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光水灾之后,一名救援队员的自述

寿光养殖业发达,洪水退后,留下大量动物尸体。防疫和蚊虫消杀的工作因此变得十分紧要。

2018年08月30日杨语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随笔

口述| 任永亮

采访、文| 杨语

 

见到任永亮是在寿光灾后的第九天。任永亮是山东潍坊人,潍坊市民间公益救援队“先锋救援队”的队长。当时他正在寿光市营里镇监督一车漂白粉的卸货。漂白粉有十吨,用于水体的消毒。寿光养殖业发达,洪水退后,留下大量动物尸体。防疫和蚊虫消杀的工作因此变得十分紧要。从8月18日进入潍坊做城市内涝的救援,再到寿光,他已经连续工作了9天。每天工作超过14小时,每天喝四、五罐红牛,喝的时候总是将一整罐一饮而尽。他的面包车里堆满消杀用的器具和药水,有时一个急刹车,一个小箱子会砸到他头上。

8月19日,山东寿光地区受台风“温比亚”影响出现了强降雨。伴着大雨,位于弥河流域的冶源、黑虎山、嵩山三座水库开闸泄洪。位于下游寿光境内沿河的村庄被倒灌的河水淹成了一片泽国。寿光市和潍坊市也出现了城市内涝。

灾后的第九天,寿光和潍坊市区的城市内涝早已褪去。寿光市内一座横架弥河上的桥的栏杆上依然能看到洪水留下的黄色泥沙。河水倒灌时,水甚至没过了一米多高的栏杆顶,给整座桥染了色。寿光市内的垃圾桶被水飘起来,飘在无人的大街上。这次的洪水带来了大量泥沙。洪水退后,它们留在城市和村庄里,以及河流的两岸,成为令人头疼,亟待清理的淤泥。

水灾时,寿光市孙家集派出所的两名辅警孙超和魏泽坤前往救援在雨中被困的村民时,被洪水冲入河中。任永亮和他带领的“先锋救援队”的队员们,前来搜救的特警们,就是踩在这样的淤泥里搜寻两名失踪的辅警。三天后,一些队员继续搜寻,任永亮和另一些队员则到各个村庄进行防疫消杀。

在他们进行防疫消杀的村庄边上,弥河已经恢复平静。从玉米成片倒伏的方向可以想象河水如何涌来。这些玉米也被河水染成了土黄色。河水也冲破了横在弥河上的公路的护栏,一条看起来坚硬的钢铁横在路中间,指向路另一边的河水。曾经跟护栏相连的柱子上挂满了土黄色的水草,也是朝一个方向指着。任永亮告诉我,这一段的弥河曾经有几十米宽,玉米种植发展起来后,逐渐缩到二三十米。现在又恢复了以前的宽度,甚至比以前更宽。河两边被抛在水里的玉米,也是土黄色的,似乎已经被淹死了。

村里有些地方的淤泥还没有被清理干净,踩下去能感觉到强烈的黏度。被水泡过的粮食发出的酸味遍满整个村庄。养猪厂也发出臭味。动物尸体已经被掩埋处理了。掩埋的地方被撒上厚厚的石灰。任永亮替他合作的平澜公益基金会交接一车石灰。在村庄边上,十吨的生石灰直接倾倒在埋了动物尸体的土壤上,白烟弥漫。

在我们路过的一些村庄,村民们坐在自家院子门口洗刷被水泡过的家什物件。土黄色的锅碗瓢盆,草席,被褥,桌椅从院子里堆到院外,院子也是土黄色的。一位农民用和一盆水缓慢地擦洗他的玻璃杯子,盆里水的颜色和河水的颜色一样。“我们什么都没有啦,”农民说,“家电,粮食,牲畜,一辈子的东西都没有啦。”

任永亮在奔波在不同村庄的路上时不时会接到儿子的电话,问暑假作业怎么写。他已经有十天没有回家。8月28日,他接到消息,第二名失踪辅警的尸体已经找到。他说,好的,对他们的家人有交代了。同一天,防疫消杀的工作大概结束了,他开着车帮平澜公益基金会把消杀用的器械捐到当地医院,救援工作最忙的阶段算是结束了,不用再担心开着车有盒子掉下来。在去医院的路上,他拿起当天的第五罐红牛一饮而尽,告诉我他这十天的救援经历。说完他说,我真困啊,可是今天已经喝了五罐红牛,不能再喝了。

以下是任永亮的口述。

路边的护栏被洪水冲断了



村民在洗晒家中被洪水浸泡过的物品

 

任永亮告诉我,洪水之前,弥河的宽度只有二三十米

 

 

 

我们的救援从18号就开始了。

我们这个地方其实去年特别缺雨的,缺水,今年我们一看有暴雨、台风,就怕一些涵洞里面积水。所以在台风来之前我们都已经做了预防措施。从下暴雨开始,我们全队就在潍坊市几个容易淹水的地方布置了人员车辆。我们先锋应急救援队,队员加志愿者,接近50人吧,带了40台车,四条冲锋舟,忙了一晚上,救助被困的车辆人员。把车拖出来,把人员转移这些,没详细统计,可能一晚上救助两百次吧。

19号早上,接到一个学校的求助,他们宿舍楼边上的建筑工地挖了一个大坑,那个大坑积水,可能影响到宿舍楼。我们早上紧急又去学校,把学生安全疏散。回来的时候,雨停了,大家心一下就放下去了。但是晚上收到通知说,青州那边有村庄被水冲了,道路阻断,无法进入了。我们就跟当地的部门联系,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就去那边,但是政府已经启动了应急预案,当地驻军、消防都过去了。

然后接到公安的通知,说他们已经到寿光了。我们又马上集合,都没休息,就过来了。过来之后知道是要搜救两个失踪的辅警。我们马上投入工作,和公安一起进入了现场进行搜救。20号下午,当时分成四个特救小组,特警有大概七十人,我们的队员大概有四十人,还有一些外地来的救援队。跟着我们的志愿者没有来。我不太赞成让志愿者参与这种危险性高的工作。我们的队员都是受过应急救援的培训的,志愿者没有。

我们的任务范围是弥河孙家集到寒桥这一段,距离在十公里以上,接近二十公里。从他们落水的地点往下找,这一段有路面,有河,河岸两侧是淤泥。本来的湿地公园全部被淤泥给掩埋了,掩盖了。我们开着车带着船,还带着救生衣和浮力绳。因为我们首先要保证我们搜救人员的安全,一旦有人落水,我们要有足够的能力和足够的准备不发生危险。当时我们搜救人员的救生衣做不到人手一件。因为第一天接到命令往这边开拔的时候,其实都不知道过来具体做什么,到达寿光之后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然后才开始要这些物资过来,但是你的工作不可能不开展。所以说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大家都在积极地进行搜救。

船需要多个人合作抬着,经过泥泞地面之后,才能放到河里面去。有的地方水草特别多,不敢开船的马达,只能用竹竿撑。我们救援队跟特警一起。在大灾大难面前,肯定政府力量还是主要的,但是很多特警队员都是十八九岁的小男生,他们没有应急抢险救援的经验,对危险的辨识能力他们也不具备。我们救援队员基本上在二十五岁以上,都受过过专业的救援培训,在这方面跟特警互补。

那几天我们几乎都是在泥里面爬。每天上午,我们的队员,一个人都能走1.2万步左右。这数字是用微信算出来的。但是这1.2万步它不是在公路上面走,是在泥里面走1.2万步,可以想一想那强度。人能进去的最深的地方,淤泥在我的膝盖往上,半米多深。水退下去之后,我们用竹竿在前面探路,有的地方淤泥在一米半以上,这些地方我们就没法进入了,只协调机械或者其他的协助一下。

搜救首先要保证自身安全,自始至终,每天我们的人员就是负责危险评估、风险环境和搜索安全,首先一起把自身安全做好,才能更好地去做救援的工作。

工作强度特别大。20号那天下午,从下午两点到下午六点,才从里面出来,每个人只带了一瓶矿泉水。因为我们是在泥里走,带多了东西负重就大了。那段是个湿地公园,它每隔一段会有一个桥。我们本来到了第一个桥可以返回,但是大家就不想放弃前面这一段,就一直走完了两座桥的距离。很多年轻的队员之后都虚脱了,因为我们当天下午在泥里面走出了两公里多,接近三公里的路程。我们到了公路边修整的时候,队员全躺在地上,真的没力气了。很多当地老百姓骑着电动三轮车走到那里的时候都主动停下车,说“我送你们”,然后开车送我们到警车集合的地点,特别特别多。

那几天我废了两双鞋,这是第三双。第一双鞋好像两天就废掉了。鞋底被泥给弄掉了,因为那个泥特别黏,又特别深,进去之后你不停地用力,每一步都是用力从泥里面拔出去的。一直不干你知道吗?每天都是在泥里面。现在我穿的这双是07战斗靴。为什么我不敢再用水去刷它呢?再把它废掉之后我就没鞋穿了。反正像我们后勤补给都是自己,这些服装、器材都是自己掏钱。

我们大家,非常想找到他们,但是又非常不想找到他们,为什么?找到就真的是已经悲剧了,如果没有找到还有一些希望。我们跟失踪的两个辅警,身份都是一样的。我自己以前当过警察。我们救援队里也有队员是辅警。就是希望找到一起的兄弟,一起的战友。从20号到28号,这个搜救,自上至下大家都不想停止,真的是不想停止,领导不想停止,弟兄们也不想停止,为了救灾牺牲了,怎么样也想找到他们。

现在已经找到了。对他们的家人来说,也算是有了交代。

洪水带来的水草缠在路边护栏的桩上



灾后的村庄

 

 

 

刚开始救援的那两三天,我每天的工作量都在十八个小时左右。我们主要任务是搜救,也会接到转移群众的工作。这些都是同时展开的。

我们去的地方有水淹到房顶的。因为那几个村在河边上,是一些老村。他们都已经建了新村了。老村大部分是养殖的或者一些老年人居住的,但是在水来之前都已经安全疏散了。大部分还是像昨天我们去过的那几个地方,水最深的可能在一米半左右。在水灾到来之前,当地政府已经启动了相关的应急之举和应急预案,然后大部分老百姓都已经转移出来了了。

我们去转移群众的时候,他们的情绪都还比较稳定。你看网上视频里那个抱着一条小狗的老爷爷,搜救出来能够那么镇定的已经是非常、非常不错的了。他上船之后,你知道他为什么哭了?劫后余生,是不是?

我们也会做一些安抚情绪的工作,就简单地交流几句,让他心情能够平复。有些年轻人,指着我们的队员说,这个时候只能靠他们。我们听到这些话之后,心里特别感动。像这种水灾不像那种山洪和房屋倒塌,大部分是养殖和种植受灾比较大,重要的是大家能够安全,是不是?活下来之后,后面一切都还会有的,如果被水冲走了,那我们基本上就这样子了。

像昨天我们去的那几个村,家里家电这些,被褥、粮食都没用了。但是现在来看,国家相关资助启动之后,被褥什么的现在全部都有着落了,包括生活用品什么都已经解决了。

村里面的淤泥很多都是水退去之后,政府组织人员,组织村民进行自救、互救之后清理了一部分。现在部队过来之后开始组织,在对村里面的垃圾和淤泥进行处理。

现在重要的是确保不要再发生次生危险。生防疫跟畜牧防疫一直在做这些事情,包括掩埋什么的,我们只是做了一些他们清理之后的这些养殖区的防疫工作。

养殖区的消杀都是当地的畜牧部门提供的,村庄、居民区的防疫消杀是当地的疾控部门提供的,他们让我们用什么样的药品,我们就用什么样的药品。我们还要提醒他们不要重复消杀,对环境造成污染。

也有些防疫用的物资是平澜基金会和中国福利基金会调拨过来的。8月24号平澜基金会的人来了之后,我的工作就转到卫生防疫这上面。我现在工作强度看起来降了一点,但是还不如在泥里呢。现在事情更多了。搜救的时候我们只需要专心地去搜索,这么多天了之后,我们需要人员的补充,任务的分配……你还要通盘考虑这些。

防疫消杀的工作量大概是每天五个村子。前几天的消杀工作,工作量确实特别大,我们潍坊市的保安协会从各保安公司组织了二十个人的队伍来协助我们,整整一天的消杀工作。然后防灾减灾协会也组织了年轻小伙子,经过我们培训之后,也是进行了五个村的消杀。

昨天(8月27日)下午,当地疾控部门请求我们晚上协助搞一下灭蚊工作,但是我们有一部分人员是需要回去修整的,白天那么累,晚上再加班,什么人都受不了,志愿者他就是个普通人。所以昨天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到了现场,人家疾控部门的人一看,他们也很体谅我们,因为确实太累了。然后我们简单培训了一下村民,他们自己去做了。

任永亮(右)在指导队友使用蚊虫消杀器械



石灰倾倒在掩埋了动物尸体的土地上



从天津赶来的公益救援队在进行防疫工作



8月27日夜里,任永亮在指导村民进行蚊虫消杀



 

 

跟其他自然灾害比,这个救灾的强度不是那么大,最起码没有那种特别危险的事情,如果是地震救援的话,比这个强度大,但是目标明确,我就是搜救,找人。这次这种就是面积太广,事情特杂。你可能需要更多方面的协调,与当地政府的协调,与这些部门之间的协调,如果不是足够细心的话,你可能没法开展工作。

山东潍坊基本上是没有什么灾难的,这次水灾真的是一个考验。潍坊上次发生这么大的水灾是在1974年。昨天我们在河边看到的那条消防远程供水管,在去年的潍坊灯具城大火,用来引白浪河的水来灭火,这次用来抽水。

像四川,因为它灾难多发,形成了一整套的志愿者管理体系:志愿者来了怎么办;有技能的救援队来了之后我们怎么使用;怎么开展工作。但是我们这里,不得不说确实没有这样的经验。

前两天有支河南的救援队跟着我们,他们带着发电机,照明设备,带着一艘舟。过来之后,与我们当地的指挥部没有取得联系,就漫无目的在路上开。正好是遇到我们的车了,就跟着我们去了受灾比较严重的一个北陈家村。到北陈家村之后,我一看,他们没有什么任务,也没什么目的,下车之后很迷茫。

我们觉得既然人家来了,必须要给人家足够的尊重。我们那时候跟疾控方面合作,正在做防疫的消杀,正好缺人员,他们表示他们也做过这方面的工作,所以就一起做防疫消杀,做了两天之后,他们就回河南去了。

还有很多志愿者,他们可能考虑得很简单,我就是到灾区献爱心,然后你也看到了昨天他们去那里的时候,组织了很多社会车辆,进来之后,可能大部分都损耗在了路上,或者是其他方面,而真正去工作的时间很少,其实他能做的东西也很少。

 

 

 

我的主业是做安保的,有自己的安保公司。因为喜欢应急救援这个事情,我又成立了先锋应急救援队。因为本身我们有安保公司,有这些特勤的队员,一般平时在应急方面都有培训和训练,不同于普通的保安。

我开始做公益救援是在2008,因为汶川地震。08年应该算是中国民间公益救援的元年吧。但是当时我因为工作原因没法到一线,就开始关注这些东西,做志愿者。后来又学了一些救援技术,自费去全国各地参加培训,因为搞救援都有一个圈子,各地的救援队都会有一个交流。上过急救的培训班,还有坍塌的培训,地震搜救,也是一步一步充实自己。

我是2014年考取了国家应急救援员的资格,成了国家编制的应急救援员,去年又考取了国家应急救援人员教官的执业资格。今年二月,我正式注册成立了先锋应急救援队。

我们救援队平时在当地救援人员比较多,像落水儿童,落水人员,然后走失人员的搜救。再就是极个别的像山地人员受伤,协助他们去救援。大部分时间我们的队员都是在做防灾减灾、安全应急知识的推广普及。今年到8月份为止,我们在潍坊地区开展了接近60场的安全应急培训,针对中小学生的,在暑假之前给他们做了防溺水、防火灾这些培训,全都是公益性质的,跟教育部门的合作也非常、非常好。

本来这次开学之前,我们要给很多学校做教师的安全应急培训,结果因为水灾,导致这些工作全部停下了,但学校也都非常理解。我的儿子开学上小学二年级,暑假作业还没做完。我之前看他剩的,我陪他两天就能做完。结果一出来就是十天,把人家给耽误了。

你说我们是不是傻。自己花这么多钱,忙成这样。别人会说,你怎么不多去赚点钱?但是我做公益救援是因为喜欢,能够用我的专业知识去帮助别人。我做过很多种工作,当过警察,在企业做过,在房地产公司做过。说实话,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现在这种状态,是我自己喜欢的。我今年36岁了,男人到了四十岁就要守了,而不是在外拼了。再不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可能过了四十岁,我就不敢去做了。

我们这批人,对公益救援,是有情怀的。我就是想做这个事情,必须要认认真真地去做。我学了这么多年急救,只救过一次人,是在前年,是个在路上突发心梗的老太太。救护车来之前,我给她做了二十多分钟急救,救护车来的时候已经面色红润了。这辈子,在自己心里,就觉得非常自豪。

 

—— 完——

 

题图为任永亮和队员们进行消杀。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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