店就像沙漠中的一座古堡。这家酒店有西式露天咖啡馆,也有宽阔的户外篝火场地,适合举办晚宴。更重要的是,酒店外头就是整片戈壁,信号发射塔直播场地就建造在此。“我们一看觉得,挺好的。敦煌有飞天这个意象,里发射卫星的酒泉也很近。而且看了莫高窟的壁画,觉得整个跟我的故事也很契合。因为这儿偏远嘛,壁画都保存得比较好。就是我希望的,科技不要进步得太快,还是要保持人类的温度。”

他又说起曾德钧,“曾老师就是个老嬉皮啊,虽然他不知道什么叫嬉皮,但是被我们一直洗脑以后他也觉得自己是嬉皮”,黎文笑了,接着认真起来,“他不是美国那种嬉皮士,他是中国的嬉皮。你看他六十多了还有一颗童心,就知道他内里是什么样的人,他就是典型的反主流反权威的。更重要的是,他不单只有创想,他还有实现的能力。做梦谁不会啊,但能把吹的牛变成现实的产品,这很难。”他说,定下“致声音旅行者”这个主题之后,他顺嘴说,曾老师能不能搞一颗卫星啊?没想到没过多久,曾老师说,我搞定了。

猫王创始人曾德钧

 

黎文

 

电台复活节现场



 

3

 

来自广州的粤语DJ李启健(Kent)采集了世界各地说粤语的朋友的录音,放进了节目里。他在19日清早6点开始直播,正全神贯注在操作台上,窗外工作人员突然冲着他身后一通指,他回头一看,天边一片粉红色的朝霞。他想,早知道把王菲的《回忆是粉红色的天空》选进来就好了。

李启健九十年代开始从事电台工作。他的音乐节目,曾是许多听众最早接触到欧美流行音乐、摇滚乐的渠道。熟悉他的朋友说,“阿Kent就是粤语地区的有待”。做了近三十年电台,他经历了行业变化。他讲了讲自己的电台故事:

“今天我有一段我跟广东主持人何浩鹏的节目没有放完,有点遗憾。

“我们22年前做过一期非常任性的节目,两个小时只放一首夏韶声的《邂逅UFO》,单曲循环。夏韶声是香港摇滚歌手,出了这么一首浪漫的歌。那首歌大概是‘携着你的手飞上太空’之类的,跟UFO有什么关系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那天我们突然发疯,就用这一首歌一直放,说了很掏心窝的话。那时候我们才二十出头,聊工作、生活、压力。这首歌很治愈,我们放到12点节目完了,又专门跑去一个同事大姐家敲她家门,‘我们一起听这首歌吧’,又聊到天亮。

“所以我一听说这回主题是太空就觉得一定要找他录一段。有一段我们讨论现在的广播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现在录音录错,电脑编辑一下就完事了。以前用这么大一个开盘带,你要对后面的时间,把它拉出来,用剪刀咔嚓一剪,上下两端黏在一起。刚入行的都要做这个工作。

“现在节目都看点击量,那时候我们喜欢有温度的东西。他以前做节目接热线电话,有个女孩子是大学生,时不时就打过来说,我要自杀了。有一次她打进来说,我又要自杀了,他就劝慰她,突然断线了。哇,那个着急啊!那时候热线电话有十条线,闪灯的,电话都是蜂拥而至。他当时马上说,现在听我节目的都不要打电话过来。‘咔嚓’一声红灯全灭了。再打进来,就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节目中间要放歌播广告,他全部停掉,就跟那个女孩子聊到节目结束,还让下一班主持人先不要来,继续劝导她。现在网络里有一百万点击量也没有这一个电话打动人。

“我做DJ一开始是受香港电台影响,听了很多音乐,非常痴迷。那时候没有那么多娱乐,一天的时间都用来找音乐。后来打口带进来了,真是花光我所有零用钱。有个同学去加拿大,也会帮我买磁带寄过来,每次收到都如获至宝。不止听,还研究音乐背后的故事。

“我念大学的时候,师兄拉我去学校广播站做粤语主持。后来广州电台到大学招粤语主持,他就帮我报名。我没考上,但那个时候比较大胆,我记下了电台总监桌面的电话,在学校饭堂找了个电话打过去,跟他说我还可以再试一次,还留了宿舍电话。过了一两个月,他竟然真的打电话让我去试一下。我就这么开始做音乐节目。

“我最开始是只放欧美摇滚,在那个年代是很另类的东西。那时候完全不接受中文歌,现在总感觉那会儿很装逼的。一开始我们没有收听率要求,慢慢地开始有了。所以中文歌也放了,杨千嬅也放了,后来还做星座节目。

“做星座说来很奇怪。那时我总放另类音乐,没人听啊,就有点生气。有一天突发奇想——我要做星座。我是播摇滚乐的,内心有反叛。那时候电台不让说星座,属于迷信,可能会把你节目停掉。既然这样,我就故意试了一个晚上。结果吓到了。我们每个主持人有个信箱,我以前做摇滚,听众来信一周就一两封,星座那周突然信箱就塞不下了。以前我做摇滚乐收听率很低,一做星座就上去了。他们叫我‘星座小王子’。也有朋友说,你堕落了。我觉得没关系啊,反正大家喜欢听。

“其实扪心自问,我真的不是喜欢星座,我只是觉得好玩。我是不做运程的,因为自己感觉也不是很科学。我就回答谁跟谁太阳、月亮、上升星座搭不搭,大家就觉得好感兴趣啊,都来告诉我出生日期,说好准啊。后来还开通电话热线。每周一到周五都在回答这些问题,回答了两年,不断重复,不好玩了,我又开始讨厌自己了,就不做了。我做星座的时候才2000年,如果坚持下来同道大叔就是我啦。他们现在还老叫我‘星座小王子’,嘲笑我。

“其实我一直是客座主持。大学刚毕业时我在银行工作,但单位不喜欢我同时做电台。为了继续在电台里做一个客座主持,我就把这个收入还挺丰厚的工作辞了。那是九十年代,我做一个节目六块钱,一个星期只做两天,十二块钱。

“我那时想尽办法要留在这个行业,年轻胆子大,做了两三年就想,疯狂一次吧。于是创业,找了一帮兴趣差不多的年轻人,开了个工作室做节目卖给电台。慢慢价钱可以要高一点,六块钱不行,六百块钱行不行?渐渐也觉得这个事情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团队的事情,所以要做大要商业化。后来公司又签了DJ,还签了歌手,都是围绕着音乐来的。比较自豪地是我们这种模式在九十年代末两千年初算是比较先进的。

“后来互联网起来了,整个电台运作模式就遇到了冲击。媒体听众也改变了,技术方式也改变了,整个媒体生态都改变了。DJ也不把心思放在节目上。没办法,好不容易6块涨到600,过几年还是600怎么办?要生活啊。

“我们曾经也有很多疑惑,该怎么办呢?要不要做个网红直播什么的。有些人可能会转型,会非常互联网化。我们其实也变化了,至少会把节目放在互联网上。但总有不变的东西。那天曾老说,你要做的事情是几十年后都会留下来的。我很同意。我现在就更坚定做自己认同的东西。”

李启健(Kent)

 

 

4

 

“电台复活”这个概念起得很有意思。它听起来很像个悖论,电台根本没死,不过是在互联网时代换了个载体。但念出这四个字,又觉得顺理成章,“电台”曾经具有的属性已经不复存在。

马世芳的母亲资深广播人陶晓清在七十年代用电台引领台湾民歌运动:海盗电台的故事改编成电影鼓舞了无数人;有待、李启健在九十年代播放的六七十年代欧美音乐成为一代青年的摇滚启蒙。这些电台故事都已经成为过去,DJ这个职业曾经附带的话语权和电台可以创造的影响力都不可能再重现。

现在,音乐听众获取音乐的方式有无数种,电台早就不是主流途径。而无数网络播客的出现,也使互联网上的电台听众分流,人们不再被动接受DJ的内容,而是主动挑选适合自己胃口的节目。

做了快三十年电台的马世芳从不太担心这个变化,他对数字很不敏感,也不太关心自己听众有多少。直播结束后他接受采访说,第一次做节目看到在线人数不断往上跳,“我其实不太能够理解这个意思,同时四万多人听是什么,两百万人听是什么?”采访的记者说:“就是说您成功了。”他摇摇头:“我确实没概念,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意思。”

电台马拉松开始的夜晚,我问两位英国DJ:“如果六十年代Radio Caroline的故事成为了人们心中反抗权威和主流文化的经典,现在,Radio Caroline还如何传承和体现反叛和独立精神呢?”RIchard仔细想了想,回答我:“我想反抗的行为是不分大小的,不是只有名留青史的革命才代表反抗精神。在生活中的每一次微小的反叛动作对每一个个体来说都非常重要。人是非常容易受到社会、家庭、身边环境影响的,一不小心就妥协或改变了。对于Radio Caroline来说,我们每一个DJ,直到今天依然坚持只以自我的审美和判断选择音乐,不受任何其他因素的影响。”

在互联网时代,公认内容最小众的阿飞和刘倩,发现他们的乐迷比原来更多了。阿飞是那种每到一个地方首先找二手店淘黑胶、磁带的人,他分享的音乐从世界各地的角落里搜罗而来,这种发掘音乐的能力即使在资讯发达的网络时代也无法替代。而互联网反而让其他地区的听众发现了他们。即使如此,他们的节目依然是猫王电台点击率最低的。阿飞把做电台的意义说得格外简单:“只分享我们喜欢的,只说我们认可的价值,希望碰上同类,这样比较单纯。”

无论是小众处境使然还是自我定位,似乎DJ们最终都把电台的意义收得非常小。但曾德钧很替他们操心和不平,他说:“事实上在这个社会的主流文化当中他们是被边缘化的,即使在用户端大家很尊重他们,但在运营端,他们是价值的洼地啊。在这种情况下,电台的梦想,电台的文化真的不能中断。电台复活节一定要办下去。”他将为DJ们放一颗卫星。

阿飞&刘倩



马世芳



有待

 

海盗电台的两位DJ,Richard Lavelle&Steve Anthony



 

—— 完——

 

题图为第二届电台复活节现场,由小王拍摄。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其余为大鲸&vphoto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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