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中星的夏天

夏天快要过去了,冀中星还是没有等到他希望的消息。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杜牢子叫得声震树梢。

2018年08月31日谢海涛 北京来源:界面新闻

特写

冀中星小时,好武。他生于1981年,成长的年代,没啥娱乐。老家鄄城,位于鲁西南,千年古县,离“孔孟之乡”济宁近,又挨着“水浒故里”梁山、郓城,民风古朴,又有尚武之气。晚上喝完汤,没事了,就在家里“瞎练”。院子里垫上了土,月亮很明地挂在天上,爹坐在一旁,他就开始“噼里啪啦”地练武。

练折腰,身体弯成弓型,手放到地上,能走上几步;练倒立,练了好几回,可惜没练成,但劈个叉,没问题;鲤鱼打挺,都不叫个事。

他喜欢看画本,看古代的武侠书,《三侠五义》《小五义》《七侠五义》之类。像那时的少年一样,他也有个侠客梦。谁不想当个英雄,行侠仗义呢?遇到事情了,就想找个公平。

下午4时,村子里很静。像鲁西南其他的打工村庄一样,7月底的鄄城富春乡冀庄,人烟稀少。偶尔,一只小狗从一扇门里跑出来,叫了两声渐渐跑远。天气燥热,像有火泼在大街小巷,高大的杨树荫影下,小巷墙角的杂草、马蜂菜、一排葱、几棵花,都晒得蔫了吧唧的。只有杜牢子(音,鲁西南方言:蝉)精力旺盛,叫声铺天盖地。

冀中星赤身躺在床上,说着往事,恍然如梦。毯子之下,他曾经无比灵活的腰身,自肚脐以下几厘米处,全无感觉,不要说鲤鱼打挺,他连站都站不起来,翻个身都很困难。他似乎已当不成侠客,不但无法行侠仗义,甚至在自身遭受伤害时,也无法找到公平。

在杜牢子令人烦躁的叫声中,他继续聊着往事,田园牧歌一般,只有偶尔高起来的语气,才暴露出内心的悲愤与挣扎:

“杜牢子的幼虫叫爬擦,头几年,在院子里睡觉,爬擦能爬到床上来了。以前,家家养猪养羊养鸡,羊是青山羊,猪是黑猪,鸡是老笨鸡;后来,来了波尔山羊,来了黑猪、肉食鸡,流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现在,人家说还是青山羊肉好,不膻气;黑猪,肉香;老母鸡,有营养……”

那些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遥远得,像他喜欢的古代一样,那时候生活平静,他还能走路。但似乎一转眼,那些都过去了,只有他的时间停住了。

37岁的他,除了早期还能坐坐轮椅之外,已经在床上躺了13年。

     

1

     

冀中星生于贫寒之家,家中三兄妹,小学没毕业,就在家干活。16岁,他出来打工,辗转北京、天津、内蒙等地。成年的他,在乡亲们印象中,身高1米75多,体重130多斤,瘦高个,模样不孬,是个老实孩子。

2002年,他21岁那年,娘因病走了。第二年,他去了东莞打工,先在工厂里当普工,后来开了摩的。2005年6月28日晚上,他在东莞厚街镇拉客,被警车追赶,命运由此陡然改变。据新华社报道,乘客龚涛(化名)2013年致信东莞市公安局,描述了事发经过。

信中说,他搭乘冀中星的摩托车进入新塘地段时,发现后面有辆警车。冀中星看到后加速行驶,警车紧追。“冀中星车速很快,转了几个弯后开到了一条断头路。冀中星掉头从右行驶,警车也掉头追了上来。前行几秒钟,一个治安员站在路中间,旁边停放着一辆治安专用的摩托车,治安员手中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向冀中星的车前方砸来,冀中星把车绕了一下,没有砸中。过了一小会儿,前面右手边出现了四五个手持钢管的人。冀中星于是向左前方行驶,不料左边路旁也有三四个手持钢管的人。

“一名治安员上前抡起钢管朝冀中星的方向打来,也不清楚打到了车还是打到了人,当时车倒人翻。三四个治安员冲上来往我身上乱打,我看见另外三四个去打冀中星。他的头、手、脚都被治安员用钢管暴打,衣服裤子全是血。后来听到一个声音说别打了,他们才停下来。”

而在2013年7月,东莞市政府通报他的事情时,是另外一种版本:经法院审理查明,2005年6月28日凌晨2时至3时,冀中星在厚街从事摩托车载客,行驶至新塘村治安队门口附近,与在路上巡逻的治安队员陈汉华、陈梅庄发生碰撞,陈梅庄因跳上花槽避免了受伤,陈汉华被摩托车撞上,与冀中星及乘客龚涛三人倒地,并相继受伤。根据厚街公安分局解释,因整个案件过程没有其他路人及群众围观,至今仍没有证据证明治安队员殴打冀中星、龚涛的情况,故该案仍在调查中。

事发两三天之后,哥哥冀中吉赶到东莞,看到弟弟躺在病床上,上嘴唇塌了,浑身是伤,多处骨折,下半身没了知觉。冀中吉从老家带来了钱,医院才开始给弟弟做手术。治疗16天之后,冀中吉带来的两万多元钱花光了,老家的爷爷卖了几只羊,汇过去当了路费。冀中吉买了一张卧铺票,把弟弟带了回来。

冀中星像死人一样回到老家。2006年的法医司法鉴定称,他“双下肢截瘫和腰1.2左侧横突骨折,分别构成二级伤残和九级伤残,存在部分护理依赖和医疗依赖”。

24岁的年龄,就要和女朋友谈婚论嫁的时候,他瘫痪了。他不愿意耽误人家,主动提出了分手。但他咽不下那口气,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在东莞时,哥哥冀中吉曾去找当地有关部门理论,但被推来推去。哥哥在当地找了律师,请求厚街警方以故意伤害罪进行刑事立案,厚街警方称这是交通事故,冀中星是在拒绝被查车的情况下,骑车不慎摔倒受伤。

2007年1月,冀中星委托律师向东莞市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要求厚街镇新塘村委会赔偿33万余元。当年7月,一审开庭,乘客龚涛出庭作证,证明冀中星是被治安队员殴打致残,法院没有认可,称龚涛在警方调查时,一开始说认识冀中星,后又改口说不认识,证词不可信。而在场的治安队员都称没有殴打冀中星。法院认为证据不足,驳回冀中星的诉讼请求。他提起上诉,又被东莞中院驳回。

此后,他在网上投诉和赴京上访中,度日如年。他不甘心事情就这样算了。

又一年夏天,2013年7月20日,他去了北京,带着用鞭炮药制成的装置,在首都国际机场散发材料,想以此引起社会各界对自己在东莞致残案的重视。警察到场处置时,他将火药装置从右手倒到左手时,“不知怎么就爆炸了”。他失去了左手,又被判刑6年。

2013年,冀中星的残疾人证。来自视觉中国



2013年7月22日,山东菏泽,鄄城县富春乡冀庄行政村,记者在冀中星的电脑桌上的一个通讯录上发现了其摘抄的配置黑火药的配方。来自视觉中国

 

2013年7月21日,山东省菏泽市,鄄城县富春乡冀庄行政村,冀中星的老家。来自视觉中国

 

2

 

冀中星是在2018年3月21日回家的。他在山东邹城监狱服刑,经过两次减刑,这天刑期满了。

那天,监狱的车先是开到富春乡里,家人找不到车来接他,人家索性把他送回了家。从乡政府往西走,两三里地外,一片树荫下,就是冀庄。冀庄是大庄,一千多人口,村民大多姓冀姓冯,冀中星家在村子南边。

一路上,冀中星看到,村里变化很大,小巷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很多人家盖起了两层灰色小楼。爹老了,没那么大的精神头了。第二天,哥哥从内蒙赶回来。哥哥也不像以前那样壮了,有点虚胖。在老屋前面,哥哥给他和爹拍了一张照片,他坐在轮椅上,轮椅往后仰着,他的两条腿耷拉着。爹在旁边扶着,愁眉不展。

刚到家那几天,天天有人来看他。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邻居们说起他,都透着惋惜:那么多人出去打工,就他一个人遭了这样的祸,娘也没了。要不出事,他早就结婚了。跟他一样大的,基本上都有两个孩子了。

来看他的还有外地人。他才知道,在监狱时,一个姓梁的广州大姐,一直资助他爹,还给他寄来了轮椅。他回家后,一个河南朋友给他寄来了笔记本电脑,一个叫王五四的网友,一个叫文建的北京画家,一个叫笑红尘的网友,还有不少人,先后资助了他。

记者也来了。五年前冀中星在北京出事,引起了全国的关注,也引发了粤鲁两地的新闻大战,广东东莞和山东鄄城各自召开新闻发布会,在他是否因殴打致残方面各执一词。当时,在冀庄,各种车子进了村,从村北一直排到村南,人乱哄哄地,街坊邻居们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也不知道是干啥的,都搞懵了。

这次人来得也不少。乡里村里的干部们也来了。有两个星期,每天都有三四个人来家里看着。这边也有人,那边也有人,记者来了,他们也不走,在旁边坐着,不时插句话。记者采访得差不多了,“走,走,先去吃饭”,就把记者拉走了。

冀中星回家,在富春乡乃至鄄城县,不是小事情。

作为一个多次上访,在首都机场制造爆炸案的人,在目前中国的基层维稳体制里,冀中星无疑是一种不稳定因素;但他同时又是一个下半身瘫痪,多年喊冤的残疾人,怎么对待他,极其考验富春乡乃至鄄城县政府的执政智慧。

三四月份,鄄城县委领导带着相关干部们,在富春乡里开了相关座谈会。对于冀中星,干部们普通同情。富春乡党委副书记刘朝政对界面新闻记者说,“冀中星去广东打工时,是一个好好的小伙,回来时就变成了这样一个残疾人。咱退一万步讲,就算冀中星不老实,开摩的,但没杀人,也没放火,要查他,他没有配合,也不能搞成这个样子。”

2013年,刘朝政在乡里负责办公室工作,对当年接待记者的情况记忆犹新,冀中星出狱后,他在乡里分管信访、维稳等工作,全国舆论的关注再次让他感受到了压力:

“冀中星面对的记者太多了,他出狱以后,据不完全统计,全国有570多家媒体报道过他,当然有些媒体是转载的,有近30家媒体直接到乡里来采访。

“从俺这边考虑,一是对他本人照顾。他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俺都做过研究,也和他沟通过。俺跟冀中星本人,跟他父亲,完全可以坐下来,非常坦诚地交流。他有啥情况,可以直接给俺说。有什么诉求,乡里尽量满足。

“再一个,从维稳上考虑,考虑到他过去做过过激的行为,社会上会有很多人关注他,也可能会有外界的偏激人员来煽动他,发泄对社会不满,俺很担心这个。作为抓信访的副书记,俺负责处理这个事,真不希望外界过多地打扰他,或者刺激他。碰上国家有重大活动时,俺真是睡不着觉,光怕有啥事,光怕出意外,每天都心惊胆战的。”

2018年3月,冀中星出狱后,哥哥在家里给他和爹拍了一张合影。摄影:冀中吉



3

 

从监狱回到家,冀中星的腿已经不能打弯了。

以前在家时,爹经常给他的腿脚按摩,他还能坐在轮椅上,虽然坐上半天,屁股就搁烂了。在监狱时,他腰腿部的筋似乎收缩了,慢慢地,膝盖就不能打弯了。回家后,他几乎坐不住轮椅,只能每天躺着,吃喝拉撒全在板房里的单人床上。

他脸庞清秀,鼻梁高挺,留着青年胡,左前臂习惯性地枕在头下,那里自手腕上方已截去,由于不使用它,摸上去软绵绵的。被子下,他的身子皮包骨头,下面垫着尿不湿,铺着泡沫的垫子。瘫痪以后,他一年四季,不穿裤子。肚脐眼以下,越来越麻木了,使劲掐才有点感觉,下面几厘米处,就没知觉了。

由于大小便失禁,他的生活很是不便。肠道蠕动慢,大便没个准,有时候十几天没一回,有时一天两三回。大便时,没感觉,有时要靠爹戴着塑料手套扣出来。尿憋得狠了,就用腹腔往下压,爹用袋子接着。

板房里,冬冷夏热。板房是后来建的,家里的老屋,建于1986年夏天,年久失修,一下雨,就漏水。没办法,家里才搭了板房,30多平米。他刚回来时,天还有些冷,他抽筋抽得厉害,从右边腰部往上抽,晚上疼得睡不着。白天也抽筋,有时,与别人正说着话呢,他突然握紧右拳头,手上使劲。别人不知道他在干啥呢,过一阵子,他说那是在缓解抽筋。有时候大抽,他坐起来,憋一会子,那个劲,比干什么活都累,还不能喘气,就等着,感觉过了很久,那个感觉抽上来,“哗”一下再落下去,他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已经累得不行了。

也有时抽得厉害,实在受不了,他在右腰上面的骨头处快速地“胡拉”(鲁西南方言:摩擦),憋着气,不让抽筋的劲上来。时间长了,右边的骨架,似乎比左边的塌了下去,到后来,他都不敢“胡拉”了。

抽筋是咋回事呢?他曾经问过医生,有医生说,是神经断了,下不去。医生让他吃点钙片,但没啥用。

 

4

 

四月初,天越来越热。乡里来了人,把他家的老屋扒了。一个多月后,新屋子盖起来了,三间,和邻家房子一样,水泥色的灰房子,只是稍矮点,外墙上挂了红牌子,写着“农村危房改造试点工程”。  

邻居们把冀中星抬进新屋子。县长带着干部们来看他,安排干部们去买了蚊帐、台灯等。

紧接着,夏天就来了,杜牢子叫起来了。新房子里,依然很热,到了7月,坐在里面,啥也不做,衣服也像水洗的一样。冀中星有些受不了。天一热,他下身的皮肤就容易破。

哥哥那时临时从内蒙回来了,跑到乡里求助,跑了两趟,拿回来两台电风扇。但风扇吹的是热风。7月底,妹妹和五个堂弟,凑了2000多块钱,买了一台空调,给他装上。

第一次睡在有空调的家里,他心里好受了些,“乡里能把这屋子盖起来,工作也算做得不孬了,该照顾的也照顾了。”

冀中星回家后,鄄城县对他的安置费了心思。

干部们时常上门。负责冀庄的包村干部,几天跑一回。 乡里有什么政策,村干部也来通知一下。乡干部也不时来,看看他有啥诉求。

刘朝政说,“冀中星这个事太特殊了,俺对这个事客观地认识一下。无论你原来是啥原因造成的目前状况,你在机场爆炸,造成一定的后果,无论如何,不是为国家立功了,你是一个罪犯。当然你刑满释放了,你是一个自然人。抛开以前的事,就把你当做一个村民看待。正常人该享受的政策,让你享受到位。其他的诉求,在政策范围内,俺能照顾的,都照顾;政策范围以外的想法,作为一个政府主体,俺也不能太过界,也作难”。

冀中星回家后一个多月后,低保给他重新办上了,俩季度发一次,爷俩领了一千二三百块钱。北京事件之前,他也有低保,但少得可怜,每天只有几毛钱。残疾证,乡里早就给办了,补助一年领一回,还没领呢,也不知道多少钱。

刘朝政坦言,补贴对于冀中星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地处鲁西南的鄄城不富裕,冀庄以农业为主,除了种地,没别的财政收入。种地,也剩不了钱,去除化肥、浇水、打药、人工等费用,一亩地能挣个三百五百的,就很不错了。再加上,今年天旱,鄄城的庄稼收成不行。一亩小麦,往年能产一千斤出头,今年只有六七百斤。

冀中星家里有四亩多地,爹年纪大了,没有基本劳动能力,又要照顾瘫痪的儿子,根本腾不出手去干活。他留着几分地种着,其他的地都包给人家了,一亩地一年收几百块钱。

冀中星在家,还断不了吃药,两三样子药,有防治尿道感染的,有助消化的胃药等。因为大小便失禁,他每天要垫尿不湿,一天需要两三片。他在网上进货,不敢买好的,只要五六毛钱一片的。这些都要花钱。

考虑到这些情况,冀中星刚回家时,县里和他沟通,想让他进养老院,可以免费照顾他,父亲也可以过去。“住在养老院里,有人照顾,对本人也好,对社会也好。”刘朝政说。

冀中星暂时不想去,他还有事情要做,又说,这几年,从北京的公安医院,到邹城的监狱病房,一直呆在那种封闭的环境中。进了养老院,就像“进去了”一样,让人不舒服。他想在家住一段时间,以后没办法了,再去。

以后怎么办呢?他有自己的想法。回家没多久,他让朋友拉着他到了鄄城北边某地,想进点当地特产绿豆丸子,做点小买卖。但去了以后,发现情况跟以前不一样了。进绿豆丸子,要得少了,人家不给发;要得多了,卖不出去怎么办?要是天天去拿货,也不知道销路咋样,不好弄。

绿豆丸子放下了,他还是想弄电商。爹去乡里,帮他办了营业执照。他想,挣钱不挣钱的,先干起来。但乡里说,做了电商,各种帮扶款,就没有了。

他有些失望:进什么货,干哪一样,还不确定呢;能不能干成,挣钱不挣钱,也不知道呢,要是干上一年,确实能养活自己了,再去掉帮扶款,也行;别电商干着不行,补助也没了,两头都没落着。权衡之下,他注销了公司。

刘朝政对此有着解释,“做电商可以,但也要考虑实际情况。你在监狱里呆了这么久,目前身体还未恢复好,精神方面跟社会有一定脱节,在新的环境下,要有一个适应过程。而且,你做电商,也需要条件,对政府也会有诉求。也不能说,你这种情况,向政府要啥,政府都得无条件答应,俺觉得也没有这方面规定。俺考虑着,你先适应一下环境,先缓缓。等适应期过去了,你真正觉得可以了,不是不叫你做电商。”

2018年7月,冀中星家的新房和板房

 

5

 

回家这些天,冀中星跟爹亲了很多。

刚一到家,他注意到爹老了,爹快70岁了,以前头发没白几根,现在白得很,个子也似乎往小里缩了。年轻时,爹有点腰疼,岁数大了,更是腰疼、腿疼、坐骨神经疼。以前他还抱得动自己,现在自己轻了许多,他却抱不动了。

爹帮他洗澡时,每次没俩小时下不来。先把垫子充上气,充成一个浴池的样子,挪到床边,用管子从院子里的井里,抽上来水。他在床上挺起上半身,斜着,挪到床边,爹顺着那个劲,把他弄到垫子上。洗好了,爹再把他从垫子上往床上托,他用右手撑着床,爷俩一起使劲,把他斜到床上去。每次,爹都要热一身汗,还腰疼。

看到爹累得不轻,他心里难受得很。以前,他脾气暴躁,经常埋怨爹不带他去上访,还因此摔过东西。在监狱里,爹每次去看他时,都掉泪。那几年,他有了时间,想想外面的事,想想爹,越想越不是滋味:

“爹有啥错呢?你都这样了,他还照顾着你,你还给他发脾气,你还有功了?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了,该享你的福了,还要受你的罪,他就应该这样了?”

冀中星在监狱的时候,爹得了心脏病。回家之后,爹又一次病倒了。

那几天,家里事很多。新房子盖好以后,爹忙着收拾屋子,把院子里的砖拉出去,又拉土垫院子。家里的二三分地里,种了棒子、豆子,他还去地里薅草。天太热,没人帮他,爹浑身是汗,累得不成样子,也休息不好。

那天早上,爹就不舒服,躺在床上哼哼,后来疼得没法,一个人去了乡里,查了心电图,拿了点药,又回来了。冀中星看看爹,还是有点不正常,摸了摸爹的脉,跳了51下。他打了120,救护车来到家里,爹才上了车。

爹住院的第二天,冀中吉从内蒙赶了回来。

和弟弟一样,他从16岁就出去打工。当年从东莞接回弟弟后,他在家里呆了半年,跟人家跑公交车,一个月750元,挣得少,就又出去打工。 每年只有过年时,他才回家,看看父亲和弟弟,给他们一点钱。 

他和媳妇在包头安装纱窗,孩子也在那里。儿子13岁,上五年级,闺女11岁,上四年级。生意好的话,一个月能挣四千六七,除去吃饭、租房、孩子上学,就剩一千多块钱;活少的时候,一个月就挣2000来块钱,刚够吃饭。

7月13日,接到弟弟的电话后,他借了一辆车,拉着儿子,以及同在包头打工的妹妹妹夫一家四口,马不停蹄往家里赶。

14个钟头后,7月14日上午9点,他赶到了鄄城二院。爹病得厉害,已进了重症监护室。在医生建议下,第二天,他带着父亲转院去了济宁。

在医院里,他和妹妹轮流照顾爹。他很晚才睡,又要早起。一天,他突然头晕,脑子像有啥东西挤压住一样,差一点没晕过去。有人把他架住了。这是咋回事?一量血压,低压126,高压158。此前,他没得过高血压,头两年量过血压,也没事。他蒙了。咋得这病啊?大夫说你住院吧。他说,我住不了院。大夫只好给他开了药单。

又一天,大夫叫他给爹拿药,他的心脏部位一下子疼起来了,疼得不敢走路。他跟大夫说,你给我做个心电图吧。大夫说,你得去挂号。那你给我摸摸吧。大夫摸了摸之后,也说你住院吧。他说,我不能住院,那边还等着我去交钱呢。

爹住院花费很大。7月26日,冀中吉硬着头皮回家,向亲友们借钱。

回家那几天,他牙疼,嘴烂,嗓子也疼,一照镜子,几天的功夫,发现自己都有白头发了。他在老家拿了高血压的药,每天吃着,但不敢去检查身体,他知道不是好事。

他坐在床边,用手砰砰地拍打着头。他的头,像是被啥东西挤压住了。他坐在那里,却又像个困兽一样,急躁的时候,动不动,就想站起来“嗷”两声。

儿子在他身后睡着了,弟弟在另一张床上。他感到害怕:俺爹在医院里住着,兄弟就这样,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离了我,根本就不行。这咋着弄啊?        

 

6

 

爹住院的日子,冀中星就在家里躺着,煎熬着。

回家四个多月了,他只出去过两趟,其中一趟是检查身体。其余时间,他就在床上躺着。13岁的侄子照料着他,偶有邻居来玩,他也能平静地说笑。他说,都熬到这个程度了,难过也没办法。天天哭,也没啥用。不能天天把情绪挂在脸上。

家里没人做饭了,五爷爷家的堂叔,还有三婶子,轮换着给他送饭。有时是咸菜炒鸡蛋、稀饭、马蜂菜卷子,有时是冬瓜菜汤、面拖子、咸菜。他吃点菜,吃点馍,不挑食。

事情发展到今天,他时常觉得,这一辈子是毁了,连累了大家,更对不住爹和哥哥。他问过爹,“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下一辈子,你还要我不?”爹说:“哎呀,还要你呢。”

想到这些,他就会很悲观,就会想到东莞:当时真不如把我弄死了,也不用拖累家里了。

冀中星说,他的脑子里,有时乱七八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不记事,上午说一句话,下午就忘了。

唯有东莞的事,在他脑子里始终是清楚的,那些绝望和挣扎的情绪,时常出现,像梦魇一样,让他胡思乱想。

他后来才知道,中央电视台2013年报道,北京机场爆炸案的当天,东莞市委、市政府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并成立专案组,对他控告的“殴打致残”案进行复查。后来,东莞市公安局向国内媒体通报称,该案已在2013年9月10日作了刑事立案侦查。

2013年10月,他爹冀太荣致信广东省公安厅,询问上述复查结论。广东省公安厅将信转给东莞市公安局处理,后者答复称,该案正在进一步侦查中。2014年1月,爹又向广东省公安厅申请复议,后又写信向厅长投诉,对方称维持东莞市公安局信访事项答复意见。2014年5月,爹又向公安部邮寄《信访复查申请书》,后又赴京上访,仍然未获答复。

直至2018年出狱,冀中星在东莞的事情仍没有解决。

2018年4月17日,冀中星让他爹将《请求公开“殴打致残”案作刑事立案复查后的结论》材料,用邮政特快专递寄给东莞市公安局。

2018年7月,冀中星在床上度日如年

 

2018年7月,冀中星的父亲住院期间,堂叔、三婶子轮流给冀中星送饭

 

2018年8月,冀中星的父亲在医院做完心脏支架手术后,回家休息

 

7

 

新房修好后,鄄城县长来家里探望时,对冀中星说,县里正在与东莞方面进行沟通,你别急。

刘朝政对此抱有希望:“希望这个事能有一个答复,让冀中星恢复正常生活。”

那以后,冀中星情绪平静了许多。乡里村里的干部,还是不时来家里转转,渐渐地来得少了。

2018年5月的一天,有三四个外地人来到冀家,自称是东莞公安,来看看他家的生活条件,看能不能解决生活困难。有一人还认识冀中星,和他打了招呼。

冀中星想起来了。2010年4月,在他致信中央政法委之后第二年,东莞公安还有民政部门的人来到家里,给了“救助金”10万元。冀中星回忆称,当时再三问他们,这笔钱是用来解决问题的不?对方说不是,是救助金。几年来因治病穷困潦倒的冀中星,才收下那笔钱。   

这次,东莞工作组又来了。据刘朝政介绍,东莞来了八九个人,由广东省公安厅领导带队,包括东莞市公安局、厚街镇的干部。他们来到鄄城,一是答复冀中星的信函,二是慰问他。此外,他们和鄄城县领导举行了座谈,称冀中星的案子还在调查中。

他们指定要见冀中吉。冀中吉从内蒙赶回来。在乡里,东莞公安局一位副局长跟他谈话。据冀中吉回忆,他当时说:“你们这一次来,我们很高兴,很欢迎,你们这一次能给处理事情不?”副局长说,“能”。“咋个处理法?”副局长问:“你们有什么方案?”最后,双方在这个问题上僵住了,不欢而散。

7月底,由鄄城县政法委副书记带队,县公安局、县信访局、富春乡干部组成的四人工作组,去了东莞继续沟通。

刘朝政为鄄城工作组成员之一。据他介绍,他们和东莞市政法系统干部,进行了座谈,又和厚街镇政府单独沟通。他们此行的目的,首先是说明案情,冀中星被伤害的案子,已经十多年了,至今没破案,要给一个答复。东莞方面拿出各种证据,解释这个案子,称当时的技术水平没有现在这样发达,十多年了,案子不好破。鄄城方面态度很坚决,案子再难破,也不能放过。

关于冀中星生活困境方面,东莞方面说不是赔偿,是救助,他们不是行为的事实主体。双方反复沟通几次,最终的解决方案还没有拿出来。

上述沟通的具体情况,冀中星并不知道。他出狱以后,东莞方面似乎尚未就他的事情公开发声过。针对以上情况,界面新闻记者多次联系东莞市公安局,截至发稿时,该局尚未接受采访。

       

8

 

进入8月,鄄城似乎更热了,冀中星仍是睡不好,夜里一有动静就醒。

8月3日,他洗了头,略显支棱的头发柔顺了,又刮了胡子,显得精神了许多。让他高兴的是,爹在这天出院了。7月29日,爹在医院做了手术,心脏装上了两枚支架,在医院观察了几天,带着一袋子药,终于回家了。

爹穿着长衣,长裤,蜷缩着,躺在床上休息,瘦小得像个孩子。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两张床,地上的垫子,墙上的空调,一张放着电脑显示器的桌子,几张矮板凳,别无他物。

冀中星躺在南边靠窗的床上,不时望望爹。爹装上支架了,不能累着,也不能气着。爹要做什么,俺也不吵,爹高兴就行。只要爹好好的,就行。

爹平安回家,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思就又转到东莞方面。

这几天,没有干部们过来。7月底,乡里刘(副)书记跟他说,要去东莞沟通。很多天过去了,也没有消息,不知道刘(副)书记回来了没有。

又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干部们来。薄雨后的下午,卷土重来的热气蒸腾着,让人烦躁不安。

8月6日,冀中吉还在家里陪着父亲,妹夫已经先回了内蒙,留下妹妹在家里照料。

借给他车的内蒙朋友已催了好几次了,冀中吉还是放心不下爹。爹得了这个病,以后不能干重活了,要是再半身不遂,瘫了,你看我怎么办?我下边两个孩子,一个弟弟这样,一个父亲这样,咋着弄啊?

“我爸住院,正常情况下,这不得好多亲戚都来看看吗?说实在的,亲戚朋友怕你,一打电话,人家就害怕,怕你张嘴来借钱,现在的社会,很现实,人家能躲就躲,谁也不敢来掺和了”。冀中吉很无奈,感慨着人情冷暖。   

让他们更焦虑的,还是东莞的事情。一家人都等待着鄄城与东莞沟通的消息。前两天,冀中星给乡里打了电话,想问问沟通情况,对方没接,回了信息,说忙,正开着会呢。

这让冀中星感觉很不好:我看这下是够呛了。最起码得给我说一声,回个信,到底沟通到啥样了,咱得有个底啊。            

他念叨着:“一直这样谈下去,没个头,没个尾的,也不是个事啊?他们可以拖一年,拖两年,甚至可以拖一辈子,我能耗得起吗?”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激昂起来:

“十几年过去了,我从监狱里都出来了,你们还一直解决不了问题。你要是当时把我弄死,也没有这些事了……我这辈子,没办法了,才接受你物质补偿下。我要是能生活自理,就不说钱不钱的问题了。你给我再多的钱,能买回来我这一辈子吗?”

激昂慷慨之后,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杜牢子叫得声震树梢。

8月下旬,天有了点凉意,冀中星还是没有等到他希望的消息。刘朝政和县里的两名干部来到家里,告诉他,与东莞方面还在谈着。哥哥已回内蒙打工去了,家里更空了,只有他和爹相依为命,还在煎熬着。爹装上支架之后,不太适应,心脏部位还是有点疼,这两天才稍微好点。

 

—— 完——

 

题图为2018年7月,父亲在住院,空荡荡的家里,冀中星在煎熬着。本文图片除注明外,均为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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