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天平

户外真人秀霸屏的几年里，荧屏终于有些不一样的色彩了。

今年上半年的中国综艺市场，观察类节目走热是一个显著趋势。前不久上线的《心动的信号》以素人恋爱观察入题，在那之前，还有一档《请与这样的我恋爱吧》也在腾讯视频上线。除此之外，湖南卫视播出的《我家那小子》《少年说》，芒果TV上线的《真心大冒险》《童言有计》等，都聚焦不同的“关系”母题，加诸演播厅观察的“第二现场”，构成节目对某种社会现实的移情。

这样的新现象自然不是凭空生发。无论是素人入屏、演播厅观察，这样的形态构造都与韩国真人秀在这两年的热门探索有密切关系，《Heart Signal》《我家的熊孩子》《同床异梦2》《我独自生活》等流行韩综，都可以在既有的中国观察类综艺中找到参照系。

在此前几年间，户外真人秀在综艺节目中几乎处于统治地位。因其独特的主题、游戏规则、无脚本下的冲突和悬念，从《爸爸去哪儿》到《奔跑吧兄弟》《极限挑战》等，这些节目都取得了十足的关注，并且长期霸占荧屏。但同样地，户外真人秀也面临严重同质化和创新生产的瓶颈。

真人秀形态的“去芜存真”，是近年来中国综艺市场的一个主要变化方向。不再贪恋那么多规则框架的建制，节目的可看性逐渐回归真实人物（关系）和真实故事本身——相比前些年热衷于大体量、大结构的户外真人秀，重新回归“传统”的观察类节目本身就构成了一个有意思的观察标本。

韩流参照系下的“传统形式”

总体而言，真人秀对中国本土综艺市场的影响，韩流是一个重要的参照坐标。即便欧美市场今天的真人秀工业依旧如火如荼，但在东方文化的底色照拂下，同属东亚文化圈的日韩文化表达显然是更易于拿来被“移植”的。

观察类节目的植根土壤在这里。当然，在这类节目明确的定调之前，已成热门的慢综艺为此类节目的创作提供了类型基础。无论是去年的《向往的生活》《中餐厅》《亲爱的客栈》，或是今年的《幸福三重奏》《妻子的浪漫旅行》，观众即是全知的“观察视角”，不同的情感样本、生活样本、职业样本都以隐秘而不自觉的形式被观众这一“观察员”的身份所津津乐道。

而在更早期，国内也出现过一批观察类节目，但都以社会现实类为主。例如广东卫视推出的《你会怎么做》，就脱胎于日本TBS电视台的《人间观察》。这档节目通过还原当下热议时间，以完全隐蔽的拍摄观察普通人的真实反应。它虽然没有明星加入，也不在传统的强势平台播出，但其样貌已经满足观察类节目的基本元素。而且这档节目在省级卫视中还不错的收视，以及偶尔在微博上引起的社会讨论，透露出观察类节目未来的火候。

当然，类型得以固化还是在一批韩综的影响下养成。“第一现场”的真人秀全景再现、“第二现场”的观察员讨论，节目生成了可被讨论的意义空间。当然，要说形态本身，观察类节目并不是今天才有的样貌，在中国电视过去几十年的演进中，短片+演播厅的结构并不显见，甚至可以视为一种“传统形式”。只不过，今天我们讨论的观察类节目，有了真人秀的润色，有了更鲜活的时代议题关照，于是它也变成了更“当下”的产物。

“谁”的问题

观察类节目的模式眼无非一个关键词“观察”，关涉的又是两层核心结构：谁来观察？观察什么？对象和叙事逻辑是最基本的创作议题，而此类节目的差异化构造也基本源于对这两个问题的拆解。

相比过去的电视节目所不自觉持有的“观察”视角，观察类节目显然会把观察者的身份勾勒得更显著、明晰。通常情况下，居于演播厅这一“第二现场”的观察者，其讨论过程也是一种真人秀形态的体现。换言之，观察类节目是两个部分的真人秀交互之下的一种结果，两个现场之间的亲密关系会决定节目的走向和基调。

若是用“亲密性”来索引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关系，我们大体可以看到三类节目形态的建构。其一是看与被看的视角完全重合，亲密度最高，几乎可以用主观视角来对“自己”做出一次反观。例如韩综《1%的友情》《同床异梦2》，一个谈友情，一个谈爱情，让MC在经历之后进行自我剖析，是节目最有意思的部分；其二是看与被看者之间具有某种身份的交集，亲密度适中，置身其中却又有所抽离的人物关系，让两个现场的互动形成诸多再讨论空间。例如《我家的熊孩子》及其中国版《我家那小子》，观察单身男明星生活的视角是其亲属，天然的情感关系让整个观察过程更有深入性；三是看与被看者是陌生关系，亲密度最低，但纯粹的旁观视角让“观察”这一动作更显独立。例如《Heart Signal》及其中国版《心动的信号》，明星对于素人情感关系的进阶以“推理”的形式加以剖析，两个现场之间的观感全然不同，也可以代偿性地补完素人在荧屏影响力方面的缺失。

值得注意的是，从摄影机的介入性来看待这种“亲密性”会发现它与户外真人秀很大的不同。在观察类节目中，摄影机的显著程度会降低，也正是这种低调的入侵，才会让节目的真实性、人设的可信度大大提高。户外真人秀中大家常会看到的一排密密麻麻的摄影师和摄像机，在观察类节目中被隐藏起来了。

正因如此，户外真人秀是在游戏、任务的框架下去认识人，而观察类节目通过人本身的行为认识人。所以这种转向应该是影响深远的，因为它改变了记录的方式，也重新塑造了“谁”的模样。

“什么”的问题

“观察什么”则构成了观察类节目实现广泛共情的基础，更是节目走出无意识的纯娱乐视野的关键一步。且不论一档综艺究竟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社会文化的表达，至少对人们普遍关心的话题，渐成规模的观察类节目能够提供多样的现实母题侧写。延承着真人秀所天然携有的满足窥视欲的基因，今天的观察类节目为很多更关切都市人生存生活的议题阐释创造了一种更低的准入门槛——至少，我们已经可以在某个截面上将自身投射到节目当中去，并实现一定程度的自我反观。

从既有的观察类节目看，个体、情感、代际是侧写现实母题的主要来源，而这些也刚好正中了都市人常见的现实焦虑，我们其实能够循着节目找到一些具有普遍性的“都市病”样本。

例如，“青年的独居生活”是观察类节目的一类常见母题。较之其他更多的“关系”题材而言，以个体入题并不断放大个体生存体验状况，回应的也是现实社会中并不少见的“空巢青年”现象。无论在《我独自生活》或是《我家那小子》中，被观察对象的独居生活成为阐释当代年轻人生活状况的一个代表性样本，情感的孤独、社交的弱点、生活的乏力，都是年轻人亟待纾解的社会症候，拿出来讨论既有戏剧张力，也有足够的现实落脚点。

婚姻生活，又是另一类常见观察对象。自韩综《同床异梦》从第一季的亲子关系观察升级为第二季的夫妻关系观察，都市人的婚姻情感关系又成了节目相当热衷去聚焦的一个议题。近期在国内上线播出的《幸福三重奏》《妻子的浪漫旅行》都是此类节目的代表。面对离婚率走高、都市生存压力不断加码的社会现实，这类节目既是“甜”的，也是对现实亲密关系迷思的一种情感抚慰。

除此之外，代际关系也是近来观察类节目的常客。韩综《我女儿的男人们》让明星爸爸坐到一起来观察女儿的日常生活；不久前在社交网络上不断引发家庭教育热议的《少年说》，也让“天台喊话”这个环节成为了观察亲子关系的丰富场景。伴随00后长大成人，传统的家庭教育及其观念在事实上已无法尽然直面代际矛盾的解决，甚至暴露出了更多具有显著性的状况。而从约定俗成中而来的中国家庭教育，似乎也在节目不小的样本量中反思着自身势在必行的转型。

在综艺节目乏于意义的很多年里，人们越来越愿意把它视作一种无关痛痒的纯粹娱乐消费活动。看似包罗万象，但大部分节目所负载的功能却在事实上仅仅局限于视听快感这一单一的功能属性中。从这一点看，观察类节目至少贡献了些许力量——当我们终于不只是热衷讨论节目中的明星八卦或是剧本有无，节目才算有了继续发散其作为一种具有旺盛消费基础的大众媒介文本所理应具备的公共价值。

删减版刊于《北京青年报》，本文为完整原文